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地

一

驚蟄這天，泥里冬眠的活物們翻身蘇醒，土地也開始解凍。楊大貞早晨起來，拿鐵锨在宅子邊上挖了兩锨土，他想看看這凍土還硬不硬，結(jié)果一锨下去，就挖出來一條紅花大蛇。蛇不小，盤曲在一起，很大的一堆，把楊大貞嚇了一跳。楊大貞撤了兩步，看蛇，蛇半天不動，看了一會，覺得像是條家蛇，楊大貞就大了膽用鐵锨去挑，結(jié)果鐵锨還沒有碰到蛇，蛇就一縮身子，嗖嗖地爬走了。開春了。開春了。楊大貞抹一把頭上的虛汗，說。這蟄蟲一動，土地就可以耕了。楊大貞一锨把坑填上，回屋里吃飯。楊大貞家的早把蜀黍糊盛了兩碗，又切了兩塊用醬油腌得烏黑的芥菜疙瘩，拿一塊給楊大貞，自己啃一塊，呼嚕呼嚕，兩個人很快就把兩碗飯喝完了。楊大貞起身，到廂房里推自行車。自行車因為多天不騎，撒了氣，車胎是癟的，楊大貞就去對門問楊大年家的借了打氣筒，回來給自行車打氣。楊大貞家的說，你今天真要進(jìn)城?楊大貞沒抬頭，說了聲：嗯。大貞家的就說，你進(jìn)城你到學(xué)校里看看娃去?楊大貞說，看啥看，娃剛走了兩個星期，不缺吃不缺喝的，我不去。楊大貞家的說，叫你去你就去，你給娃捎著點蝎豆。昨天二月初二，大貞家的炒了點蝎豆。按這里的風(fēng)俗，二月二是要吃蝎豆的。二月二龍?zhí)ь^，吃了蝎豆才算一年的正式開始。楊大貞家的找個干凈的方便袋把炒好的蝎豆包了，又把一個咸菜疙瘩塞進(jìn)去，然后系在了楊大貞的自行車把上。楊大貞也沒有再反抗，到屋里換上了一雙單布鞋，出門了。

他進(jìn)城是要去買點種子，今年春天，他留出來一塊春地，準(zhǔn)備種芹菜。這種芹菜不是為了賣菜，而是要它的種子。去年村上就有好幾戶種的，是縣上的種子公司回收這種芹菜種。這種芹菜種雖然不高產(chǎn)，但是每公斤的價格達(dá)到了十幾元。按總的產(chǎn)量來看，一畝地的效益大概在一千多元。這比種麥子合算。去年楊大貞在這塊地種麥子，兩畝地收了一千五百斤小麥，每斤小麥六毛五，賣了大概一千塊錢。除去肥料錢和澆水錢，基本上不賠本。楊大貞本來種地種得還興致勃勃的，可是一算賬，馬上就蔫了。不能再這樣種地了。楊大貞想，得改變方法，再這樣種下去，全家人非喝西北風(fēng)不可。你看看現(xiàn)在的整個楊集村。好胳膊好腿的還有幾個在家里靠著種地的?一千多口人的大村，一過完年，呼啦一下子，都飛走了。從正月初三到初六，再到十六，那些個大客車就沒有停下過，上面坐的都是帶著鋪蓋卷出門打工的民工。楊大貞也是好胳膊好腿的，楊大貞也想走，可是，楊大貞走不動。因為楊大貞不僅是楊集村的一個村民，他還是楊集小學(xué)的一個民辦教師。他一個月三百四十塊錢的工資，他走了，他不要了?他不舍得走。楊集小學(xué)一共五個年級，五個老師。其他四個老師都是帶編制的正式教師，就他一個是民辦教師。有編制和沒有編制，上課教學(xué)沒有什么差別，甚至楊大貞教課教得還要比其他幾位老師要好，但是，一到發(fā)工資，差別就大了。其他幾位老師平均起來，一個月工資大約在一千元左右，而他才拿三百四十塊錢。天壤之別呀!說到底，楊大貞是讓計劃生育耽誤了。那年民辦教師轉(zhuǎn)公辦教師，楊大貞也參加了考試，可是后來上邊下來一考察，完了，楊大貞屬于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于是他的檔案被退了回來。他家里有三個孩子，兩個丫頭，一個小子。大姑娘楊陽初中畢業(yè)，在外面打工；二姑娘楊柳在省城里上大學(xué)：三娃子在縣城一中里上高二，他今天進(jìn)城，他媳婦就是要他去看看三娃子楊小民。

三個孩子，有一個自己能掙點錢了，其他兩個基本上都是虎狼一樣，花錢如流水。倒不是孩子不懂事，二姑娘楊柳就很懂事，可是現(xiàn)在錢不是錢了，一句話，錢毛了!今年春節(jié)，楊柳沒有回來過年，說是在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準(zhǔn)備考研，大年三十的時候往家里打電話，楊大貞接了電話就想哭。楊大貞還不知道，那分明是為了省個來回的路費盤纏，也不知道姑娘自己一個人在學(xué)校罩怎么過這個冷冷清清的春節(jié)。楊柳自己干了一份家教，平時很少給家里要錢，楊大貞家的經(jīng)常自豪了說給別人聽，楊大貞就嫌她，說什么說，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受委屈不說你還倒顯擺開了?所以這次進(jìn)城，楊大貞多揣了二百塊錢，他打算給楊柳的賬戶上打上點錢。

楊大貞推著自行車先到學(xué)校里向校長請了個假。校長叫楊廣瑞，是楊大貞本家的一個堂叔。楊校長對楊大貞不錯。那次違反計劃生育，上級本來是要開除楊大貞的，可是硬是被楊廣瑞給護(hù)下了。一是楊大貞業(yè)務(wù)好，他帶的五年級，每次全鄉(xiāng)聯(lián)考，他班里都是要考全鄉(xiāng)第一名的；二是，楊大貞這一大家子幾張嘴，畢竟還要吃飯呀。那些年，錢還很是錢，每個月二百塊錢很能在一個家庭中起些作用，所以，也算是楊校長給楊大貞保了個飯碗。這個飯碗雖然不是金飯碗，鐵飯碗，只是個泥飯碗，可也總算是有了一個旱澇保收的飯碗。這件事，楊大貞很感激他這個堂叔。這兩年社會發(fā)展快了，錢不是個錢了，楊大貞的日子有些捉襟見肘了。楊大貞曾經(jīng)說過一個比喻，說他的工作是個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他沒在意，把這牢騷給校長發(fā)了，校長嘆了口氣，說，大貞，也許當(dāng)初我把你留在教育上真的是留錯了，耽誤了你了。要是不干老師，說不定你現(xiàn)在成了大老板了哩。楊大貞馬上臉紅了，急忙解釋，說，楊校長，你誤會了，我的本意是……楊廣瑞是實在人。他拍了楊大貞的肩膀說，大貞你不用解釋，我說的是實情呀。楊大貞的眼睛就濕潤了，并且充滿了感動。楊大貞說，校長，其實，我覺得人干一件事也不能光為了錢活著，我有時候想想，我現(xiàn)在干的不也挺好嗎。我雖然貧窮了點，可是我還有這些孩子，我還有那么多的榮譽哩。楊大貞的床底下的箱子里塞滿了他這些年獲得的榮譽證書和獎杯。楊大貞說，我有時候苦惱，但我有時候也很自豪，我畢竟教出了十三個大學(xué)生哩。校長楊廣瑞看著楊大貞說，楊老師，你要是真能這么想，那就太好了。所以，今年五十五歲將要退休的校長楊廣瑞還有一件心事沒有完成，那就是想辦法給大貞轉(zhuǎn)成正式的，再有一件就是，他想讓楊大貞接他的班。楊大貞干校長他放心，楊大貞業(yè)務(wù)好，人品好，熱愛教育事業(yè)，他向鄉(xiāng)里分管教育的李副鄉(xiāng)長偷偷露過這個意思，李副鄉(xiāng)長笑笑，不置可否。

