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霍松林先生,1921年生,甘肅天水人。20世紀40年代畢業(yè)于中央大學中文系,此后一直在高校致力于教學與科研工作。其研究涉及多個學科領(lǐng)域,尤以文藝理論與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最有成就和特色。多年來,先后擔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全國哲學社會科學“七五”規(guī)劃委員會委員、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中國杜甫研究會會長、日本明治大學客座教授、陜西詩詞學會會長等?,F(xiàn)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名譽院長、博士生導師。在六十余年的治學、教學生涯中,發(fā)表論文和各種文章500多篇,創(chuàng)作詩詞曲賦1000余首,出版著作30多部,主編和領(lǐng)銜參編專書50多部。代表作有《文藝學概論》、《詩的形象及其他》、《西廂記簡說》、《唐宋詩文鑒賞舉隅》、《歷代好詩詮評》、《絕妙唐詩》、《唐音閣論文集》、《唐音閣詩詞集》、《唐音閣鑒賞集》、《唐音閣隨筆集》、《唐音閣雜俎》等。本刊特委托陜西師范大學劉鋒燾教授就有關(guān)治學問題采訪霍松林先生,整理出這篇訪談錄,以饗讀者。
劉鋒燾:霍先生,我受《文藝研究》雜志的委托,對您的治學經(jīng)歷與體會做一次訪談,目的是給青年學人提供一些借鑒。
霍松林:我很樂意接受這樣的訪談。我們可以放開來談。
一、啟蒙教育與練基本功
劉鋒燾:我們看老一輩學者,有許多人在年輕時就寫出了頗有分量的學術(shù)論著,這是不是與童年及青少年時期所受的教育有關(guān),與教育內(nèi)容及教學方式有關(guān)?我很想聽您談談這方面的情況。
霍松林:老一輩學者的情況不盡相同,很難一概而論。我認為:一個人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學術(shù)水平的高低,與他的師承關(guān)系很大。名師的指點和傳授固然非??少F,但是啟蒙老師的作用也不應忽視。順著你的思路,我就先從啟蒙老師是怎樣給我“啟蒙”談起吧。
我的啟蒙老師不是別人,就是我的父親。他因家境清寒,十三歲才上學,刻苦攻讀,十六歲就考取了秀才,且名列前茅。接著進隴南書院深造,很受名進士出身、以品學兼優(yōu)馳譽隴右的山長任士言(《清史列傳》有傳)的賞識,在寫作方法、治學門徑等方面都得到諄諄教誨??婆e制度廢除后,他回鄉(xiāng)教書、種田、行醫(yī)。我大約只有三歲的時候,他就教我認字、讀書了。那時候,他已不再教私塾。我們鄉(xiāng)間辦了一所初小,教員兼校長,就是他以前在私塾里教過的學生。他認為這位校長是他的學生中最差的一個,以其昏昏,不可能使人昭昭。因此,當我已到了入學年齡的時候,他堅決不讓我上那所小學,還是要我在家里跟他學。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我父親每當聽到初小的娃娃們齊聲朗讀“大狗叫,小狗跳”,就十分反感。所以他堅持不讓我去那里學習。
劉鋒燾:《文藝研究》2004年第5期發(fā)表過一篇賈植芳先生的訪談錄,里面也提到上小學時背課文,背的是“大狗跳,小狗叫。大狗跳一跳,小狗叫三叫,汪汪汪”。這是不是當時通用的教材?
