角 逐

凌英回到樂園娛樂城后沒有再去舞廳。不論是以前的龍濤，還是現(xiàn)在的老疤，都提出過她不必再去舞廳唱歌，是她自己堅持要唱的。她不想在人們眼里成為一個光吃丈夫的闊太太。既然能唱歌養(yǎng)活自己，為什么不唱?

何況至今在名義上自己還不是別人的太太。

凌英徑直上樓去了自己與老疤的臥室。龍濤的死訊太出乎她的預(yù)料了，情感上震驚與悲傷自不必說，許多原以為明白的糾紛和瓜葛也頓時變得混亂與模糊了。

她需要想想。獨(dú)自一個人，從頭至尾再仔細(xì)地想想，盡管這種回想已沒有了太多的實際意義，因為龍濤已經(jīng)死了。

路過經(jīng)理室的時候，凌英看見老疤在里面，還有黑狼和好幾個人，正說著什么，仿佛在密謀重大的事情。一個個面部嚴(yán)肅，煙霧繚繞。凌英心里立刻閃現(xiàn)過一個詞：殺人犯!

老疤看見凌英，連忙追出來，伸手拉她。凌英冷冷地說：“讓我一個人呆著?！?/p>

老疤定住了。凌英沒有停下，也沒有看老疤一眼，繼續(xù)向前走去。

凌英進(jìn)到臥室，衣服沒脫就倒在床上。她拉過枕頭抵著，飲泣吞聲，泫然淚下，枕頭很快就濡濕了一大片。

與龍濤關(guān)系破裂的那個晚上，凌英和龍濤都在龍家，正忙著指揮工匠們裝修布置新房。老疤打來電話說舞廳一個歌手病了，臨時不能上臺。于是，龍濤讓凌英趕回樂園頂一晚，龍濤說：“完了之后，我再去?！?/p>

打烊之后，龍濤還沒回來。凌英獨(dú)自在小臥室里等他。這些天，他倆都很疲勞。結(jié)婚是人生大事，能不賣勁?

鋪好床，凌英換睡衣，正要穿上，老疤推門進(jìn)來了。凌英嚇得尖叫一聲，連忙把睡衣遮住自己的胸脯。

老疤沒有立刻退去，反而進(jìn)到里面，把門掩上。他的眼睛里射出火一樣的光芒，臉上的暗紅色疤痕明顯深重起來。

“你要干什么?”凌英感到情況不對。

老疤“卟嗵”一聲跪下，望著凌英，說：“這么久了，難道你只感覺到龍濤一個人在愛你嗎?就從未注意過我嗎?”

“老疤你怎么啦?什么時候了還說這種胡話?快起來，你先出去。有話我們回頭再說?！?/p>

“你從不給我表白的機(jī)會，我不能再等了!我知道一切都是多余的，可笑的，但我也是個人，我只求你能給我一個訴說的機(jī)會?！?/p>

“龍濤馬上就要回來了。我，我這個樣子像什么話?求求你，先出去好嗎?”

凌英意識到老疤已經(jīng)喪失理智了，她只想盡快把他支出去，她根本就不知道老疤在胡說些什么，一點(diǎn)也沒往心里去。她只是擔(dān)心，更感到害怕。對老疤，她一直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與戒備心理。她始終覺得老疤與龍濤、龍巖不是一類人，但區(qū)別在哪她又說不清。她搞不懂龍濤與老疤為什么會關(guān)系那么密切，只是礙于他倆的關(guān)系，凌英才一直沒有正面向龍濤提起過這事。

老疤跪著移過來。房間太小，凌英沒地方退讓，也沒地方躲避。老疤抓住睡衣，到那個時候，老疤仍是一副可憐巴巴的相，哀求中透出誠懇和期望，似乎并不可怕，但凌英的恐懼危險感卻直沖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她哆嗦不止，驚恐地叫道：“別過來!老疤你別過來，”

老疤一把將睡衣扯落。

“讓我看看?！?/p>

凌英終于尖叫了，要逃離。老疤控制不住也發(fā)作了，他一把扯住凌英，撲倒在床上。凌英的尖叫聲立刻就被老疤的嘴給堵住了。

凌英這才真正體會到了男人的力量和兇猛。龍濤對她始終是輕柔的，即使是在最沖動張揚(yáng)的高潮時，龍濤的力量也只是化做一種潛在的暗勁，并通過適度而有序的形式來體現(xiàn)。而老疤僅僅幾秒鐘，就將她壓在身下，她的身體各個部位都仿佛被老疤固定住了，一動不能動。

凌英拼命掙扎，反抗，卻無濟(jì)于事，甚至都無法在形式上表達(dá)。與強(qiáng)悍的老疤相比，她的掙扎太微不足道了。

慶幸的是老疤似乎并沒有要進(jìn)一步占有的企圖，他只是將凌英壓住，固定住，強(qiáng)行吻著凌英的嘴。

凌英惡心地緊閉著自己的嘴唇，她唯一的反抗是通過鼻子發(fā)出的沉悶而含混的呼喊與憤怒聲。

這個時候，龍濤推門沖了進(jìn)來，他一把將老疤掀了起來，劈面一拳打翻在墻角。

凌英翻過身，連忙扯過被子把自己蓋住，啜泣不止。龍濤沒有趕過去揍老疤，他低著頭在床沿坐下，顫抖著一言不發(fā)。老疤倒在墻角沒有爬起來走，一股血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流，他似乎沒感覺，目光哀怨地望著龍濤，擺出一副任你揍任你發(fā)泄，縱然被打死也心甘情愿決不反抗的認(rèn)罪相。

空氣仿佛凝結(jié)了，令人窒息。

許久，龍濤說話了，他的聲調(diào)很平靜，充滿著克制和壓抑。龍濤說：“你出去吧。”

老疤這才爬起來，緩緩地往外走。出門的時候看了一眼龍濤，沒有說話，嘴角的那股血依然掛著。

凌英以為這會兒龍濤該來安慰安慰自己了，或者將心中壓抑的憤怒釋放出來，比如罵老疤或者叫喊或者摔點(diǎn)什么東西。

然而，龍濤卻依然坐著，一動不動，靜謐中只傳來他打火點(diǎn)煙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兩個小時，也許三個小時，龍濤站起來往外走。凌英控制不往了，轉(zhuǎn)過身問：“你去哪?”

龍濤望著凌英，那是雙復(fù)雜而又陌生的眼睛，然后，他還是關(guān)門出去了。

“你別走!”凌英叫道。

那一晚，龍濤徹夜未歸，凌英等他直到天亮。那一晚漫長而難熬，孤獨(dú)的凌英飽嘗滄涼與委屈。

第二天，龍濤沒有同樂園，經(jīng)理室中只有老疤一人，他和平時一樣料理著樂同的生意業(yè)務(wù)?？匆娏栌r，他和昨晚一樣，目光中浸透著期望，哀怨和執(zhí)著。他們倆都沒有說話，凌英只看了他一眼就匆匆走過。

凌英去了龍家，龍濤不在，裝修工匠都走了，工程停了下來，龍濤的母親說：“是龍濤打發(fā)他們走的，說以后再搞。你們怎么了?是不是斗氣?”