楊大貞的弟弟楊大福和弟媳都出去打工去了。他們?nèi)サ氖菑V州，弟弟在工地上干建筑，弟媳在一家紡織廠里，一個月兩個人就能收入三四千元。他們的兩個孩子，大的楊娟初中畢業(yè)也去了，威海的一個廠子打工，小的楊小強還上著小學(xué)，就在楊大貞班上，平時跟著爺爺奶奶，學(xué)習(xí)上則是楊大貞負(fù)責(zé)。過年的時候，聽弟媳說，打算過了暑假把強強帶到廣州去上初中，那里的教學(xué)條件比農(nóng)村好。他還隱約聽弟弟說，打算過幾年在廣州郊區(qū)買所房子，舉家南遷，再不回楊集村了。當(dāng)時，楊大貞家的聽了頗有些不快，想，你們都走了，老爺子老太太在家里誰伺候?楊大貞瞪她一眼，她才沒有發(fā)作，回到家里又說起這件事，楊大貞家的還在生氣。楊大貞說，八字還沒有一撇呢，你慌啥慌。到時候真要走，什么事再商量!楊大貞家的看一眼楊大貞不說話了，她是有些怕楊大貞的，畢竟楊大貞還拿著工資嘛。

楊大貞也動過出門打工的念頭。前年秋天，他還真的出門干過一段時間。那時候，楊小民剛考上高中，因為屬于委培生，多交了一大筆錢才上了一中。楊大貞到處借錢到處碰壁，那一陣子，差點把他難為死。有一天傍晚，他繩子都準(zhǔn)備好了，要到野外去上吊，可是最后又回來了。他畢竟讀過幾年書，而且年輕的時候也讀過不少文學(xué)名著，他想起了書中的那些堅強的人物，他覺得慚愧，于是沒有死成，回來后，他決定出門打工。對門的鄰居楊大年，也是她本家的一個堂弟，今年才三十五歲，出門不到三年，家里就蓋起了新屋，聽人說還在外面包了二奶，惹得在家里獨守空房的老婆經(jīng)常在晚上哭。他干的是建筑上的包工頭，每年回家鄉(xiāng)帶人。他從中間漁利。楊大貞給楊大年打了個電話，楊大年倒是很痛快在那邊答應(yīng)了。

臨走的時候，校長對他說，大貞給你半年的時間，你覺得能行你就在外面干，如果不行，你就趕快回來，我們學(xué)校還歡迎你。楊大貞真是流了淚了。

楊大貞坐車去了工地，結(jié)果好幾天也沒有見到楊大年。他被安排到最累的工地上去推混凝土，這是個勞力活，對于教書先生楊大貞來說，的確有些吃力。那幾天，每天晚上下班，他全身都像散了架一樣疼痛。好不容易撐了一個星期，才見到楊大年。那天楊大年是坐著小車來的。楊大年穿著西裝，還戴了墨鏡。他一時沒有認(rèn)出他來，結(jié)果，還是楊大年先喊了他一聲。他弄了一臉一身的泥巴，覺得窘迫極了。那天晚上楊大年請他去小酒館吃了頓飯。

楊大年要了四個菜一個湯，又要了一瓶白酒。楊大貞怕浪費，不讓他要這么多，楊大年不聽，說，大貞哥，你不要見外，你我兄弟又是鄰居，俗話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我這常年不在家，我家里也多虧了你照顧。楊大貞喝了口酒，說，這也都是應(yīng)該做的。對門的鄰居不幫誰幫?楊大年給他搛菜，楊大貞急忙推讓。兩個人很快就喝光了一瓶白酒。楊大貞有些醉了，他低了頭俯在桌面上說，大年兄弟，小菊一個人在家里也是不容易哩，還帶著個孩子。他說的王小菊就是楊大年的媳婦。楊大年又要了一瓶白酒，說，大貞哥，你不知道。我不缺她吃不缺她喝，讓她在家給我養(yǎng)著個孩子，她卻給我鬧離婚哩。鬧離婚?楊大貞愣了一下，說，怪不得，我常聽見她哭呢。楊大年說，她聽了別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我在外面有了相好的，這可是冤枉我哩。楊大貞瞪著眼看楊大年，說，你沒有?楊大年剛要說話，手機響了。楊大年看了看，不接，摁死了。喝了一口酒，楊大年說，兄弟你也不相信我?楊大貞看他的手機，說。怎么不接?楊大年有些慌亂，說，一個朋友打的。喝酒?！爸ā钡囊宦?，楊大年把一盅白酒灌進(jìn)了肚子。這時候，他的手機又響了。響了幾聲，楊大年還是接了。他聲音很低，說，我正在開會，一會打給你。楊大貞看著他，覺得好笑。他聽見里面是一個女聲，嗲聲嗲氣的，楊大貞就明白了。楊大貞不說話，心里只是冷笑，他想，當(dāng)年上學(xué)，考試總得倒數(shù)第一的楊大年真的有了二奶了。他替王小菊涌上了一股悲涼。

在工地上干了兩個月，家里突然打來了電話。電話是在楊集村的村主任楊廣山家里打來的。楊廣山說，大貞，讓你老婆給你說吧。楊大貞心里就咯噔一下子，他想，不會出什么事了吧?楊大貞家的接了電話就開始結(jié)巴，說了半天，才聽明白是他母親突然在早上癱倒，現(xiàn)在不省人事，正讓赤腳大夫馬中科給輸?shù)跗?。楊大貞一聽就急了，說，抓緊時間送鄉(xiāng)衛(wèi)生院，打120!楊大貞家的就說，家里一個男勞力沒有，這不是找你拿主意嗎!楊大貞說，你抓緊讓馬中科幫著聯(lián)系鄉(xiāng)醫(yī)院，我馬上往家趕。楊大貞扔了電話，到住處抓了件衣服就往車站跑。等車的時候，又給楊大年打了個電話，楊大年說現(xiàn)在給他拿工錢來不及，他打電話給王小菊，讓他回家后找王小菊先借點錢墊上。楊大貞說了聲謝謝，就跳上了開往縣城的汽車。等汽車開動，楊大貞的眼淚就下來了。他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淌，又不敢出聲，怕別人笑話。楊大貞是個孝子，他娘的身體生他時落下了毛病，一直病殃殃的，這下倒好，他和弟弟楊大福都不在家，萬一出了什么情況，他可是連母親最后一面也見不了了。他想起來古人的話：父母在，不遠(yuǎn)游。他痛恨自己不孝，想，我是再也不會出遠(yuǎn)門了。就這樣哭了一路，想了一路，到了鄉(xiāng)里跳下車，直奔衛(wèi)生院，原來他母親得的是腦血栓。在醫(yī)院里住了半個月，花了四千多塊錢才勉強出院?？墒牵鲈汉髼畲筘懙哪锘揪桶c瘓了，落了半身不遂的后遺癥。楊大貞在王小菊那里借了二千塊錢，王小菊倒是很慷慨，不僅借了錢，還買了牛奶到醫(yī)院看了楊大貞的母親一趟，又把楊大貞拉到一邊交代了些注意事項，原來王小菊的娘家爹得的也是這個毛病，她算是有經(jīng)驗了，卻讓楊大貞家的生了不少的醋意，她近來看這個王小菊越來越有些不正經(jīng)了。