霍松林:可能是這樣的。我父親認為整天念這些東西沒有什么用,就留我在家里,他親自教我學習。直到十三歲,才把我送進離家十五里路的新陽完小。因為他經(jīng)過調(diào)查,知道這所學校的老師水平高,不會誤人子弟。
父親是按照傳統(tǒng)教育的那一套教我的。先教我背誦《三字經(jīng)》、《千字文》、《百家姓》,主要是認字;然后循序漸進,讀《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幼學故事瓊林》、《詩經(jīng)》、《子史精華》、《古文觀止》、《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白香詞譜》等等。他的教學方法是:教認字,形、音、義都講得很清楚;教書法,要求擺正姿勢,正確執(zhí)筆運筆,并學會分析字的間架結(jié)構(gòu);講文章,不僅說明大意,還從句到段到篇,講清層次結(jié)構(gòu),理清作者思路;講詩詞,則說明如何調(diào)平仄、查韻書,掌握詩詞格律;讀詩詞古文,都要求“眼到、心到、口到”(所謂“三到”),吐字清晰,反復吟誦,聲出金石,以領(lǐng)會其格調(diào)聲色、神理氣韻。他是非常強調(diào)熟讀、背誦的,理由是:(一)幼年記憶力強,多熟讀、背誦一些名篇佳作,一輩子都忘不了,受用無窮;(二)熟讀可以提高理解能力,古人所說的“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好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理自知”,都是經(jīng)驗之談;(三)記憶力用進而廢退,經(jīng)常背誦一些東西,記憶力就不斷提高,反之,它就衰退了。
當我一個人被關(guān)在家里反復背誦那些不懂或不大懂的古書時,當然悶得慌,對父親有埋怨情緒。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對我的確很有好處,(一)養(yǎng)成了背書的習慣,也積累了背書的經(jīng)驗,記憶力不斷增強。進學校以后,所學的功課,都容易記熟。上課時我一邊聽講,一邊默記思考,當堂就基本消化、掌握了;有的課本讀幾遍就能背誦,學起來并不費勁。所以從小學到大學,我都有充裕的時間閱讀課外書。(二)童年背誦的東西當時雖然不懂或不大懂,但背過之后,就可以利用一切時間思考,例如在走路、干活、吃飯、穿衣、休息、夜晚睡醒以至于上廁所的時候,都可以“默誦其文,深思其義”,或遇到相關(guān)的問題,就會觸類旁通、融會貫通,這樣就逐漸懂了。又由于記得牢,懂了之后,就可以信手拈來,靈活運用。如果不能背誦,一合上書本,就“無所用心”,學問也就難得長進。(三)那些經(jīng)過反復背誦、后來逐漸弄懂了的東西,多是文、史、哲等方面的經(jīng)典著作,這就在不知不覺之中奠定了國學基礎(chǔ),并培育了廣泛的學習興趣。由此我深深感到,早年的“死記硬背”的確使我終身受用。
劉鋒燾:說到背誦,我記得上中學時背的一些古典詩詞,現(xiàn)在還能記得。而上大學、上研究生以后有意識地背的一些東西,現(xiàn)在能記起來的沒多少了。
霍松林:所以,背誦要從小開始。這些年,人們深感中小學學生的語文水平低,也深感大學文科學生高分低能,從而尋找原因,歸咎于“死記硬背”。我認為,“記”和“背”,還是需要的,問題是“記”什么,“背”什么。我總感到:我們的教學方法很值得研究。從小學到大學,老是先生講,學生聽。講什么,就考什么。為了考試得高分,學生的主要學習,就集中于上課記筆記,下課背筆記。對于本專業(yè)必讀的名著,連看都顧不得看,更談不上記和背。這怎么能培養(yǎng)寫作能力和閱讀古籍的能力呢?
劉鋒燾:您說的確實是事實,在現(xiàn)在人們的觀念里,一般講“培養(yǎng)能力”,即“分析問題的能力”和“解決問題的能力”,覺得“背”與“能力”關(guān)系不大。這似乎應該說是一種誤解。
霍松林:通讀、背誦重要的古籍和詩文名篇,似乎很笨,其實最巧。巧就巧在用力較省而收效較大;既提高閱讀能力和理解能力,又扎扎實實地擴大了知識領(lǐng)域,而寫作能力、記憶能力和藝術(shù)感受能力,也得到了培養(yǎng)。這真是一舉數(shù)得!我由于家庭教育的關(guān)系,十三歲以前,背誦了幾部經(jīng)書、子書和幾百篇古文詩詞。開始根本不懂,那真是“死記硬背”。但背到一定的時候,就不知不覺發(fā)生了變化,逐漸地也就變苦為樂。當放聲吟誦的時候,往往被抑揚頓挫的情韻所陶醉,并不需要“死”記“硬”背,就很自然地記住了,背熟了。這是變化之一。變化之二是:背書成了習慣,記憶力不斷增強。