凌英無言以對，搖著頭跑出了龍家的小院。她開始在洪城尋找龍濤，凡是她估計龍濤可能去的地方，她都去找過了，問過了，可都沒有結(jié)果。但她一定要找到他，向他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晚上，龍濤仍沒有回樂園，打電話去他家，母親也說不在。凌英又等待了一夜，她感到事態(tài)嚴(yán)重了，她感到害怕和恐懼。

龍濤是個內(nèi)向而又感情深重的人，她擔(dān)心他想不開會走向極致導(dǎo)致異端。

第三天，凌英又找了一天，其間不停地打電話到龍家與樂園詢問，當(dāng)她疲憊不堪心力憔悴地返回樂園時，天已快落黑。

門衛(wèi)告訴凌英，龍老板回來了，正在飯莊和老疤一起陪客人吃飯。

凌英精神一振，快步如飛地跑進(jìn)東廳“樂園飯莊”。問過服務(wù)小姐，便推開了“飄香居”雅座的小木門。

里面好不熱鬧，客人共有三位，加上龍濤、老疤，再加上從音樂茶座和點(diǎn)歌廳叫來陪酒的五位漂亮小姐與歌手，整好一桌滿員。墻上的電視里放著卡拉OK伴唱帶，一位小姐和其中一位客人正在對唱《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其他人有的跟著唱，有的拍手擊掌，都極為投入和陶醉。

龍濤坐在正中，和老疤與一位客人正在熱烈地談著什么，中間隔著紅唇艷麗的小姐，龍濤身邊也有一位。以前這種應(yīng)酬龍濤從來都是不避諱凌英的，每次都帶她出席。

凌英禁不住號啕大哭，像個傷心而又委屈的小女孩，傻呆呆地站著只知道哭。

坐在龍濤邊上的小姐嚇懵了，還算反應(yīng)機(jī)靈，連忙下桌來拉勸凌英，殷勤而又討好。其他人都怔住了，齊刷刷望著啕哭的凌英，莫名其妙。龍濤與老疤靜坐著，一動不動。

龍濤對邊上的小姐說：“你們兩個先陪她上去?！?/p>

凌英掙脫兩個小姐，轉(zhuǎn)身獨(dú)自跑了出去。她聽見龍濤在后面說：“算了，你們兩個回來。大家吃。來，干懷!”

那晚，龍濤在樂園全部打烊之后才回到小臥室，他衣衫不整，酒氣熏天，不洗不脫就倒在了床上?！拔覀冋?wù)??！绷栌⒄f?！拔乙X。”“你沒這個必要。真的，沒必要?！薄拔乙X?！?/p>

龍濤果然很快就睡著了。他太困了，凌英意識到這幾天龍濤一定更不輕松，這多少減弱了些凌英的委屈和傷心。她默默地起身，流著淚為龍濤脫鞋脫衣服，蓋好被子。

好在龍濤總算回來了，又躺在了自己的身邊。事情總會說清楚，誤會早晚也會消除。

窗外，一輪明月孤獨(dú)地高掛在黑黝黝的天空。凌英靠在床上睡去時，眼角還掛著一滴晶瑩的淚花。

夜晚靜悄悄，那晚竟成了他倆最后一夜。

凌英睜開眼，太陽還沒有完全跳出來，紅霞滿天。龍濤佇立在窗前抽煙，他的剪影映在紅色的天空上顯得格外凝重黑漆。聽到動靜，龍濤轉(zhuǎn)過身來，逆光使凌英無法仔細(xì)看清他的面容和表情。

龍濤說出了那句讓凌英終生都不能忘記并且不能原諒的話，凌英根本沒想到他竟然會那樣說，她沒有準(zhǔn)備，更接受不了。龍濤說：

“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

“……你在說些什么?!”

“我說，我們還是分手吧!”

“你胡說八道!你根本不了解當(dāng)時的情況，你為什么不肯聽我說，卻那么相信老疤，我做錯什么了?”

“老疤對我什么也沒說，你別冤枉他。這事我已決定了，就這樣吧!”

“你知道這兩天我是怎么過的嗎?我到處找你，我?guī)缀跖鼙榱苏麄€洪城。可你，你……”

龍濤過來，要拿衣服。凌英撲過去扯住衣服，抓住不放，叫道：“我不讓你走!為什么?告訴我為什么!”

“放手!”龍濤平靜而威嚴(yán)地說，面無表情地盯著凌英，那是凌英完全陌生的表情和目光。

兩天不見，龍濤完全變了一個人。

“龍濤，你讓我害怕了，聽我解釋好嗎?”

龍濤搖搖頭，說：“沒必要了?！?/p>

龍濤一使勁把衣服扯了過來，穿上正了正衣領(lǐng)衣袖，便出去了，他甚至都沒有再看凌英一眼。

一切就這么不該結(jié)束而結(jié)束了。后來，凌英又找過龍濤，龍濤根本就不聽他解釋，總是說我很忙，沒時間，便走開，扔下凌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他的身邊總跟著好幾個人，他們就像看著一個婊子一樣望著凌英，充滿嘲笑又充滿邪惡的淫意。

凌英還找過龍巖，探監(jiān)的時候她比龍濤去得晚。見凌英來了，龍濤便站起來，帶著兩個手下告辭離去。那次龍濤沒有帶上老疤。交錯而過的時候，龍濤停了一下，望望了凌英，還是過去了，沒說一句話。

凌英對龍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說了一遍。

龍巖像牛一樣側(cè)著頭，望著邊上，喘著粗氣，拳頭握得緊緊的，一言不發(fā)。顯然，龍濤已經(jīng)對他說了這事。凌英說：“幫幫我!我受不了!我是無辜的!”

“你，你回去吧!”龍巖說。

“龍巖你怎么也避著我?我在求你幫助我!”

“你，你讓我說什么哩?你們的事我不知道，也管不了!你，你下次別來了。”

龍巖重重地嘆息了聲，轉(zhuǎn)身回去了。凌英看見他揮著拳頭在空中狠狠地?fù)袅艘幌隆?/p>

連龍巖也不肯見我，都怪我?凌英絕望了。她放棄了再去找龍濤母親的計劃。他母親更不了解情況，找也是白找，反而只能加重他母親的精神負(fù)擔(dān)。

絕望了的凌英立刻悟出了一個簡單的道理。這就是他們這類流氓敗類對待女人慣用的手法。得到了，玩膩了，稍不順眼就像對待妓女一樣一腳踢開，如同丟棄一塊抹桌布，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尊重女人。尊重情感在他們看來是一件丟人的事，似乎無情無義才顯得出是男子漢。龍濤本來就是他們一伙的，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只是沒他們那么外露、放肆，因而更具有欺騙性。

不論是因相信老疤而誤會凌英，還是因為龍濤心胸狹窄，見不得他人壓著自己光著身子的女友，或者是出于對老疤兄弟般的情份而有意拱手出讓，龍濤的絕情都令凌英無法接受。

不能接受。更不能原諒!

對于一個姑娘，沒有比這更大的恥辱了。

你龍濤把我凌英當(dāng)成什么人了?

在返回洪城的汽車上，凌英突然間什么都想透了，想破了。悲傷，痛苦，委屈，茫然，心急以及想爭取挽回補(bǔ)救的企圖，統(tǒng)統(tǒng)煙消云散或者說統(tǒng)統(tǒng)全埋藏進(jìn)了心底，取而代之的是憤怒，這憤怒使凌英產(chǎn)生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沖動，她覺得自己必須做點(diǎn)什么。

做給龍濤看!

報復(fù)龍濤!一定要報復(fù)這個絕情絕義的雜種!別看你在外面人模人樣，誰見了都得讓三分，你的弱點(diǎn)我最清楚!

小人!

到這個份上，凌英覺得自己沒什么可顧及，更沒有什么值得恐懼。你還能把我怎樣?了不起把我殺了，但你現(xiàn)在的行為已經(jīng)比殺了我還讓我難受。

報復(fù)不了你，我毀了自己還不行嗎?

王八蛋!

回到洪城，凌英直奔樂園，直奔那間小臥室。許多天來都是凌英一個人在里面住，她日日夜夜盼望著龍濤能回心轉(zhuǎn)意再與她同床共眠。她姑娘的自尊心許多次都差點(diǎn)頂不住要回家，是愛和希望支撐著她堅持了下來。在她的心里始終有一種誤區(qū)，覺得事情終歸是出在自己身上，自己理應(yīng)主動點(diǎn)。都快要結(jié)婚的人了，彼此較什么勁?現(xiàn)在既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既然你是鐵了心要蹬我，我還賴在這干什么?