楊大貞繼續(xù)回到楊集小學(xué)教書，繼續(xù)拿他的三百四十塊錢的工資，日子過得越來越緊巴了。

二

芹菜種子種在地里，又用塑料薄膜在上面蓋了，這樣可以增加地溫，保持泥土的濕度。這些地壟一行一行地排列開來，一家的田地連著另一家的田地，看上去好像土地開了花，在陽光下白花花的一片，耀人的眼。也有沒種芹菜的，那些田地有的是一片綠油油的麥田，有的只是一片荒地，它們夾雜在白色的塑料薄膜的世界里，倒成了點綴。這天早上，吃完早飯，楊大貞看了看電子表，離上課的時間還有半個鐘頭，就先繞到田地里看了看。他蹲下用手撥了撥塑料薄膜，塑料薄膜的內(nèi)壁上有些細(xì)小的水珠，他知道這是有些旱了。春天一直沒有下雨，他想，該澆點水了。他決定下午早點下班，找楊樹民給澆澆地。楊樹民有一臺抽水機，以前地里阜了村上都讓楊樹民來澆。一畝地三十塊錢。楊大貞估算了一下，他這三畝地大約得要九十塊錢?？蛇@九十塊錢他拿不出來了，這個季節(jié)青黃不接，年底賣豬的一千塊錢早花光了，而發(fā)工資還不到月底。即使到了月底，工資也有拖欠，何況現(xiàn)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都已經(jīng)不讓收學(xué)雜費，他的工資由鄉(xiāng)里從財政上補發(fā)?，F(xiàn)在的鄉(xiāng)政府，有幾個財政上有資金的?他的內(nèi)弟王小華在鄉(xiāng)里干文書，日子過得比他還窮。工資不能按月發(fā)不說，有時候還要發(fā)皮鞋頂工資，楊大貞家里還有三雙他內(nèi)弟王小華發(fā)的皮鞋。所幸，用楊樹民的噴灌機澆地是可以賒欠的，楊大貞打算等賣了芹菜種子再給楊樹民澆地的錢。他用手在薄膜上摳了幾處，翻出來里面的芹菜種子，看到種子已經(jīng)發(fā)芽，淡綠色的小嫩芽蜷曲著，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楊大貞起身，向?qū)W校的方向走。經(jīng)過那幾塊“癩瘡疤”的時候，他停了一下。他認(rèn)出那是馬中福和馬中國家的田地。這兩塊田地就那么赤裸裸的荒著，真讓人覺得可惜。馬家的這兩個兄弟都曾是他的學(xué)生，那時候，這兩個小子都是搗蛋鬼，聰明但不學(xué)習(xí)，每一次考試都沒有及格過，他們一點也不著急，楊大貞卻在心里替他們著急得很，這真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放學(xué)后楊大貞留下他倆為他們補課，可是一不小心他們就逃跑了。有一次他反鎖了教室門，強行看著他倆做作業(yè)，不一會，馬中國和馬中福的娘就找來了，說是家里的豬餓得嗷嗷叫，這兩個死小子怎么還不回家背筐去割豬草?初中沒有讀完，弟兄二人雙雙輟學(xué)?？墒牵F(xiàn)在兩個人都混好了。先是老大馬中福出國去日本打工，三年后掙回來三十多萬嶄新的人民幣。接著是馬中國一同去日本，三年后，兄弟二人又掙回來一大摞鈔票。接著，兩家都搬遷去了縣城，買了靠街的樓房，開了門市，老太太老頭子也跟著去了，一家一個，去給刷鍋做飯看孩子，這地就荒了?；牧藘赡炅?，可惜!楊大貞想不明白，以前征收公糧提留那么厲害，全村沒有一個不種土地的，為了地邊出手打架的每年都有，可現(xiàn)在每畝地有三十元的補助了，可是這土地竟然有人不愿種了，就這么荒著。是社會進(jìn)步太快了嗎?楊大貞是個教師，懂知識，但有時候他在這個問題上也想不透徹，他想，過幾年大家都走了，進(jìn)城里做工去了，難道這土地就都不種了嗎?可再有錢去哪里買糧食去呀?

到學(xué)校里，校長楊廣瑞把他叫進(jìn)了校長室。楊廣瑞說，大貞，我昨天去鄉(xiāng)里開會，又向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談了你的問題。我馬上到了退休的時候了，可是心里還有你這個事牽掛著。我退了我不放心，我想把這個攤子給你，讓你接我的班，但你不是正式教師人員，鄉(xiāng)里不同意。楊大貞很感動，說，校長，我真是要謝謝你。反正我這個問題很難解決，你也別為我操心了。楊廣瑞喝了口茶，說，這是說的哪里話，你叔不操心誰還替你操心?我不操心你的日子怎么往后過?你猜我昨天遇見準(zhǔn)了?楊大貞心里一跳，說，誰?楊廣瑞說，我昨天在鄉(xiāng)里遇見馬中明了。馬中明?楊大貞一時有些糊涂。楊廣瑞說，就是馬鹿家的那個二小子。你記得不?楊大貞馬上明白了。馬鹿是楊集村第一個吃國糧的人，他原本是縣里一個局的副局長，文革期間，被人貼了大字報，批斗回鄉(xiāng)。馬鹿在楊集村生活過四五年，他的二小子馬中明和楊大貞同齡。那時候正好到上學(xué)的年齡，于是楊大貞和馬中明在一個班跟著楊廣瑞上過幾年學(xué)，但是他們卻沒有走得很熟，因為馬中明作為一個城里孩子下來很有些不合群。不幾年，馬鹿平反，舉家搬回城里，后來，馬鹿調(diào)到市里當(dāng)了一個單位的工會主席，因為楊集已經(jīng)沒有近親，所以馬鹿幾十年都沒有回來過。這次馬中明到鄉(xiāng)里來不知道干什么?楊廣瑞說，我和馬中明談了一會話，他說他現(xiàn)在在市委機關(guān)當(dāng)秘書，這次來是替副市長探路，搞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典型，我們鄉(xiāng)是個建設(shè)點。我一聽高興壞了，就問他還記得你不?他說他還記得。我把你的情況簡單給他說了，他沒表態(tài)，最后給了我一張名片，說有機會可以到市里去玩。楊廣瑞從懷里掏名片給楊大貞，名片上有住址和電話，還有一行英文字母，楊廣瑞不認(rèn)識。楊大貞看了看，說是郵箱。油箱?楊廣瑞說，日他的，怎么開了車連油箱也要給人家說?楊大貞笑了，說，人家這是網(wǎng)絡(luò)郵箱，哪里是你說的油箱!楊廣瑞也笑了。

楊廣瑞真心想幫楊大貞，不僅是因為楊大貞過得苦，楊大貞是他的堂侄，還因為楊大貞的爹以前有恩于他。那時候也是文化大革命，村里搞批斗，楊大貞的爹是貧農(nóng)，當(dāng)隊長也當(dāng)村里的革委會主任，楊廣瑞是民辦教師，被別人檢舉有反黨言論。批斗名單報上來，楊大貞的爹就眉頭一皺。他不識字，是個睜眼的瞎子，可他敬重知識。楊廣瑞這個叔伯弟弟是教書先生，一直是他敬重的人，于是他手下留情，硬是把這件事給壓了下來。現(xiàn)在想想，懸啊，楊廣瑞懸，楊大貞的爹也懸，弄不好全成反革命，所以，楊廣瑞一直對楊大貞家懷有一份感恩的心情。楊大貞的爹他回報不了什么，他就把這份心放在了楊大貞身上。從另外的角度來說，楊大貞的確也是一個好老師，不給他轉(zhuǎn)正，他覺得這世道不公平。