十三歲入小學,上三年級,語文、歷史、地理一類的課本,讀幾遍就能背誦,考試得滿分,各門功課,學起來都不太費勁,有時間看課外書;看《三國演義》、《聊齋志異》一類的半文言或文言小說,也能懂得大意,越讀越有味。看起來,古人總結(jié)讀書經(jīng)驗的一些話是反映了客觀規(guī)律的。三國時期,關(guān)中有一位靠打柴謀生、自學成才的學者,名叫董遇。每當有人請他講書,他總是說:“你先去讀百多遍,如不懂,再來問。”那些人回去讀,往往不再來問。因為一遍、兩遍、三遍地反復讀,原來不懂的也就懂了。他于是告訴大家:“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碑斎?,如果先由老師講解,再去讀,自然更容易些,同時,有些需要考證或參閱有關(guān)資料才能弄懂的東西,光讀也不能解決問題。但這一切,都不足以否定“書讀百遍”的必要性。我有這樣的經(jīng)驗:那些原以為讀懂了的書,過些時候再讀幾遍,往往有更深的體會、甚至有全新的體會。因此,前人有“好書不厭百回讀”的說法。比如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包括小說《紅樓夢》等等,其本身就很“耐讀”,你如果“淺嘗輒止”,粗率地看一遍,那就好像“豬八戒吃人參果”;而反復讀,讀得很熟,則其中的人物、故事、情景就浮現(xiàn)在眼前,了如指掌,其中有什么難點、有什么問題,也了解得一清二楚。在此基礎(chǔ)上搞研究、寫文章,往往能鞭辟入里,探驪得珠,不會給人以浮光掠影的空泛感覺。
劉鋒燾:背誦,在現(xiàn)在看來,仍然是學習的入門功夫。除此而外,您認為還有哪些基本功應該自小就著重培養(yǎng)呢?
霍松林:一個從事科研工作的人,甚至一切有可能與文字打交道的人,都應該自小培養(yǎng)一種較好的寫作能力。
寫好語體文,這是對學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人的共同要求。對于學中國古代文學的人來說,則在寫好語體文的同時,還應該學會駕御舊形式的本領(lǐng),會作像樣的文言文和詩詞曲等等。因為只有學會這種本領(lǐng),有較多的運用舊的文藝形式從事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才能準確地理解古典文學作品。相反,沒有這種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講起古典文學作品來,似乎頭頭是道,但實際上隔著厚厚的皮靴,全未搔到癢處。
至于怎樣培養(yǎng)寫作能力,這是不斷有人論述的老問題。我的體會是:“寫作方法”之類,當然需要學習、研究;但更有效的還是老辦法:多讀、多作、多商量,即歐陽修所說的“三多”。此外要培養(yǎng)一種較強的思維能力和較深的理論修養(yǎng)。思維能力,是需要從小培養(yǎng)訓練的,在這一點上,家長、幼兒園老師和小學中學老師的作用有決定意義。如果啟蒙教育不好,認一些錯別字,接受一些錯誤概念和荒謬知識,方法不對,思路混亂,文理不通,習非成是,那就難得改正,不可能成為杰出的人才。相反,如果啟蒙教育好,受到嚴格而正確的思維方法訓練,就為健康成長奠定了基礎(chǔ)。學習中國古代文學,在此基礎(chǔ)上通讀、熟讀若干文史名著和哲學專著,配合以經(jīng)常性的寫作實踐,則邏輯思維和形象思維的能力,都會逐漸提高。至于專講思維規(guī)律的學問,如邏輯學之類,當然要學習、研究,但必須和讀書、寫作等實踐活動相結(jié)合。
還有一點應該特別強調(diào)。學文科的人,往往以學理科方面的課程為額外負擔,不愿多下苦功,這是不對的。反之亦然。文理滲透的好處很多,僅就培養(yǎng)思維能力說:讀哲學著作和文史著作,可以使思路開闊,思想活躍,想象豐富,學好數(shù)學、物理等理科方面的課程,則可以加強思維方法的科學性。
說到理論修養(yǎng),理論總是從實踐中概括出來的,反轉(zhuǎn)來又指導實踐,并在指導實踐的過程中得到糾正、補充和發(fā)展。每門專業(yè),都有其專業(yè)理論。就中國古代文學說,有《文賦》、《文心雕龍》、《滄浪詩話》、《原詩》等豐富、精湛的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這自然應該學。此外,西方文論、美學,也應該學。尤其不應忽視的,則是必須加強對于馬列主義理論(包括文藝理論)的認真學習,這樣才能站得高,看得遠。
劉鋒燾:您說的這些,都是從事與文字相關(guān)的一切工作的基本功夫。另外,您反復說到了古代文學的學習。這當然是您的本行。學習古代文學,除了上述幾方面外,還應該注意別的什么方面?