我凌英沒那么下賤，更不是妓女!

凌英對著門衛(wèi)高喊：“去，把你們的龍老板叫到房間里來，就說我要跟他結(jié)帳。叫他別再躲躲閃閃了，沒必要啦!”

龍濤進(jìn)來的時候，凌英已經(jīng)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房間里翻得亂七八糟。凌英指著床上一大堆女人的衣服和用品對龍濤說：“這都是你給我買的，全在這，你清點(diǎn)好了，統(tǒng)統(tǒng)還給你!”

龍濤撿起一個包，把東西都塞進(jìn)去。凌英又拿起桌上一只日本產(chǎn)的電動剃須刀，說：“這個現(xiàn)在歸我，是我買的。我，我……”

凌英舉起電動剃須刀要摔了它，想想又下不了手，她轉(zhuǎn)身欲將它扔出窗外。龍濤一把拉住奪下來。揣在口袋里，若無其事。

龍濤知道這是凌英在故意氣他，他倆都不是那種人。電影雖不好看，但完了之后是不能退票的。再說。這么多年了，真要劃清界線，劃得清嗎?龍濤把塞緊的包丟在凌英腳下，掏出香煙，點(diǎn)燃。

凌英用腳把包踢開，氣得直哆嗦。

“你，你無恥!”凌英罵道。

龍濤望著別處，吐著煙，仿佛沒聽見。

“我恨你!”

凌英推開龍濤往外走，龍濤讓開，卻一把抓住了凌英的手，將她拉了回來。

四目相望，相顧卻無言。

假如那個時候龍濤抓住凌英的手不放，或者強(qiáng)行將凌英拉進(jìn)懷里抱住，凌英后來想。一切或許就該是另一種模樣了，但是，龍濤沒有抓住不放，他松開了，并低下了頭。

龍濤對凌英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好自為之。”

當(dāng)凌英再次走進(jìn)樂園，走進(jìn)舞廳，走向唱臺的時候，她看見龍濤怔怔地望著她。凌英昂著頭，沒有理睬。是的，樂園并沒有解雇她，她為什么不能來?

凌英覺得自己應(yīng)該再去唱歌，不是為了錢，而是她還沒想好怎么去做，她只是覺得應(yīng)該做點(diǎn)什么。后來，凌英曾多次捫心自問，不離開樂園除了是想找機(jī)會報復(fù)龍濤之外，是否還存有給龍濤回頭的機(jī)會的動機(jī)呢?

凌英想，必須承認(rèn)自己是一個軟弱的女子，盡管不能原諒龍濤，盡管想報復(fù)，但事實上，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地付之于行動。她做不到。

那么，后來與老疤搞到一起又作何解釋呢?是愛嗎?顯然不是，是軟弱?也不盡然，那么是報復(fù)?似乎也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哪有以這種方式報復(fù)的，凌英還不至于是那種不管不顧自暴自棄的女孩子。

那段時期是凌英思維最為混亂的時期，一切都被龍濤的絕情給搞亂了。倘若當(dāng)時自己能沉靜下來，比如離開樂園。離開這個圈子，或許事情會因隔離而理得清晰些，可她沒有選擇逃離，她無法讓自己安靜緘默，她只想著要干點(diǎn)什么?？傊_實有些失去了理智。

糟就糟在自己義不能干什么，甚至于連自己都無法把握自己，自己都不知在做些什么，于是，混亂的狀態(tài)只能更加混亂，以至于身不由己，稀里糊涂就這么一步步過來了。許多事情她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認(rèn)真思考，只是到發(fā)生以后才意識到不可挽回，與初衷南轅北轍面目全非。

與老疤的關(guān)系發(fā)展就是這么一回事。

把握自己，把握命運(yùn)，說起來簡單，真要做到，談何容易?一個女子，就更不容易。

那天結(jié)束后，凌英走出樂園，便看見老疤站在外面的燈影里等她。

老疤說：“對不起!”

自從出事后，那是老疤第一次對凌英表示歉意。也是從別人嘴里第一次聽到她認(rèn)為公正的言辭，莫大的委屈再次涌上心頭，凌英強(qiáng)忍住眼淚，轉(zhuǎn)過臉看著別處，說：“現(xiàn)在說這話有什么意義?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你還算是個男人?”

老疤一直默默地跟著凌英往家走。

“你跟著我干嗎?”凌英說。

“以后我來送你。你如果不樂意，如果恨我，你可以不理我，只當(dāng)我不存在。是我自己要自己這么做的。”

老疤陰沉著臉，說得極為懇切，像是要立功贖罪的腔調(diào)。路燈將他灰黑的影子投到凌英的腳下。凌英沒理他，繼續(xù)走自己的路。

現(xiàn)在想起來，凌英為自己感到納悶，當(dāng)初怎么就默認(rèn)了老疤的要求?是什么心理?難道不知道真正的禍水和起因都是由他老疤造成的嗎?或許這就應(yīng)了那么一種說法：戀人一旦反目，那么世界上所有的人仿佛都變好了，而只覺得分手的戀人最為可惡。

很可能后來的一切都是由那個晚上的默認(rèn)而引起的。那個默認(rèn)從時間和對象上來看顯然都不合適。

后來，龍濤與老疤鬧翻，反目為仇。那個時候，凌英已經(jīng)和老疤公開化了。

后來，龍濤攜款潛逃，敗走他鄉(xiāng)，到今天，龍濤竟然死了!

直到今天，凌英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直都仍在愛著龍濤，愛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可龍濤怎么就死了呢?許多話還未對他說，許多事情還未弄清楚，龍濤怎么能死呢?

死，一種多么可怕的結(jié)局；死，又是一種多么簡單而不負(fù)責(zé)任的方式。

那么，作為龍濤曾經(jīng)的戀人，作為一個至今仍然愛著龍濤的女人，在龍濤的死亡中究竟又扮演了一種怎樣的角色?

凌英需要反省和證實的就是這個。

老疤很晚才回到臥室。這是一間和以前龍濤一模一樣的臨時小臥室，在同一樓層的兩頭，一個東面，一個西面。

老疤進(jìn)屋后沒有開燈，他的手曾伸向按紐并停留了片刻，但還是放棄了。凌英不喜歡開燈，尤其是作愛的時候，堅決不允許老疤開燈。凌英對此沒作任何解釋，老疤也沒有問，他知道那解釋要么是謊言，要么便不堪人耳，因為老疤知道凌英以前和龍濤同居時是開燈的，多少個夜晚，東頭小房里射出的燈光搞得他六神無主徹夜難眠，那房里一盞柔和而暗談的臺燈每晚都是通宵達(dá)旦，長明永照。

這曾讓老疤像吃了老鼠藥一般不是滋味，但他沒有點(diǎn)破，更沒有違抗，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照辦，他不想惹凌英不高興。

需要時間，時間能消融一切，時間也能培養(yǎng)一切，時間是世界上最強(qiáng)大的魔鬼，誰能駕駛時間，誰就能贏得一切乃至整個世界。老疤這樣告誡自己，這是老疤的座佑銘，老疤的過人之處在此也就體現(xiàn)出來了。

許多人都將老疤與龍巖相提并論，說他們是粗人，是龍濤的吊刀，對此，老疤從不辯解，甚至爽快接受，但只有老疤自己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老疤是個有耐心的人，在耐心這一點(diǎn)上，老疤決不會輸給龍濤，龍巖就更不在話下。耐心需要時間去驗證。

粗人，一個傻瓜草包的代名詞，只有平庸的人才會對別人下這種定義。誰是粗人?這世界稍微能成點(diǎn)氣候，有點(diǎn)作為的人都不可能是粗人，包括龍巖也不能劃入其中。粗人能干什么?