楊大貞有了一線希望，卻沒有很興奮，他覺得希望渺茫，可是楊廣瑞不那樣想，他覺得有一絲希望也要去試試。他馬中明雖然現(xiàn)在當(dāng)了官，可他還是楊集村的人吧?他楊廣瑞沒本事，一介鄉(xiāng)村教師，可他馬中明不敢不喊他一個老師吧?楊廣瑞從家里拿了兩千元錢，塞給楊大貞，說，算我借給你的，咱們到市里去一趟，事不成不就算咱們旅了一趟游嗎?楊廣瑞說完啊呵地笑起來，楊大貞苦笑了一下，他有點想哭了。

下午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班的一個叫楊羊的學(xué)生白上午就沒有來上學(xué)，他覺得有些不安，他想，這個楊羊該不會因為昨天自己打了他一巴掌就不來上學(xué)了吧7想起昨天的事來，他還有些生氣，他覺得那一巴掌該打，不僅該打，還打得輕。事情是這樣的：昨天下午上音樂課，來實習(xí)的女大學(xué)生老師黃麗麗領(lǐng)著唱了一首《兩只蝴蝶》，孩子們很高興。這首歌正在流行，電視里每天都有龐龍撅著屁股唱這首歌的情形，學(xué)生們平時自己在家里也會哼唱。黃老師一教，孩子們都很興奮，教室里馬上熱鬧起來，幾個調(diào)皮的男同學(xué)就趁機起哄，其中楊羊就跳到了桌子上，笑著大聲喊“親愛的!親愛的!”黃老師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她低估了這群小學(xué)生了，現(xiàn)在的孩子都早熟，正等不得這樣的機會呢。黃老師一下子滿臉通紅，說，楊羊，你滾出去!楊羊不聽，繼續(xù)謔鬧，黃老師去拉他，就被他沖臉上吐了一口，然后無師自通地罵了一句：“臭婊子!”這一句話就把黃麗麗給罵懵了，黃老師怎么也沒有想到他會罵這樣難聽的話，捂著臉就跑出去了。楊大貞正好從廁所里出來，碰上大哭的黃麗麗，攔住想問個究竟，黃麗麗不說，只是哭，楊大貞就沖到教室里，問清原由，一下子就氣壞了。他過去扇了楊羊一個嘴巴，說，滾吧!楊羊也不哭，一下子躥出教室，喊了一聲：“楊大貞你等著!”就跑了。楊大貞追出去，楊羊已經(jīng)跑得沒有蹤影了。

生了一回氣，楊大貞就有些感慨現(xiàn)在的學(xué)生?，F(xiàn)在的學(xué)生都是獨生子女，從小基本上嬌生慣養(yǎng)，老師是越來越難教了。他聽說中學(xué)里的學(xué)生更厲害，不斷會有老師被學(xué)生毆打的消息傳出來，老師都不敢管理學(xué)生了。還有的學(xué)生竟是亡命之徒，說服教育起不到一點作用，年底鄉(xiāng)初中的一個英語老師就被學(xué)生捅了三刀，原因就是老師制止他談戀愛，他肆意報復(fù)?？h一中的一個老師批評一個學(xué)生的時候，學(xué)生口吐臟話，實在氣不過，就動手打了一巴掌，結(jié)果學(xué)生的父母糾合了幾十口人到學(xué)校里鬧事，還找來了記者，要求老師下跪道歉，把學(xué)校和教育局都嚇壞了，花了十多萬元才打點過來。楊大貞想，時代不同，現(xiàn)在孩子的道德感都不知道到哪去了，別說對老師，就是對父母，哪有多少感恩的心意?真是不同了，他記起他上學(xué)的那時候，楊廣瑞教他們，大家見了楊老師哪個不是畢恭畢敬的?可是現(xiàn)在……楊大貞生了一肚子悶氣，第二天早晨才消了氣。結(jié)果，楊羊上午沒來，下午也沒有來上學(xué)。下午上了一節(jié)課，楊大貞有些坐不住了。這個楊羊的父親和母親都不在家，從楊羊很小的時候就出門打工，有時到了年底也難得回家一趟，楊羊就南他爺爺奶奶帶著。楊羊的伯父就是村主任楊廣山，這個楊羊這么小就學(xué)會了仗勢欺人，全班的同學(xué)都怕他。這個孩子臟話連篇，而且喜歡撒謊，連老師也不怕，光被他罵過的老師不下三四位了，可大家都知道楊廣山是個袒護(hù)孩子的人，把話捎給楊廣山，楊廣山不僅不覺得慚愧，反而覺得得意。楊大貞想了想，覺得應(yīng)該去楊羊家里看看，他畢竟不能和一個孩子一般見識，再說了，楊羊的父母又不在家，萬一鬧個什么誤會也不好看。給校長楊廣瑞說了一聲，楊大貞就去了楊羊家里。

還沒進(jìn)門，楊大貞就聽見咒罵聲。罵人的是楊羊的奶奶，說，當(dāng)個民辦教師有什么了不起，還不如一條狗!還敢打人，看看我和他算完不算完!楊大貞進(jìn)門，老太太一驚，接著扭過頭去。老頭站起來，說。大貞來了?楊大貞覺得很尷尬，喏嚅了一會，說，我來看看楊羊。這邊剛說完，老太太就扭過頭來了，惡聲惡氣地說，怎么?把人打成了腦震蕩不完，還要攆到家里來打人不成?老頭子急忙呵斥老太太，說，有話好好說，你胡嚷嚷什么哩!楊大貞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肚里窩了一股子窩囊氣，不知道說什么好，于是扭頭就走。還是老頭子識些大體，把楊大貞送出大門，說，明日里我就讓楊羊上學(xué)去。

從楊羊家里出來，楊大貞沒有再回學(xué)校，他徑直去了村東去找楊樹民。楊樹民不在家，家里大門掛著鎖。到他對門的鄰居家一問，才知道楊樹民早出門打工去了，過了年就走了，聽說是去省城拾垃圾。楊大貞說他連澆地的錢也不掙了?去拾垃圾?對門的老馬說，聽說在城里拾垃圾能掙大錢哩，楊樹民是跟著他小舅子去的，聽說，他小舅子一天能拾一百塊哩!日他娘，我要是不瘸，我也拾去!老馬是個退伍的老兵。腿在戰(zhàn)場上受傷瘸了，回來后靠領(lǐng)點微薄的撫恤金過活。楊大貞聽老馬心里不平，就和他說笑，說，你是個瘸子你才要去哩，拾個金山回來，娶個不瘸的!老馬有個老婆，也是個瘸子，老馬整天罵罵咧咧，嫌他的老婆也是個瘸子。老馬說，日他娘，去，等楊樹民回來我問問他，看他收不收拾垃圾的瘸子。兩個人都笑了。

楊大貞正要走，就看見楊樹民的老婆從地里回來了。楊大貞說，到處找你找不著，我還以為你也跟著楊樹民去城市里享福去了哩。楊樹民老婆知道和她開玩笑，說，我和他享福?我跟他要飯去!又問，楊老師找我莫非是要收個女徒弟?我也跟你上學(xué)去。楊大貞把來意說了，楊樹民的老婆說，你要澆地你自己弄去，柴油機和水帶都在南屋里放著，我給你去幫忙，一畝地收你二十塊錢。楊大貞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于是和楊樹民家的一起用排子車?yán)瞬裼蜋C、水泵和水帶去扯管子。楊大貞想，再不澆水，那三畝芹菜苗子出不來，那可就賠大了。

