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是明末清初的山西籍大學者,與顧炎武、黃宗羲等為同時、同等人物,既是一位思想家、書家、畫家,又是一位名醫(yī),明亡后堅不仕清。傅山的一生行跡很有戲劇性,是可以入戲的歷史人物。
不過,由于傅山的生活面廣事繁,戲劇創(chuàng)作極難結構。若是作為傳記劇,則須寫他作為思想家的成就與斗爭,很可能顯得枯燥深奧;若是寫他在書畫方面的光彩,又可能看不到他一生的主流;若是寫他草澤行醫(yī)以及同平民的聯(lián)系,更只能給人留下一個片面的印象。
作為具有豐富想像力的著名編劇,鄭懷興獨出機杼,不寫傅山在學術上的高度成就,而是集中筆力著重描寫康熙帝舉辦博學鴻詞科征召天下名士,傅山卻堅不應召,被迫進京后又堅不應試,封了官更堅不謝恩,從頭到尾同康熙對著干的一段故事。作者是有眼力的,因為傅山所處的時代已不是清初武裝抗爭之時,他不可能成為文天祥、夏完淳那樣的人物,不可能要求他罵皇帝求死以彰顯民族氣節(jié)。在康熙籠絡中原士人、企圖利用奴役他們時,傅山堅持獨立人格,強調個人意志,反對“奴儒”傾向(但他又并不否定康熙學習中原文化),這是傅山的高貴品行所在。鄭懷興恰當?shù)匕盐樟巳宋锏姆执?,寫出了一個鮮活的形象,符合歷史真實,具有鮮明的時代精神和現(xiàn)實感。
將一個人物的戲劇性寫足還不夠,還須有針鋒相對的力量與之展開矛盾沖突,這樣才能構成完整的戲。鄭懷興又塑造了一個同樣有思想、有性格的康熙來同傅山較量,寫得同樣成功。劇中的康熙不是暴君,卻也不是故作謙和、尊重士大夫的君王。時勢使他明白,清廷需要籠絡漢族士人,吸收中原文化以鞏固政權。他對傅山的寬容既有性格因素,更是作為統(tǒng)治者的政策思想所致。
在生活中,傅山與康熙很難面對面交鋒,因此劇中安排了一個大臣——馮溥作為串連。不過鄭懷興還是虛構了一場康熙微服私訪、與傅山在破廟雪地打太極拳時相見的場面。傅山明知來人是康熙,康熙也明知傅山清楚自己的身份,但二人都不挑明,都是話中有話,機鋒迭出,顯示性格,推進劇情,釀出一場精彩好戲。由此直到最后,由馮溥等制造出一個“假冒偽劣”的磕頭(跌跤),以喜劇性的“謝恩”作結尾,完成了一出嚴肅的正劇。這樣安排,體現(xiàn)了傅山寧折不彎的獨立人格、正義風范,進而顯示出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
這是一部成功的劇作,又是一次充滿光彩的舞臺演出。
謝濤塑造的傅山,使我聯(lián)想到陳毅的名詩:“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边@是傅山面對康熙、清廷時的主干形象。而他在同鄉(xiāng)親鄰舍相聚時,又如春風拂面的柳條;在夢見亡妻時,則成為連理之枝。這些柔和平易的性格特征,既豐富了傅山的性格內涵,又反襯出他孤直硬氣的主干。謝濤的表演,顯然有一個全面、總體的形象設計。
附帶說一句,過去的演員跟師傅學折子戲,大都只學一舉手、一投足,缺少整體理解。當代舞臺多演新戲,引進了新的表演思想,使戲曲演員的表演有了巨大進步,這正是新中國“戲改”的成就。有整體設計和沒有整體設計,塑造人物的效果有很大不同。昆劇界的幾位知名演員都演過杜麗娘,都那么美麗,卻因有著對人物的不同理解而呈現(xiàn)不同風貌。外國話劇演員演哈姆雷特同樣如此。這正是戲劇藝術魅力所在。