老疤獨(dú)自在黑暗中站著，他知道凌英沒有睡著，她不可能睡得著，龍文肯定告訴了她龍濤的死訊，老疤考慮的是該怎么對她說，他不想因此而失去凌英。

否認(rèn)是不可能的，他知道那無濟(jì)于事而且往往適得其反。老疤與人談話遵循的原則是，百分之九十至九十五是絕對的真話，百分之五至十是假話，但這百分之五至十卻是整個內(nèi)容的核心之所在。

既然不能否認(rèn)，就沒什么可考慮的，只有邊走邊看。老疤在床上坐下，掏出煙點(diǎn)燃，背對著凌英說：“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凌英“霍”地坐起來，問：“是不是你干的?”

“是。不過，我并不想殺他，我交待了他們最好不要動手。黑狼說是他要跑，而且砍倒了好幾個人，是在混戰(zhàn)中砍死的。不是說龍文把他送到醫(yī)院以后才死的嗎?”

“這話我不信!我不聽!是你故意要?dú)⑺浪?你、你是個殺人犯!”

“你要這樣說我也沒辦法。我干嘛要?dú)⑺?樂園是我的了，我還有了你。我有什么不滿足?我沒理由要故意殺他。對不對?”

“不對!你怕他，你擔(dān)心他向你要回樂園!”

老疤停住了，凌英的“怕”字用得他很不舒服，但老疤很快便控制住了情緒。怕不怕龍濤都已經(jīng)死了，再來追究這個字已失去了意義，他現(xiàn)在對付的是凌英，是一個女人，這得用另一種方式和策略，得文攻。

老疤依然平靜地說：“你說錯了，我想他應(yīng)該明白他已經(jīng)沒有權(quán)利來要樂園了，他是個講道義的人，這點(diǎn)你也清楚，他沒權(quán)利。今天的樂園是我撐起來的，與他無關(guān)。他的樂園都被他帶走了。也許你還不知道吧，他實際上早就成了一個窮光蛋，他從我這弄走的錢，在南邊不到三個月便讓人騙了個精光。一個窮光蛋還想翻天?我干嘛要跟一個窮光蛋較勁?干嘛要?dú)⑺?”

“正因為他成了窮光蛋你才殺他，這正是你怕他的表現(xiàn)。你知道他現(xiàn)在不是你的對手，但你也知道他早晚還會成為對你有威脅的人，所以，你就趁機(jī)殺了他。”

凌英再次在“怕”上纏住了老疤，老疤受不了了，他覺得自己進(jìn)入了一個誤區(qū)，其實根本沒有必要與她再纏繞下去，她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跟她說不清。退一步，就算承認(rèn)怕龍濤，她又會生出另一個說不清的問題，然后，還有再下一個。俗話說好男不跟女斗。

我怕龍濤嗎?我怕個屁!我老疤從來就不知什么叫怕。怕他，當(dāng)初就不跟他硬干了。

“夠了!我們別再說這個問題了。他有負(fù)于我，也有負(fù)于你，他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殺了他未必不是好事。另外，我們現(xiàn)在走到了一起，而我們剛才的談話，卻一點(diǎn)不符合我們的身份。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理解我對你的感情，也理解我感情的承受能力。”

老疤這幾句充滿著理智與力量的話說出來立刻就見效了，凌英很快沉靜了許多，她意識到了自己是用什么口吻在對誰說話。

老疤接著說：“當(dāng)然，他曾經(jīng)是你我最好的朋友，共同交往了十多年。他死了，我也不是滋味，人都是有感情的。但畢竟人已經(jīng)死了，死人不能復(fù)活，我們更應(yīng)該考慮的是活著的人，還有自己，你說對不對?不早了，睡覺吧，睡一覺，也許就會好多了。”

老疤將凌英扶倒在床上，拉過被子蓋住，自己脫鞋也準(zhǔn)備上床。

黑暗中又傳來凌英微弱但清晰的聲音：“龍巖不會放過你的?！?/p>

老疤的鞋才脫到一半，停住了。龍巖是他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一個人，自從知道龍濤死了之后，龍巖就像鬼魂一樣附上了老疤的身體，龍巖的氣息時時環(huán)繞在他四周，他甚至都不敢往人群中看，因為總覺得龍巖就混雜在其中，而且他總能看到龍巖的影子在里面晃悠閃動。如何處置龍巖，是最棘手又最急待解決的問題。

老疤重新燃上一支煙，站了起來。他走到窗前，望著夜色中空曠的大街，腦海里又急速地翻動起來。

不管怎么說，殺龍濤不是錯誤，他神出鬼沒。蹤影不定，龍文的回家是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龍濤的弱點(diǎn)，老疤最清楚，他算準(zhǔn)了那天龍濤必定會回家一趟。獲悉龍濤在車站出現(xiàn)后，他立刻就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事不宜遲，立即動手。老疤想。

派黑狼幾個去車站堵截只是個應(yīng)急措施，其實，老疤并沒有抱太大的指望。一下要調(diào)出那么多人來不及，他怕龍濤又溜了，中途變卦。另外，車站人多，真動手殺龍濤，目標(biāo)大，萬一被逮住一個兩個，豈不麻煩了?所以，他只叫黑狼帶了幾個人開車迅速趕去，如果能殺龍濤，當(dāng)然更好，人少又有車，逃脫起來也容易，若殺不了龍濤也無所謂，跟著就行，看他們往哪去。

這邊，老疤就不再是虛招了，他派出了手下幾乎所有的精兵強(qiáng)將，直接前往龍家，團(tuán)團(tuán)圍住，封鎖每一條街道小巷。只要龍濤那天回家，就插翅也難飛。

龍濤當(dāng)然想不到，其實他一回家就落入了老疤設(shè)下的埋伏圈套中。他當(dāng)時在家里拖延了許久，實際上是對的，否則，他連那么一點(diǎn)與家人團(tuán)聚的樂趣也享受不到了，也就吃不到那頓最后的晚餐。

這與老疤的命令有關(guān)。老疤交待了黑狼兩點(diǎn)：一，不得在龍家動手，包括小院，必須讓他進(jìn)去再等他出來時干；二，最好是等到天黑吃過晚飯再動手，目標(biāo)小，除非龍濤在天黑之前就想離開龍家，那就隨時出來隨時干?？傊?，決不能讓龍濤再跑了。

凌英說得不錯，老疤一直害怕著龍濤，他始終覺得龍濤是他的威脅，早晚龍濤會來收復(fù)樂園。當(dāng)然，龍濤不會要他的性命，這點(diǎn)老疤是可以肯定的。龍濤是個重情義的人，十多年的患難之交，他下不了手。他若下得了手，老疤早就完蛋了。龍濤有過這種機(jī)會。這是龍濤得人心的地方，但這也是他最大的弱點(diǎn)。老疤正是憑著他這一弱點(diǎn)，才敢硬干，因為老疤知道，自己可以輸十次甚至輸一百次，而贏卻只需一次就夠了。

從一開始打定主意揭竿而起取而代之，老疤就抱定了一個宗旨：不對勁，就宰了他，一宰百了。老疤沒想到的是，正要動手，龍濤卻搶先一步，而且跑了，不再露面了?，F(xiàn)在總算來了機(jī)會，而且，從時間上來說也再合適不過了。

還有一年多，龍巖就要出來，他兩兄弟一旦連手，老疤只有不戰(zhàn)而降，而且，結(jié)局是非常可怕的，簡直令人不敢想象。

是的，龍濤不會要老疤的性命，他會用各種辦法迫使老疤交出樂園，甚至不給老疤一分錢，就像對付以前樂園許多大大小小的老板一樣。給你機(jī)會，陪你千，直到干得你自己心灰意冷干不動為止。龍濤擅長行這種征服。