楊大貞頭一回弄這玩意，費了好大的勁。雖然以前他看著楊樹民開機子抽水澆地很簡單，可是這東西一到他手里。就難擺飭得很。好不容易把機子搖開了，水泵里義不上水了；水泵里上了水，接水帶管子的接頭處又掙開了口子。結(jié)果，弄了一身的泥水，總算是湊合著把三畝地澆完。剛要收拾家什，楊大年家的王小菊又過來了，她也種了一畝多地的芹菜苗子，土地同樣旱得裂了口，她也要湊著機會澆澆地。楊大貞當(dāng)然不能撒手不管，幫著王小菊澆完地，天就黑了。他和王小菊每人弄了一身泥巴，渾身濕漉漉的。雖然到了春天，河里的水還是冷冰冰的，沾在身上能不冷嗎?收拾完，幫著楊樹民家的把澆地的機器拉回家，已經(jīng)八九點鐘了。

一進(jìn)門，楊大貞家的臉色就不好看。她去地里喊楊大貞回家吃飯，正好看見楊大貞撅著屁股幫著王小菊澆地。便扭身回家，憋了一肚子氣。楊大貞一進(jìn)門，媳婦就給了一句不軟不硬的：給人家弄到這么晚，怎么也沒有混上頓飯吃?楊大貞愣了一下，馬上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他瞪了老婆一眼，沒說話，端起碗來吃飯。吃完了，正要上床休息，老婆又拋過來一句：自己的事不上心，反倒熱心人家的事，校長過來找了你一趟，說明天早上和你去市里。楊大貞才突然想起來和校長楊廣瑞說好明天去市里見馬中明的事。他的心咯噔一下，用手摸自己的褲兜口袋。一摸不要緊，他突然大叫起來：完了!完了!我的錢呢?!他的褲兜口袋里空空如也，兩千塊錢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三

舉著火把。泥里水里地找了一個晚上，連溝渠邊的淺水里也下去摸了，連王小菊家的地里也找遍了，可哪里還有那兩千塊錢的影子?楊大貞和楊大貞家的弄了滿身的泥水，癱坐在芹菜地里，仿佛兩個泥猴子，把芹菜苗子也給毀了大半。坐了半天，楊大貞家的突然發(fā)瘋，用手拍了地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罵，罵了還覺不過癮，枝權(quán)著雙手就照著楊大貞的臉上撕來?！安贿^了!這日子不過了!我叫你不要臉!”天色已亮，早起的人都陸續(xù)到地里來了，他們先是看見了兩個黑魃魃的泥鬼，接著一個哭喊著撲向另一個，等人們認(rèn)出來是楊大貞，急忙過來拉架，口里喊了“楊老師，楊老師!”楊大貞本來活得窩囊，在楊集村就靠了這個老師頭銜還覺得有些臉面，可現(xiàn)在一聽到喊楊老師，他卻羞愧得要死。完了!不過了!楊大貞急了眼，爬起來照著他老婆頭上就是兩拳!楊大貞打完了起身就走，他沒有回家，順著田埂，繞過學(xué)校，跑到?jīng)]人的荒坡上去了。

楊大貞趴在荒坡上號啕大哭，哭得像老牛一樣賣力，仿佛要把這一輩子的苦都哭出來。他哭啊哭，他覺得有好多年沒有這樣痛快地哭過了吧?多少年?他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哭。太陽升起來，春夏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些熱了，把他身上的泥水一曬，泥水就成了緊身的盔甲，把他箍得皺巴巴的。他臉上的淚水一道一道地淌下來，淌到哪里哪里就覺得舒坦些。又哭了一會，他連眼淚也沒有了，卻突然覺得輕松，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好像霎時間把這個世界看開了似的，不就是兩千塊錢嗎?不就是幫助了一下王小菊嗎?有什么大不了的?錢丟了可以再掙回來，雖然艱辛，可是人活著哪個不艱辛?不艱辛還叫個人生嗎?他在楊集生活了幾十年，還沒有見哪家可以萬事如意的。就說校長楊廣瑞吧，楊廣瑞不缺錢，可楊廣瑞缺人哩，楊廣瑞兩個閨女，可就沒有一個傳遞香火的，還不是整天悶悶不樂?村主任楊廣山有錢有權(quán)，可楊廣山也有楊廣山的煩惱，楊廣山的兒子不成器，現(xiàn)在還在監(jiān)獄里當(dāng)勞改犯哩。還有……楊大貞作為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畢竟有不同于他人的地方，他想來想去，很快就把人生給想開了，剛才從地里跑出來的時候，他是想到了死的，他真就想一頭鉆進(jìn)河溝里死了算了，他覺得沒有臉面在楊集村混了，但他沒有這樣做，他怕那樣死不了被別人救起來，豈不是更丟臉?他就朝著這面斜坡跑，他想在這里哭一場，然后跳下去。這面坡是很早就有的大土坡，雖然不是山，但也不比一般的小山矮，若是跳下去，基本也能求死?？伤蘖艘粓觯瑓s想通了，他不想死了。他坐起來，抽一支煙，腦子里一片空白。他雖然不想死，可他再也不愿意回他的家了，說到底，他是厭倦了他的老婆。潑婦!他罵。當(dāng)年結(jié)婚他就一百個不愿意，那時候要不是家里窮，他怎能娶她?娶過來也沒有一天幸福的日子過，楊大貞在村上小學(xué)里教學(xué)，有時候把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帶回家，可晚上一不小心就被他老婆當(dāng)了夜里的手紙；楊大貞有一把笛子，沒事的時候喜歡吹一吹，他每次吹，老婆就皺眉頭，有一次吹笛子被王小菊聽見了，王小菊抱著孩子過來聽，說，楊老師你的笛子好聽得很哩。楊大貞的老婆就記在了心里，第二天就把他的笛子塞進(jìn)了灶堂里……這樣的事多了，楊大貞不愿意想了。楊大貞很懊惱，他想自己竟然和這個矮胖的女人一起生活了十幾年，還生了好幾個孩子，他就覺得難過，怎么可能?他惡心壞了。她留給他的印象就是：鬧，鬧，鬧。他怎么能和一個整天就想著鬧日子的女人這樣生活呢?離婚?對，離婚!楊大貞狠狠地?zé)燁^掐了，他下了決心了。