謝濤飾演傅山,既抓住了其性格核心,又在其與不同環(huán)境、不同人物的交流中表現(xiàn)出了不同的性格側面。令人稱賞的是,雖然這個戲的重點不在寫傅山的學術思想和學者風度,卻又處處注意顯示他的學者風范。傅山與那些官員在一起,書卷氣與庸俗氣的對比極為明顯。我相信,這是謝濤相當深入地研究了傅山,與傅山產生了心靈和思想共鳴的結果,這同時也是謝濤真誠而不間斷地學習文化的結果。一個淺薄、浮燥的演員是不可能理解傅山、景仰傅山,并在舞臺上同傅山融為一體的。
飾演康熙的王波演出了一個青年皇帝的復雜心理層次。傅山的言談行動一切從自己出發(fā),性格沒有遮攔;而康熙的性格卻要與清廷的政策聯(lián)系起來,不能一切率性而為,許多話都要斟酌一番才能說出口。康熙對傅山的寬容,有康熙自己的性格因素,但更多是由于當時時勢使然。王波的表演雖有時還有些棱角,但已相當不易。
傅山夫妻夢中相會一場,從劇作文學結構來說稍有人為之感,但導演的安排和演員的表演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這種生硬。這里,史佳花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如果按自己也是知名的一流演員的“身份”來演,那么傅山夫人很可能會喧賓奪主,有損藝術完整性。而史佳花是以一流演員的“藝術功力”來演,將傅山夫人演得恰如其份,不溫不火,充實了全劇的藝術氣氛。
想必是導演的安排,竟讓一位丑行來演宰輔大臣馮溥,這給梁忠威增加了難度——既要有丑角的活躍,又要顯得是一個大臣。實際上,創(chuàng)作者正是要用他來與傅山形成強烈對比。梁忠威較準確地完成了任務,他沒有多少重頭戲,卻能給觀眾留下印象。在舞臺上,各位演員理應各顯神通,使整臺戲顯得五彩繽紛;但如各自為政,也就會破壞了戲。好的演員既要表現(xiàn)自己,又須接受導演制約,進行有機的交流反應。導演石玉昆掌握全局,注重在整體熔鑄中突出傅山與康熙,注意角色間的協(xié)調、節(jié)奏的運轉包括場景的銜接等。這是這個戲成功的因素之一。
當然,《傅山進京》在整體上似乎還沒有達到渾然天成的地步。無論從文學、導演、表演等方面,都可挑出些應該改進之處。這需要在繼續(xù)上演的過程中更廣泛聽取意見,反復磨煉,精雕細刻,期以至善。
最后談一談該劇與晉劇發(fā)展的關系問題。初看《傅山進京》,我感到十分新鮮——在晉劇傳統(tǒng)劇目中,似乎很少有這樣的題材。翻檢《中國戲曲志(山西卷)》,入選的代表劇目多是歷史故事、民間傳說,未見有把一個思想家(高級知識分子)寫進戲里的劇目??梢哉f,《傅山進京》是一次意義重大的突破。任何劇種都有它特殊的藝術性格,體現(xiàn)在劇目上就會形成題材的局限(比方說,我們很難要求越劇演好《挑滑車》或《雁蕩山》);不過,在適當條件下,我們又必須對這種局限有所突破,以推動劇種的發(fā)展?!陡瞪竭M京》擴大了晉劇的題材范圍,豐富了晉劇的藝術表現(xiàn)力,也就為吸收新的觀眾增加了可能,這對晉劇發(fā)展是大有好處的。
我問過謝濤:“這部戲去農村演過沒有?”她說演過。我又問:“農民觀眾反應如何?”她說還好,能懂。顯然,這出戲更適合城市知識分子觀眾觀賞,能讓農民看懂,自然更好。晉劇出現(xiàn)了這么一部題材新、故事新、立意新的優(yōu)秀新戲,表明劇種登上了一個新臺階;謝濤創(chuàng)造出這一個晉劇舞臺上前未曾有的人物形象,也就為自己的藝術道路奠定了又一個里程碑。
晉劇《傅山進京》猶如一塊閃閃發(fā)光的烏金,相信這塊烏金會更廣遠地散發(fā)出它蘊藏著的熱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