但龍巖就不一樣了，他野蠻兇狠，不管不顧。以前，都是他們?nèi)齻€主動挑釁侵犯他人，龍巖尚且殺氣騰騰，忍得嗷嗷叫，若不是龍濤再三勸阻，沒準(zhǔn)早就開殺戒了。這次，是老疤主動侵占掠奪他們，龍巖會怎樣，可想而知。只有在他倆分開之后，老疤才敢動手。也只有在他倆聯(lián)袂之前，分頭解決，老疤才能取得最終的勝利，因此殺龍濤勢在必行。

接下來便是龍巖。有他就沒有老疤，這同樣是個沒有選擇的問題。

龍巖不可能不報復(fù)，更不可能調(diào)和。他的準(zhǔn)則是：你不動我，我只要樂意便可動你；你若動我一下，那么我至少回敬你兩下?，F(xiàn)在老疤殺了他大哥龍濤，他不僅會殺老疤，甚至殺老疤全家他都敢下手，只要能解氣，他什么事都干得出。

必須盡快拿出辦法對付龍巖。龍巖的危險隨時有、可能降臨，那是災(zāi)難性的。

值得慶幸的是，現(xiàn)在他們兩個已經(jīng)解決了其中之一，剩下的一個自然就好辦得多。再說走到了這一步，老疤已經(jīng)別無選擇，只有迎刃而上。

自從殺龍濤之后，老疤就不再輕易出門，甚至不輕易下到各娛樂廳去轉(zhuǎn)轉(zhuǎn)。樂園娛樂城晝夜有眾人守候，每一層樓道的鐵門一到晚上便上鎖。老疤現(xiàn)在睡的六層，是絕對安全的，龍巖即使就在下面，也上不來。

老疤最希望的是龍巖狗急跳墻，從監(jiān)獄逃出來，直接來找老疤殺戮，而老疤又有準(zhǔn)備，設(shè)下套子讓他鉆，那么，就可趁機(jī)將龍巖光明正大地收拾了，殺了也是白殺，誰也沒有理由找老疤的麻煩。龍巖性急火爆，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

來吧，龍巖，我等著你哩。老疤有一種渴望搏殺的急切與沖動。他雖然怕龍巖，但比起龍濤來還是不同。對付龍巖，老疤更自信，心里也更有底。首先，在心智和判斷上，老疤要強(qiáng)于他；其次，龍巖雖然兇狠勇猛，但老疤也不是軟屎一堆，誰不是一路打過來的?龍巖要想一刀結(jié)果老疤沒那么容易，至少是能頂住幾個回合，而這幾個回合，就足以讓黑狼他們反應(yīng)過來并一起上。有了幫手，那么，真的明火執(zhí)仗地對殺，老疤也不會怕龍巖。

來吧，龍巖，你來得越快越好，你最好什么也別想就來。老疤心里說。

樓下傳來小曲的聲音，那是個五音不全的人哼出的得意小曲。那小曲在沉睡的城市夜晚傳出很遠(yuǎn)，無比清晰，又無比刺耳。老疤看見黃四拎著個象棋布袋搖頭晃腦地穿過大街往對面“春蘭飯館”走去。

老疤一直靜靜地望著黃四，直到黃四消失在黑暗中，直到“春蘭飯館”二樓小屋的燈拉亮又拉熄。

城市的夜晚深邃而寧靜。城市籠罩在一片渾黃而又泛紅的迷幻中，如一座古老而擁擠的小山村。

十二

龍巖越獄了。

龍巖的雙腳一落到監(jiān)獄外的土地上，他就狂奔起來，這決不僅僅是為了逃跑或者是出于恐懼。龍巖沒有想到這些。

一股神奇的力量仿佛頃刻間注入了龍巖強(qiáng)壯的軀體，他獲得了從未有過的輕松和自由感，快四年了，龍巖終于又踏上了這個熟悉而又誘人的世界。龍巖頭一次真切地體會到自己原來是多么地向往這個世界?；钪婧?生活真美!

龍巖一刻不停地向著洪城奔跑，風(fēng)吹擊著他的臉，吹擊著他敞開的胸脯。他的衣服像旗幟一般飄揚(yáng)翻動。龍巖覺得自己仿佛是在風(fēng)中飛翔，這飛翔帶給了他無比的暢快，在飛翔中他得到了一種精神與肉體上的超脫，飛翔又召喚回了他早已陌生的感覺和力量。奔跑沒有消耗他的體力，他不僅沒有疲憊感反而越奔跑越快。他只想奔跑，在奔跑中飛翔。在奔跑中蘇醒，在奔跑中發(fā)泄。

龍巖需要發(fā)泄。他覺得他的心。他的軀體已經(jīng)承受不了寂寞和痛苦。他終于來了，終于又回到了這個喧囂的世界。

龍巖像獅子一般吼叫著沖上公路，叫喊著奔跑飛翔。在奔跑中丟掉了衣服，在奔跑中他退去了長褲。他只穿著一條褲衩在風(fēng)中飛翔。

他現(xiàn)在看上去已不再是囚犯，而一個運(yùn)動員，一個強(qiáng)健的運(yùn)動員。

一輛貨車跟在龍巖身后，司機(jī)本想按喇叭超過去，但他放棄了。司機(jī)是個體育愛好者，他被龍巖的體魄、身姿和奔跑的速度迷住了。真正的力量能夠讓每一個人為之傾倒。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遠(yuǎn)，奔跑的人突然倒下了，呈“大”字橫躺在路當(dāng)中。

司機(jī)緊急剎車，慌忙跳下駕駛室，走過去一看。龍巖仍然躺著，一動不動，他的手已經(jīng)伸到前車輪之間了。

好險!再進(jìn)一尺就玩完了。

“喂、喂，你怎么了?”司機(jī)問。

龍巖睜開眼，笑了。說：“沒事，我躺會兒?！?/p>

“差點(diǎn)把我嚇?biāo)?。有你這種躺法的嗎?不要命了不是?”司機(jī)說。

龍巖爬起來，說：“看你技術(shù)不錯，那就坐你的車吧。帶我回洪城?！?/p>

龍巖徑直爬上駕駛室，也不管司機(jī)同不同意，他使勁舒展了一下腰身，見駕駛臺上有煙，便抽出一支點(diǎn)上，一回頭，見司機(jī)愣愣地望著自己，便眨眨眼，說：“干什么?開車呀，老兄!”

路上，龍巖和司機(jī)侃開了。龍巖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侃著侃著兩人便侃起了體育，于是，兩個都來勁了，仿佛一見如故，司機(jī)剛才受的驚嚇也給忘了。

侃體育是龍巖的專長，他在中學(xué)時便參加過省市運(yùn)動會，擲鉛球，至今仍是洪城市青少年鉛球紀(jì)錄的保持者。搞運(yùn)動，是龍巖的志愿和理想，可惜后來被學(xué)校開除了，連考一下試試的機(jī)會也沒有，只好作罷。龍巖后來把對體育的興趣轉(zhuǎn)到了欣賞上，尤其是足球。

龍巖與司機(jī)說得最多的是馬拉多納。龍巖的評價令司機(jī)瞠目結(jié)舌又耳目一新。龍巖說馬拉多納和貝利一樣，都是足球史上最偉大的運(yùn)動員，只是時代不同才賦予了他們兩個不同的個性和風(fēng)范。馬拉多納的缺點(diǎn)與他的天才都是偉大的，正是這兩點(diǎn)構(gòu)成了馬拉多納這個人的偉大和不朽。偉人有偉人的缺點(diǎn)方式和內(nèi)容，若沒有只是被虛偽掩蓋了。龍巖還談到了普拉蒂尼、濟(jì)科以及古力特。龍巖對古力特極為蔑視，包括他那淺薄、缺乏教養(yǎng)又不知羞恥的發(fā)型。龍巖說：“十個古力特加起來也不能和馬拉多納相提并論，一個是流星，一個是北斗?！?/p>

司機(jī)連連點(diǎn)頭，不停地給龍巖敬煙。

“說下去，說下去。”

汽車開進(jìn)洪城，龍巖轉(zhuǎn)過了一個話題，問司機(jī)：“知道樂園娛樂城嗎?”