可是，等不到他離婚，有人出事了。當(dāng)他看見校長楊廣瑞氣喘吁吁地朝他跑來的時候，他的心一下子提了上來，他覺得，壞了，那個蠢女人出事了。

果然出事了，他老婆跑回家喝了農(nóng)藥，并且，喝農(nóng)藥的不是一個，除了他的老婆，還有一個女人，她叫王小菊。事情的大概是這樣的：他老婆被他打了兩拳后，先是休克，接著被人掐人中掐醒，然后，她不哭不鬧，拔腿往家里跑，快到家門的時候遇上王小菊，此時的王小菊聽說了楊大貞丟錢的事，內(nèi)心羞愧，害怕他兩口子吵架，于是拿了自家的兩千塊錢給楊大貞往地里送，被迎面趕來的楊大貞家的當(dāng)面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楊大貞家的搶了王小菊的錢一把撒在王小菊臉上，接著上去抓破了王小菊的面皮，大聲罵：“婊子!破鞋!”王小菊雙手捂臉跑回家里插上了大門。這邊楊大貞家的回家，砸了電視，摔了鍋碗，然后一把拿起農(nóng)藥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被趕來的鄰居搶下了藥瓶子，馬上去叫赤腳醫(yī)生馬中科。馬中科看了一下，馬上讓人把她抬上拖拉機直奔鄉(xiāng)衛(wèi)生院。把她打發(fā)走，人們這才想起了王小菊。拍門，不應(yīng)；再拍，還是不應(yīng)，大家覺出了大事不好，于是找?guī)讉€男勞力撞開大門，進(jìn)去一看，王小菊已經(jīng)躺在了院子里。王小菊寫好了遺囑，交代了后事，還特別注明她的死與楊大貞無關(guān)，她的孩子不認(rèn)楊大年為爹，要她娘家爹娘代為撫養(yǎng)。她的旁邊還有一本離婚證書和法院判決書，上面赫然寫著“楊大年與王小菊經(jīng)勸解無效，協(xié)議離婚，孩子判給王小菊，王小菊離婚不離家”的字樣，落款日期為去年年底。人們驀然想起去年年底楊大年是回來過一趟的，楊大年回來不是一個人，他還帶回來一個妖冶的女子同住。天哪，這個可憐的王小菊!這個該剮千刀的楊大年!王小菊原來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這個好女人……不少人都落了淚。等楊大貞踉踉蹌蹌地趕來，看見了眼前的一切，楊大貞一下子就癱倒在地上，昏死過去了。

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里折騰半天，總算搶救過來了一個。誰也沒有想到，搶救過來的是王小菊。王小菊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子樂果，是抱了必死的決心的，她遺囑都寫好了，她把自己天大的委屈都暴露出來了，她是真的想死了，可她卻沒有死成，醫(yī)院給她灌了香皂水，又用機器洗了胃，忙暴露出來了，她是真的想死了，可她卻沒有死成，醫(yī)院給她灌了香皂水，又用機器洗了胃，忙活了半個下午，都覺活了半個下午，都覺得沒有希望了，可到了傍晚她義緩過來了——她喝的是假農(nóng)藥。氧化樂果，假牌子，后來人們在藥瓶子上看出了破綻。摻了一多半的水，藥效差，王小菊喝下去又搶救得及時，王小菊就活了。看著喘氣越來越勻的王小菊，楊大貞稍微松了一口氣。以前人們總是罵賣藥的喪良心，打多少次藥也殺不死地里的蟲子，這次人們都不罵賣藥的了，他們在心里感謝這瓶子假藥，正是假藥救了人的命哩。王小菊醒了，王小菊看看周圍，她的娘家爹娘都站在她的床前。她伸手去摸娘的手，說，娘，我這是死了嗎?娘“哇哇”地哭起來，她哭她孬命的閨女，哭她苦命的孩子。娘說，小菊娃，你咋就這么傻?娘還沒走，你怎么就想這樣走了?你個傻孩子，你離了婚，你不給娘說，你給誰說?讓那個挨千刀的欺負(fù)成這樣，你就這么饒了他?王小菊不哭，王小菊卻笑了。王小菊搖搖晃晃站起來，她對娘說，娘，走，咱們回家。娘說，回家，閨女，咱回咱自己的家，閨女你可千萬再不要犯傻了。王小菊說，娘，我死不了我就不會再死了。我死不了我就好好地活。我要清清白白地活，我要活出個人樣子。娘，我不是破鞋，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哩。娘抓著王小菊的手，嗚嗚地又哭起來。

楊大貞家的卻死了。大家都以為她可以活過來，她喝的藥少，而且是在別人眼皮子底下喝的，搶救得早，就咕咚咕咚那么喝了兩口，有人給她數(shù)著呢，她怎么能死呢?也許她本來就沒想真死，她也許是想嚇唬嚇唬楊大貞的，她怎么就真死了呢?但楊大貞家的的確是死了。她喝的是真農(nóng)藥，是特效新藥1605，別說兩口了，這樣的藥喝一口也足以斃命。這正是想死的死不了，不想死的卻死了。這就是命吧?楊大貞癱坐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走廊里，呆呆的好像一尊木偶。他沒有哭，也沒有覺得什么難過，眼前死去的這個女人早就沒活在他心里了，可是他沒想到會是這個么結(jié)果。為什么?為什么?他唯一覺得對不起的是他的三個孩子，自己的孩子沒有了母親，這是讓他最感到心疼的。他癡癡呆呆地癱在那里，直到頭上被狠狠地敲了一棍子。

敲他的是他的大舅子。他老婆的娘家人終于鬧上來了，楊大貞被自己村上的人連拉帶扯地救走了。后來的事是這樣的：他老婆的娘家人來了兩拖拉機，都拿著刀槍棍棒，進(jìn)了他家里噼里啪啦一陣亂砸，所有的家具都被砸爛了。楊大貞不心疼，他心涼，他的心好像是三九天的冰凌，一點一點地凍死了。平日里來往還算不錯的親戚，反目就是仇人啊!他的大舅子揚言要一把火燒了他的家，而他的在鄉(xiāng)政府工作的內(nèi)弟王小華則揚言要把他的飯碗給砸了：楊大貞!讓你當(dāng)老師，當(dāng)你的鬼去吧!我沒有本事給你轉(zhuǎn)成正式的，但還是有本事把你弄下去的!這個家愿意燒就燒去吧，這還是個家嗎?工作不讓干就不干了，就是能干，還有臉干嗎?現(xiàn)在的楊大貞已經(jīng)是心如死灰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他的孩子了，如果他的孩子也不能原諒他，他干脆也一塊死了算了。他不哭不鬧，不吃不喝，他覺得他已經(jīng)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還是孩子給了他溫暖。大舅子又過來打他的時候，兒子楊小民撲在他身上替他遮擋了棍棒，舅舅就是再狠也不會對外甥下毒手，打了兩下，舅舅就扔了棍子，抱住楊小民哇哇地哭。兩個女兒也都回來了，楊陽和楊柳都哭啞了嗓子，她們一會兒哭媽媽，一會兒又喊爸爸。把楊大貞的心都喊碎了。楊大貞想，孩子們都長大了，都是大人了。這讓他覺得心里多少又有了些安慰。

楊大貞被校長楊廣瑞拉到自己家里，楊廣瑞在一邊懊悔不迭。楊廣瑞說，都怨我，都怨我借給你的那兩千塊錢。大貞，我后悔得腸子都斷了呀。楊大貞跪倒在楊廣瑞面前，說，叔!你啥也別說了，這怎么能怨你?這都是命啊!楊大貞義嗚嗚地哭起來。

應(yīng)楊大貞家的娘家要求，喪事辦得很隆重。請了兩班子響器嗩吶，吹吹打打，又請了雜戲團(tuán)舞獅的來雜耍了三天。三天之后下葬，三個孩子披麻戴孝，哭聲震天，一下子成了楊集村最熱鬧最感人也最凄慘的喪事。全村人都來幫忙，葬禮由德高望重的老校長楊廣瑞主持，村主任楊廣山也來了，負(fù)責(zé)接待娘家的客人，好煙好酒伺候著，惟恐再出了什么亂子。學(xué)校里放了三天假，幾個吃國糧的老師也來幫忙，孩子們則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幫著拿些花圈紙扎。楊大貞這幾天一直沒有出門，他按照老校長的安排，吃住在校長的家里，吃了便倒頭在床鋪上胡思亂想，最后他想清楚了，他不能再這樣活了。這一切問題的根源在哪里呢?都在一個錢字上!他不能再靠著著三百四十塊錢的工資硬撐下去了，他要在死里刨一條活路出來。

他想到了村后的那一片空地。那一片空地呀，難道就只能這樣在人心里萋萋地長著荒草嗎?

四

等這件事平靜下來，楊大貞再也沒有去學(xué)校教書。他辭職了。他辭職的那天，校長楊廣瑞也退休了。他是提前退休的，楊廣瑞說，他早就不想干了，他去縣里辦了內(nèi)退手續(xù)，辦完手續(xù)的那天，楊廣瑞請楊大貞到他家里喝酒，結(jié)果兩個人喝了個一塌糊涂，兩個人都喝醉了，但是他們覺得很痛快，仿佛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

過了谷雨，天氣漸熱，溫度也升上來了，土地里的作物開始撒開了膀子快速生長，青青的麥苗已經(jīng)過膝，麥子分蘗的乳白淡黃的細(xì)小花朵藏在碧綠的麥葉中間，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雨水也勤起來了，土地里的莊稼吸足了水分，一片茂盛。這天吃過早飯，楊大貞又去地里看他的芹菜苗。自從落了幾場春雨，這些芹菜苗子也頂破薄膜，長得越發(fā)壯碩。楊大貞蹲下看了看，芹菜已經(jīng)有半米高了，葉子也長到了十幾片之多。而那次因為尋找兩千塊錢所踩壞的地方，也慢慢被周圍的芹菜占領(lǐng)，總的看來，還算勻稱。楊大貞心里有了些喜色，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拍拍潮濕肥沃的泥土，想，這就是土地，這就是哺養(yǎng)我們的母親呀。你看這些黑色的泥土，真是聚寶盆，種上什么長什么，而且萬物生長都要從泥土里汲取營養(yǎng)，它多么慷慨，多么豐厚。土地真好!他抽一支煙，瞇了眼睛向遠(yuǎn)處看。以前他作為民辦教師，工作主要是教學(xué)，雖然也種地收麥，可畢竟和土地的感情有些生分，現(xiàn)在好了，他也成了一個專職的農(nóng)民了，而這腳下的土地就是他的根他的寶他的一切和生命了。他要向土地要金子!

當(dāng)他的目光掠過馬中福兄弟那片荒地的時候，他又憂慮起來。他被那片空地弄得心煩意亂，那些土地就這樣閑置起來，多么可惜啊。不行，不能讓那些土地荒廢了，應(yīng)該把它們利用起來。有一段時間，他也曾想著再去城里打工，可是后來又被自己否決了，他適應(yīng)不了那樣的生活，而那樣的勞動強度也不是他單弱的雙手所能干得起的。最近他在電視上看了一個節(jié)目，說的是一個落后的鄉(xiāng)村，大部分青年人都進(jìn)城打工去了，村上許多土地就荒蕪了。村上的一個瘸腿的退伍軍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決定利用這些荒地種草，養(yǎng)奶牛。鄉(xiāng)里很支持他的做法，主動幫助他貸款搞養(yǎng)殖，結(jié)果，幾年的工夫，那上百畝荒地所產(chǎn)出的牛草養(yǎng)活了上百頭奶牛，效益十分可觀。接著該村又建了牛奶加工企業(yè)，很快成了當(dāng)?shù)匦∮衅放频呐Ｄ躺a(chǎn)加工基地，而村上外出打工的青年人也都陸續(xù)回來，在場子里做了工人。這個節(jié)目播出后，對楊大貞的啟發(fā)很大，好多天，他都在琢磨這件事，他想，他是不是也可以把他村上的這些荒地變廢為寶呢。

這天下午，他去找老校長楊廣瑞。楊廣瑞正在家里端了個茶杯閉目養(yǎng)神。他推門進(jìn)去，楊廣瑞睜開眼一看，高興得很，忙招呼道，進(jìn)來進(jìn)來，我正一個人閑得慌，你就來了。來，我們殺一盤。楊廣瑞起身去找象棋，被楊大貞按住。楊大貞說，叔，我來不是找你下棋的，我想和你商量點事。楊廣瑞讓老伴倒了茶，看著楊大貞說，你說吧，只要我能幫上你的，舍了這把老骨頭也要幫你。楊大貞怕他誤會，忙說，我只需要你給我出謀劃策就行了。就把來意說了。楊大貞說，叔，你看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幾個好好種地的，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這些土地都荒廢了，看著讓人可惜。楊廣瑞說，是啊，我有時候路過那些空地，也是心急呀?？墒菦]辦法，土地不養(yǎng)人了，關(guān)鍵一個字：錢!這土地生不出錢來，誰還愿意種它?不光咱們村，你到其他村看看去，還不都一個樣?楊大貞說，叔，我覺得不是土地生不出錢來，土地永遠(yuǎn)都是一個聚寶盆，關(guān)鍵是看里面栽的是不是搖錢樹?楊廣瑞眼睛一亮，說，大貞，你是不是有什么好的想法?你找到搖錢樹了?

兩個人商量了一下午，最后決定把這些空地承包下來，在上面建蔬菜大棚?，F(xiàn)在的新鮮蔬菜。錯季生產(chǎn)，能賣大錢哩!楊大貞還舉了山東壽張的例子，說壽張蔬菜現(xiàn)在全國聞名，全世界的人都吃那里的蔬菜哩!那不是和我們一樣的土地?為什么他們能掙大錢，成聚寶盆，還不是因為那里有個搖錢樹叫王樂義!結(jié)果兩個人一拍即成，楊廣瑞說，大貞，你是我從小看大的，我從小就喜歡你這股鉆研勁、吃苦勁，我現(xiàn)在退休了，什么事沒有，真是閑得慌，你看我這也沒有個兒子，死了還不就是一把灰。所以，我不怕折騰，就按你說的辦，咱爺倆一條心，我聽你的安排。楊大貞說，叔，你是老校長了，我聽你的，你說咋干就咋干。楊廣瑞笑了，說，不!我在位的時候沒把你扶成校長，現(xiàn)在你當(dāng)我的領(lǐng)導(dǎo)，我就跟著你折騰一回!楊大貞看著楊廣瑞，兩個人哈哈地笑起來。

土地承包的事竟然出奇的順利，許多出門打工的人家都愿意把土地承包出來。他們正愁著耕種麻煩呢，不要錢也愿意，何況他們承包的價格是每畝地300塊錢。更讓人高興的是，連村主任楊廣山也來找他們，說是要和他們一起干。楊廣山當(dāng)?shù)氖谴逯魅?，以前可是村上的大紅人，可這幾年政府免收土地稅，也不收提留了，他就清閑起來。尤其是村上的青年勞力齊刷刷出門打工去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的，也沒有什么人可以領(lǐng)導(dǎo)的了。楊廣山說，我看著村上的這些空地，也是急得很，可是我年紀(jì)大了，又沒有什么本事，我能干什么?現(xiàn)在好了，你們兩個要承包這些土地上項目，我雙手支持，還有，鄉(xiāng)里那邊也很支持這樣建設(shè)新農(nóng)村，需要貸款資金什么的，我去鄉(xiāng)里跑。楊大貞和楊廣瑞都很高興，楊廣山雖然平日里有些人模狗樣的，可畢竟都是一個村上的爺們，而且，楊廣山和楊廣瑞還是沒有出服的叔伯兄弟。這么多年的主任，和鄉(xiāng)里混得熟，去上面要政策還真要指望他。三個人都很高興，那天晚上，楊廣山請客，三個人一直喝到了后半夜。