“知道。”

“認(rèn)識里面的老板嗎?”

“聽說過，但不認(rèn)識。聽說原來有三個老板，一個被抓了，兩個后來又鬧翻了。”

“這么說，你知道龍巖這個名字咯?”

“是那個被抓的弟弟吧?洪城誰不知道他。聽說可厲害了，一個人能打十人。還說若不是他被抓，樂園的天下亂不了?！?/p>

“你說得不錯。我就是龍巖。”

“你……”司機(jī)怔住了，瞧著便有了幾分緊張。不管他是不是龍巖，但顯然這家伙想干點(diǎn)什么。司機(jī)發(fā)覺，這個家伙的確是有些夠嚇人的。司機(jī)后悔不已，帶上他看來是個錯誤，犯了開車人的大忌。

“看準(zhǔn)了，我現(xiàn)在回來了?！?/p>

“你、你……你好?！?/p>

“在洪城，除了我，恐怕沒人敢像我剛才一樣躺你車輪底下，你說是不是?”龍巖談笑風(fēng)生，沒露出半點(diǎn)惡意。

“是。”司機(jī)應(yīng)道。

“驚險不驚險?”

“驚險?！?/p>

“刺激不刺激?”

“刺激?！?/p>

“那好，交點(diǎn)欣賞費(fèi)。長見識嘛，不花錢記不牢?？茨阃蚋鐐兊?，我就不標(biāo)價了，你看著給?！?/p>

司機(jī)下意識地在口袋里摸了一下，吱唔著說：“我，我沒帶多少錢?！?/p>

“你真讓我傷心，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你大膽都掏出來，看著給。喏，我這樣光著身子像什么話?也丟你這個朋友的臉不是?一套衣服，一餐飯。多一分錢給我也不要。別磨蹭了，這早上還怪涼的?！?/p>

司機(jī)不敢怠慢，哆哆嗦嗦抽出幾張百元票遞給龍巖。龍巖接過數(shù)了數(shù)，抽出一張又還給司機(jī)，拍了拍司機(jī)塞得滿滿的口袋說：“跟你開玩笑的。知道你夠哥們，也知道貨車司機(jī)口袋里有錢，所以才坐你的車。不白拿，算我借，下次見到我，連本帶息加倍還你。今天我是沒辦法，應(yīng)應(yīng)急?！?/p>

龍巖讓司機(jī)在一個服裝小店前停住，跳了下去，關(guān)門的時候，龍巖說：“有空去樂園找我?！?/p>

龍巖從服裝店出來，沒顧得上吃早飯，便攔了一輛出租小汽車。

龍巖說：“去樂園娛樂城?！?/p>

這回龍巖沒有同司機(jī)說一句話，他在想該如何行動。他覺得讓老疤多活一分鐘都是自己的罪過，是對龍濤最大的背叛和不義。

龍巖端坐著，陰郁的臉一直向著前方，目光冷峻噴射著鋒芒，滿是殺氣。

汽車一輛一輛呼嘯著迎面交錯，人行道上擁擠著自行車隊伍，上班的人還沒有流盡，正是一天之中城市最繁忙的時段，幾乎每個道口都或多或少地堵車。

從探監(jiān)室離開龍文后，龍巖就感到不對勁，盡管龍文沒說什么，但他總想談龍濤的問題，而且反復(fù)刺探，這就引起了龍巖的注意。聯(lián)想到頭天晚上做的夢，龍濤在夢中飄落，拉不住，喊不應(yīng)，龍巖的心便提起來了。

龍巖是個相信預(yù)兆的人。

龍巖沒有回309號房，而是守在走道里，叮囑每一位有人來探監(jiān)的獄犯，托他們打聽龍濤的事。探監(jiān)的人當(dāng)中，有不少是獄犯的朋友哥們，而且都在洪城混，要打聽點(diǎn)事。不是十分困難。

龍巖焦灼地等待每一位獄犯的回音。獄犯們幾乎都害怕龍巖，都想巴結(jié)討好他，所以都很盡心盡職，把外面的聽來的情況告訴他。

每一個走過來匯報的犯人，都要讓龍巖的心提起一次。就在探監(jiān)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龍巖提起來的心終于放不下去了。

“聽說龍濤死了?！币粋€犯人說。

龍巖竄上去，一把揪住那人衣領(lǐng)，抬手一個耳光。是的，他不相信。出點(diǎn)事，甚至被砍傷都有可能，但不可能死了，不會有那么嚴(yán)重。龍巖無法接受這個說法。在他看來，龍濤不可能出現(xiàn)那么大的失誤和疏忽，即使真到了那種境地，他也會有辦法，要龍濤的命不是那么簡單的。龍巖瞪著眼吼道：“你爺爺才死了哩!胡說八道當(dāng)心老子結(jié)你的扎!快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不不不，我是聽說。聽說就是昨晚上，或許是前天晚上，在你家門口，黑狼領(lǐng)著人干的。還說你有個弟弟，是你弟弟送醫(yī)院的，說是沒到醫(yī)院就死了。你是不是有個弟弟我不知道，不不，我不會瞎說的?！蹦侨藝樀谜Z無倫次，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

這回，龍巖相信了，他瞪著的雙眼，漸漸轉(zhuǎn)化為了金魚眼，突鼓著甚是嚇人。

但龍巖沒有發(fā)作。

“滾!不許再對任何人說，聽見了嗎?滾，滾!”龍巖一掌揎開那人，像個醉漢一樣走回309號房，一頭撲倒在床上，拉過被子將自己整個蓋住。

龍巖就那樣躺了一天，沒吃沒喝，也沒睡著，天快亮的時候，他爬起來溜出號房，穿過走廊，潛入邊上的伙房。

伙房煤堆旁邊，停著一輛每天早上都要開出去買菜購物的卡車。

在老疤對凌英非禮的時候，龍巖本來就要出來的。龍濤忍得下這口氣，他忍不下。天下女人多得是，你打誰的主意不行，偏要——

可龍濤說：“為了樂園?！?/p>

后來，老疤正式撕破臉反目，龍巖聽說后又要出來。結(jié)果龍濤讓人帶來信，說出來也沒用，他已帶著錢走了，讓龍巖好好呆著，等正式放出來后再一同收回樂園。

結(jié)果，一忍再忍，一錯再錯。結(jié)果，老疤得寸進(jìn)尺，越來越猖狂，胃口越來越大，心越來越黑。結(jié)果，凌英沒了，樂園沒了，現(xiàn)在連龍濤的命也沒了。

龍巖想，若龍濤當(dāng)時能聽我的，搶先下手；若自己當(dāng)時不聽那么多，即使不宰他老疤，哪怕只是教訓(xùn)一下讓他收斂些，又何至?xí)l(fā)展到今天?

晚了，一切都晚了，說什么都沒用了!

老疤呀老疤，這筆帳我們怎么算，你怎么還得清!你那條狗命值幾個錢?夠填我龍巖心頭哪個窟窿?