楊大年回來了。楊大年是開了小車回來的。但這次楊大年沒有帶著那個妖冶的女人回來，他是一個人開著車回楊集村的。楊大年還帶回了一個穿西裝打領(lǐng)帶，掛著一幅金絲邊眼鏡的年輕人。楊大年發(fā)了大財了，他把小車一直開到胡同里，停在家門口，然后，他撬開了大門，從后備箱里拿出來一堆貴重的煙酒，沖楊大貞家這邊喊：大貞哥，來幫幫忙啊!楊大貞早就隔著門縫看到了楊大年，楊大貞一看到楊大年就把大門關(guān)上了。他回到屋里，癱坐在那對破沙發(fā)上，脊梁骨一陣陣發(fā)冷，臉上卻一陣陣發(fā)熱。他聽見楊大年喊他幫忙，可他坐著沒動。楊大年過來拍了拍他家的大門，院子里的狗汪汪地叫個不停，他屏住氣息，一聲不吭。楊大貞覺得沒臉見楊大年了。他的臉色蒼白，想哭卻哭不出來，就那樣像一張破抹布一樣褶皺著。王小菊喝藥的時候，托人給楊大年打過電話。楊大年沒有回來，他說，他和王小菊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法院已經(jīng)把房子判給了王小菊，他不會回來了?？墒撬F(xiàn)在怎么又回來了?

晚上的時候，楊大年把村上許多人都請到家里去了。楊大年父母死得早，家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親人了，這次回來，楊大年請了老校長楊廣瑞和村主任楊廣山，還有赤腳醫(yī)生馬中科，以及村上其他有頭有臉的人物。楊大貞當(dāng)然也受到了邀請，但楊大貞推托感冒沒去。楊大年來了兩趟，楊大貞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說，大年兄弟，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和王小菊確實沒有什么呀!楊大年就笑了，他說，大貞哥，你真是誤會了。你以為我是回來找你算賬的?再說了，我和王小菊的離婚書你也見了，即使有什么也和我無關(guān)呀!我這次回來主要是要和大家商量點事，另外，我這一走，可不知道猴年馬月再能回咱楊集村啦!楊大貞很疑惑，說，你要搬出去了?楊大年說，我在省城買了房子，再說，這里也不是我的家了，我是回來接孩子的。接孩子?是，我把他帶到城市里上學(xué)去。楊大貞突然覺得很難過，他難過的是再把兒子接走，那王小菊怎么辦?他是替王小菊難過。楊大貞最終也沒有去楊久年那里喝酒。

那天晚上很熱鬧，村上的老人第一次喝那么好的酒，抽那么好的煙，都夸楊大年出息了。楊大年也很得意，手指上戴著三個大金戒指，說起話來財大氣粗了。楊大年說和他一起回來的戴眼鏡的是他請的律師，他是同來向王小菊要兒子的。他在城市里買了別墅，請了保姆，他要把兒子帶回去，那畢竟是他楊大年的兒子嘛。楊廣瑞說，孩子不是判給王小菊了嗎?楊大年笑了，說，他咨詢了律師，像他這樣的情況，孩子也可以判給他楊大年。這次回來，如果王小菊同意，他會給王小菊十萬元的補償費；如果王小菊不同意，那他們只好法院見。他已經(jīng)找好了律師，到時候王小菊可就是一分錢撈不著也要把孩子乖乖地交出來了。他這次來就是給大家辭別的，以后可能很少到楊集村來了。那天的酒喝得很痛快，也喝到很晚。楊廣山他們雖然有些同情王小菊，但最終也認(rèn)為孩子應(yīng)該歸楊大年，因為那孩子畢竟是楊家的種嘛，哪有再跟著母親改姓王的道理?

第二天，楊大年要請楊廣山和馬中科一起去見王小菊，他們兩個人一起去王小菊娘家說和。本來楊大年想請老校長楊廣瑞一起去的，可是楊廣瑞說什么也不愿意去，喝完酒，楊廣瑞敲開楊大貞的大門，兩個人坐著唏噓了一夜。

王小菊當(dāng)然不同意把孩子給楊大年，但王小菊的父母卻同意。一來，他們覺得王小菊還年輕，應(yīng)該趕快再找個好人家，帶著個孩子，不容易找好男人；二來，王小菊的父母沒有兒子，就沒人養(yǎng)老，所以，十萬元對他們來說應(yīng)該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了；三來，既然楊大年主意已定，就是到了法庭上見面，很難說不買通法官，最后的判決也很可能是判給楊大年。王小菊沒辦法了，抱著自己的孩子哭得死去活來，但最后還是同意了簽字。王小菊能夠同意把孩子給楊大年主要是因為她是一個孝順的女兒，父母的意見雖然有些喪氣，但也算是有些道理，畢竟可以換回十萬元鈔票，這十萬元鈔票，王小菊準(zhǔn)備拿出來給父母養(yǎng)老。王小菊哭了一場，義狠狠地親了親兒子，最后，她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她可以每年去探視兒子一次。楊大年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

楊大貞和楊廣瑞后來去了一趟縣城，找到了馬中國和馬中福。兩兄弟在縣城最好的酒店設(shè)宴，宴請他們的老師楊大貞和校長楊廣瑞。楊大貞說明來意，提出要承包他們的荒地，兄弟二人卻表示愿意無償讓給楊大貞種大棚。楊大貞哪里好意思，他說，那可不行，我要給承包費。馬中同說，老師，你要真覺得過意不去，這樣吧，每年春節(jié)，我?guī)е镁苹厝タ茨?，你只需要給我摘點新鮮蔬菜吃就可以了，怎么樣?馬中圍說完哈哈大笑，楊大貞也笑了，說，那看來你更要賠本，你的好酒可是比我的蔬菜值錢呀!笑完了，馬中國說，其實，看著那些肥沃的土地空著，荒著，我這心里也不塌實，我們誰不是土里刨食長大的?這下好了，楊老師，你解決了我的一塊心病哩。我敬你一杯!

六個塑料大棚很快就建起來了，楊大貞咬著牙把自家的芹菜地也毀了，那些油綠的芹菜苗子也不要了，否則耽誤了蔬菜上市可就更對不住這片土地了。楊廣山找人從鄉(xiāng)里的基金會爭取了八萬元的貸款，楊廣瑞把自己的積蓄也拿出來了一半人股，資金問題基本就解決了，然后，他們把村上還在家的男女老少組織起來，請他們幫忙種植管理，每個人每個月可以領(lǐng)五百塊錢的工資。這下好了，楊集村一時熱鬧起來，縣里的記者來做了報道，楊大貞也上了一回電視。等大棚起來的時候，幾個外鄉(xiāng)的村干部還來這里參觀，楊大貞一下子成了大老板了。等第一茬蔬菜下來，正好趕上元旦，蔬菜賣了個好價錢，效益一下子上來，楊大貞的名氣就更大了。村上不少在外面打工的都要回來跟著楊大貞他們學(xué)種大棚蔬菜，楊大貞高興地說，回來吧，都回來吧，我們都是莊稼人，還是要在土地里挖出黃金來，還是要靠土地吃飯才塌實哩!

這天晚上，楊大貞喝了點酒，來了興致，就拿出剛買的笛子，坐在暖烘烘的蔬菜大棚里吹了一曲。他吹的是一首纏綿的曲子，笛聲悠揚，傳到很遠(yuǎn)的地方。這時候，門簾子一挑，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進(jìn)來，她說，楊老師，你吹得真好聽，我進(jìn)來聽聽好嗎?

楊大貞看著王小菊閃著淚花的眼睛，激動地說，好……好……你聽，我這就吹給你聽——楊大貞的手有些發(fā)抖，他的眼里早已噙滿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