出租車開到樂園娛樂城門口時才八點(diǎn)半多一點(diǎn)，龍巖沒有讓司機(jī)停下來，而是減緩速度，龍巖邊走邊觀察。出租車開到前面路口，龍巖又讓司機(jī)再開回來。

此時樂園還沒什么顧客，只有臺球廳，電子游戲廳以及錄像廳開始了營業(yè)。龍巖從大門望進(jìn)去，注意到有許多保鏢在大廳中游逛，或站或坐或走動，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樂園的熱鬧紅火時間是在晚上。

在樂園門外的臺階上，龍巖看見了黃四，象棋已在地下擺好。黃四夾著一支煙四下張望，兩腿一顛一顫的，顯然是在等候人來陪他下棋。他的背景是栽著小松樹的花壇。

來來回回開了好幾趟，龍巖讓司機(jī)把車開到對面“春蘭飯館”門前停住。下了車。

那個時候，“春蘭飯館”還沒開門。

黃四覺得晦氣，他覺得一天才開始就有這種感覺不是個好兆頭。

黃四在樂園娛樂城門口的側(cè)面臺階上一直張望了近一個小時，也沒等到一個人來陪他下棋。這張望與等待讓他感到了晦氣。

他知道是因為自己出來太早的原因所致。如今，城里的年輕人都是些夜貓子，白天不起，晚上不睡。每天至少睡到個九、十點(diǎn)，會睡的甚至一直能睡到下午去。

想到這里，黃四更覺得晦氣，心里便又罵起春蘭來。騷貨!抽老子的精氣不算，還要折騰我，害得我八點(diǎn)鐘就站這里干曬了。她倒好，自己睡得像個死豬。

若不是春蘭用腳踹他下床，黃四這會兒也肯定正睡著。平日，黃四怎么的也要到個十來點(diǎn)鐘才出來。自從工廠不景氣，半做半歇之后，黃四便基本上閑在家里，每天職業(yè)下棋，作息時間也就和城里游手好閑的年輕人漸漸同步了。

黃四打了個哈欠，又張望了一會兒，還是不見人。他望了望自家的“春蘭飯館”，門依然關(guān)著，心里的氣便又升了一些上來。

不讓我睡，老子也不讓你睡，今晚老子睡一覺再來整你。騷貨!

黃四想著，就不自覺地嘿嘿地笑了。就這么著，先把她也弄起來。

黃四下了臺階，穿過大街，來到“春蘭飯館”門前。一摸，義沒鑰匙。他想起來了，從昨晚進(jìn)去到今天早上出來，他就沒想鑰匙的事，壓根沒找。

黃四四周望了望，一踮腳，手就在窗欞上摸了一把，沒有。他四周望了望，一踮腳，又摸了一把。這一把比上次范圍大得多，黃四的五個手指摸得黑不溜秋的。

還是沒有。

這就奇怪了，黃四記得自己昨晚上用過之后放回了原處，怎么會沒有哩?

難道——

黃四退后幾步，望著二樓春蘭睡的小屋窗口，心里犯起悶來。

黃四最終不得不放棄搔擾春蘭的計劃。站了一會便又躉回樂園娛樂城側(cè)門外的臺階，繼續(xù)等人。

十三

春蘭昨晚沒睡好。

她沒有失眠癥，也不會失眠，恰恰相反，她最喜歡睡，也能睡。春蘭曾不無自豪炫耀地說，她之所以干勁這么大，再苦再累也照樣長得胖乎乎的，就在于能睡。

春蘭昨晚沒睡好怪黃四。半夜三更要干那事，又熊球一個，沒幾下就潰不成軍，裝死不起。黃四高興了，滿足了，往邊上一縮就睡得像只瘟雞，怎么捏怎么掐也不濟(jì)事，連眼也睜不開，嘴巴里還香甜地吧唧吧唧。春蘭就慘了，瞌睡沒了事小，撩起來的性子卻半天回不去，弄得她胡思亂想，心兒就像跑馬一樣收不住。等跑完一大圈回來，春蘭就知道睡不夠了，這氣也就憋上了。

所以，一大早春蘭就一腳把黃四踹床下去了。自己舒展著大大咧咧繼續(xù)睡。

春蘭說：“有勁外面使去，別睡足了晚上又來撩我?！?/p>

黃四瞌困正濃，賴著臉爬起來?；^，訕笑著說：“讓我上去再睡會兒，要不，我補(bǔ)你一槍?！?/p>

春蘭沒理他，依舊仰面朝天躺著紋絲不動。黃四沒辦法，只好拎著衣服褲子到外面去穿，一路打著哈欠。這哈欠一直打到他走出“春蘭飯館”的大門才讓秋天早上的涼風(fēng)給吹散。黃四聽到亨得利的鐘聲沉悶地響了八次，他心里叫苦不迭。

春蘭接著睡。她一般都是從晚上打烊差不多十一點(diǎn)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九點(diǎn)，整十個小時，這是她租下現(xiàn)在的鋪面之后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以前擺地攤開服裝小店時跟這不一樣，那時起得早也睡得早。九點(diǎn)鐘起來后，收拾一下自己和鋪?zhàn)颖憧嫔洗蟛嘶@去自由市場采購，路上買點(diǎn)油條或小籠包做早餐，邊走邊吃，到自由市場正好吃完，十點(diǎn)半左右同來。那時，她請的大師傅和兩個端盤子的小姐差不多也就該來了。十一點(diǎn)，正式開門營業(yè)。

老板娘春蘭每天坐在樓下的柜臺里，打扮得洋里洋氣，照應(yīng)指揮一切。她的柜臺占了一張桌子的位子，旁邊是通往后面廚房的門。春蘭坐在轉(zhuǎn)椅上，里外都看得見。營業(yè)時間春蘭從不沾手粗活，但她并不拒絕陪客人喝酒聊天。

趕走黃四后，春蘭迷迷瞪瞪的，昨晚胡思亂想的事又有些冒頭，眼前老是跳動著一些男人的面孔和某些難忘的動作鏡頭，春蘭這才意識到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跟男人快活了，春蘭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莫不是自己已經(jīng)老了，欲望下降了?屁話，四十還差一大截，老什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老娘正當(dāng)年，人都吃得進(jìn)，老什么老?

莫不是想他，等他，為他守著……更屁話，人家沒讓你等。你也沒為他守，他走后你不也在外面偷食?還不止一次。再說……再說不可能，人家還是愣頭青，由著性子玩玩而已。

春蘭罵自己：傻妞!真是浪暈了頭，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有人上樓，朝小屋走來。

春蘭的火氣“騰”一下就漲上來了，她正無處發(fā)作。踹你下床就是不想看見你這個窩囊廢，你倒好，轉(zhuǎn)轉(zhuǎn)義回來了。沒地方去你就來煩我，老娘是你煩的?

春蘭也不知是哪來的無名火，眼不睜，隨手一胳膊掄去，腿緊跟著從被子下面蹬了出來，罵道：“叫你煩!”

沒料想，胳膊被抓住了，自己的腳都踢疼了，他竟紋絲沒動。被子“呼啦”一聲被揭開，一個龐然大物就像山一樣壓在了她身上。

不對頭!春蘭本能地要尖叫呼救，嘴立刻被另一張嘴野蠻而霸道地堵住了。她一驚，睜開眼——

春蘭看到的是一個熟悉的，時常在夢中出現(xiàn)并閑擾她的大腦袋。

春蘭一把將龍巖抱住，立刻回報以激昂和瘋狂，兩人在床上翻滾起來。

樓層隔板與墻壁發(fā)出紊亂的震蕩和碰撞聲，床頭堆放的一箱飲料翻落到地下，易拉罐滾得到處都是，叮叮咚咚一路響個不停。

黃四假如知道龍巖會看上他的老婆并且把她給干了，那天他決不會帶龍巖去“春蘭飯館”吃飯。后來，黃四曾苦苦思考?？傁胝乙粋€恰當(dāng)?shù)某烧Z來形容解釋，卻一直未能如愿，總覺得不太貼切。他想到的成語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有：引狼入室、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肉包子打狗、樂極生悲、瞌睡碰到枕頭、蒼蠅看見爛肉等等。

黃四的文化有限，黃四的預(yù)先判斷能力更有限。

尤其令黃四想不通的是，不僅那天干了，而且兩個后來就鉚上了，黃四曾見過龍巖摟著姑娘少婦在樂同進(jìn)進(jìn)出出，黃四還見過許多漂漂亮亮年輕貌美腰細(xì)得走路都讓人擔(dān)心會被風(fēng)刮倒的姑娘少婦來找龍巖，龍巖卻像趕鴨子一樣把她們往外推，看都不愿看一眼?？删褪沁@樣一個龍巖，竟然會看上他的老婆，一個比他大將近十歲胖乎乎生過兩個孩子的農(nóng)村女人，而且竟然粘上了就不想換，一得空閑兩人便到一起去了。

黃四想不通，想不通又沒辦法，而且只能看著他倆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頻繁地來來去去，沒完沒了。

那天下完棋，龍巖把兩條“紅塔山”摔給黃四之后便要進(jìn)樂園。當(dāng)時已是晚上九點(diǎn)多，兩人都沒吃飯。黃四一把拉住龍巖，豪氣十足地拍著胸脯說：“走，我請你吃飯!”

龍巖不吃，心說跟你吃有什么勁?下了一天的棋，輸了，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龍巖想找?guī)讉€哥們或小妞一起鬧鬧，沖沖晦氣?？牲S四拉住不放，一臉的真誠。

黃四說：“不吃白不吃。”

黃四這句俏皮話起了作用。龍巖覺得還有點(diǎn)意思。龍巖后來才知道自己誤會了意思，黃四那句話實際是指吃春蘭的。

進(jìn)飯館的時候，樓下有一桌客人還沒吃完，酒顯然喝了不少，吵吵嚷嚷的甚是熱烈。春蘭也坐在其中，正和一位老板模樣的人較勁，爭論到底是三杯對一杯還是兩杯對一杯的問題。春蘭滿臉紅光，不慌不忙，其他人則圍著他們起哄，明顯地偏向那位老板。

黃四大搖大擺進(jìn)了廚房，點(diǎn)過菜然后在一張桌前要請龍巖落座。春蘭這才斜了黃四一眼，做了個示意動作，回頭繼續(xù)陪客人喝酒。

黃四猶豫了片刻，轉(zhuǎn)臉嘻笑著對龍巖說：“這里太吵，我們還是上樓去吃吧?！?/p>

龍巖看在眼里，心里便知道了黃四在老婆面前是一個沒用的人，嫌他礙眼。龍巖就有些后悔，就覺得跟著這樣一個人來混飯吃實在沒勁，有損面子；龍巖還覺得春蘭也不是東西，一看就是個騷娘們。但既然來了有什么辦法，上樓就上樓吧。

樓上沒人。龍巖和黃四在一張桌上坐下。一會兒，三道菜和一個湯便送上來了。黃四去小屋里拿出一瓶酒，兩人對喝起來。

席間，黃四殷勤倍至，熱情有余。不停地勸酒勸菜，話也特別多，但龍巖始終興致不高，跟黃四談不到一塊，只是礙于黃四一片誠心，才勉強(qiáng)敷衍。

除了話不投機(jī)之外，龍巖覺得沒勁的地方還有菜不行，其中一盤是剩的。

正喝著，就聽見有人上樓來。黃四聽到動靜，連忙將桌上的酒瓶放桌下去。龍巖背對著樓梯口，沒動地方。春蘭上樓后徑直往小屋走去，沒停下，中途不冷不熱丟下一句話：“黃四，十點(diǎn)了，你吃得差不多了吧?！?/p>

黃四沒吱聲，沖龍巖擠擠眼，意思是別管她。我們吃。龍巖卻受不了這份冷淡，盡管黃四的窩囊相也令他惡心，但龍巖覺得應(yīng)該幫他出口氣，同時，也為自己出口氣。

龍巖一勾腰把黃四藏起的酒瓶拿上來。不輕不重往桌上一磕，叫道：“老板娘，過來一下。”

春蘭準(zhǔn)備換工作服下去同端盤子的小姐收撿鋪?zhàn)樱牭胶奥?，猶豫一會兒，還是放下工作服出來了。她穿著緊身毛衣，褲子扎在毛衣上。臉上的酒紅正濃，艷若桃花。她不緊不慢款款地走來，依然不冷不熱地問龍巖：“干什么?”

龍巖愕住了，雙眼死死盯著春蘭呈倒三角形狀的腹部。那是一個緊繃繃富于彈性，隆起而又不臃腫，線條圓渾而流暢的腹部。

那是龍巖除了印象中外語老師之外所見過的最令他激動的腹部，那份曾經(jīng)擁有與青春萌動期共存的感覺隱隱綽綽又翻騰起來，它喚起了龍巖遙遠(yuǎn)而惆悵、脆弱而真摯的回憶。

龍巖找春蘭出氣的念頭頓時煙消云散，他的目光與表情隨之舒展而生動。

黃四起身介紹，對春蘭說：“知道我這位哥們是誰嗎?樂園的老板，龍巖。我們在一起殺了一天的棋?！?/p>

這回輪到春蘭愣住了，她聽過龍巖這個名字。聽說過他的風(fēng)流軼事以及傳聞，還聽說過他的床上功夫與他的拳頭一樣威震洪城。她禁不住上上下下好奇地打量龍巖。

龍巖探身抓住春蘭的手拉到桌邊。說：“陪剛才的客人喝酒，難道就不陪我這位客人喝酒?不愿請可以算我請你嘛。”

“哪的話，我是怕陪你不上——見了大老板我膽小?！贝禾m打趣。

“小嗎?我怎么覺得你什么都大?”龍巖來勁了，說出的話就有了些色彩，怎么理解都行。這方面龍巖是行家，不僅詼諧機(jī)智，而且敢說敢干。

春蘭坐下時，偷眼瞥了一下龍巖的褲襠，心想什么玩意能那么出名?龍巖捕捉住了她那一瞥，毫無顧慮而又夸張地將兩腳分了分，樂喝喝地直視春蘭，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和意思通過目光傳遞給對方。

春蘭有些慌亂，臉更紅了，仿佛被人當(dāng)場抓住似的。但春蘭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女人，豈能在乎這些?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不屑一顧地又瞥了一眼，心說，就看了，你怎么著?沒什么了不起嘛!

這一細(xì)節(jié)黃四沒有察覺，見春蘭肯坐下陪他的朋友喝酒，頓感身價倍增，得意忘形地咋呼道：“一塊喝，一塊喝。今天高興，大家都喝個痛快，反正也沒生意了?！?/p>

見春蘭沒有酒盅、碗筷，黃四連忙去樓下替她取。

龍巖抓著春蘭的手，坐下后就一直沒有放開，垂在桌下。到這個時候，龍巖還有點(diǎn)放不開，畢竟是頭一回，不好當(dāng)著黃四的面對春蘭放肆，否則，他早就裝瘋賣傻不管不顧地動手動腳了。對于春蘭這種女人。龍巖知道如果太拘謹(jǐn)，反而讓她笑話。都是在社會上混的人。誰不了解誰?

黃四一下樓，龍巖就在春蘭的腹部上捏了一把。春蘭立刻收斂起笑臉，一字一句說道：“別以為天下女人都把你那臭不可聞的四兩肉當(dāng)一回事。喝酒歸喝酒，隨便歸隨便，若要動手動腳，就給我滾!老娘不尿你那一壺!”

“喲，從哪冒出來的黃花閨女?我得檢查一下。”

龍巖的手又要伸過去，聽見黃四屁顛顛地跑上來了，只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