霍松林:就研究中國古代文學來說,這基本功除了上述幾個方面外,還應該有較好的閱讀能力,能夠借助舊注(而不是今人用現(xiàn)代漢語作的新注),基本上讀懂先秦兩漢以來的古籍。之所以用“基本上”,因為有些東西,專家們也很難徹底讀懂。
劉鋒燾:這應該是一個基本的要求,但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看白話文寫的著作看慣了,要做到這一點,好像不大容易。
霍松林: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學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目錄學和文化史等等;更需要通讀若干部重要的古籍,包括原文和注疏,從頭到尾,讀得相當熟,甚至能夠背誦。反過來,我們所說的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目錄學、古漢語語法等等,都是幫助閱讀古籍的;但在不認真閱讀古籍的情況下孤立地學這些東西,收效不可能顯著。
劉鋒燾:可不可以把您讀書的要訣總結(jié)幾點?
霍松林:我小的時候,父親有一本講治學方法的書,叫《先正讀書訣》,是隴南書院山長任士言特意贈他的,他看得很珍貴。這本書直到我上初中以后,父親才交給我,并把他最受益的東西概括成幾個要點,要我照辦。其中重要的有這么幾點:一是既要精讀,又要博覽;二是讀書、閱世、作文相輔而行;三是循序漸進、持之以恒等等。這幾點,我至今認為是有規(guī)律性的東西,不宜忽視。
二、知能并重,品學兼優(yōu)
劉鋒燾:讀書、閱世、作文三個方面,閱世的重要性自不必說了。您在前面重點談了讀書,能不能再具體地談談作文?
霍松林:作文也要從小抓起。在我六七歲,父親就開始教我寫詩作文。以眼前景、身邊事為題,先要求造一兩個句子;過一段時間,再前進一步,要求造幾個句子,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到了十二歲時,勉強可以完篇。那時候,我基本上懂了平仄,也會對對子、寫春聯(lián),但父親并不讓我作律詩,而要我作五古、七古和雜言體的歌行。理由是:先學律詩,束手束腳,不但律詩作不好,將來作古詩,也格調(diào)不高。相反,先作好古詩,再“運古入律”,寫出的律詩也神完氣足,不同凡響。由于我在父親的指導下讀書作文都打好了基礎(chǔ),一入小學,就上三年級。開始時有些課程還不適應,但很快就名列前茅,最后以第一名畢業(yè),并輕而易舉地考入了當時隴南十四縣惟一的一所省立中學——天水中學。
上中學后,我牢記著父親的教導:讀書、閱世、作文要相輔而行。讀書有所得,閱世有所感,就構(gòu)思屬詞,寫出文章,使三者互相促進。就勤于寫作這一點說,在上中學的六年里,除寫了不少以宣傳抗戰(zhàn)為主題的文藝作品(在當時的《隴南日報》、《甘肅日報》、《天水青年》等報刊上發(fā)表)而外,還寫過幾篇學術(shù)論文,其中有一篇談《易經(jīng)》哲學思想的文言文,曾受到薄堅石、陳前三老師的贊許。上高中的時候,家鄉(xiāng)的王新令先生從外地回家小住,從他侄兒那里看到我的詩文、日記及大小楷,便約我面談。談到寫日記的時候,他強調(diào)要把每天的學習心得寫上去,并要我讀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和王闿運的《湘綺樓日記》,以資借鑒。他和汪辟疆先生交好,因而介紹說:“汪先生每天晚上都用蠅頭小楷記日記,把一天的治學心得都記上去,從不間斷;他的《方湖日記》,也就是學術(shù)著作?!边@些話,對我很有教益。從這以后,我每晚都堅持寫日記,記上自己當天的學習內(nèi)容和心得體會。當晚上感到?jīng)]有什么可記的時候,就悔恨這一天沒好好學,于是開夜車加以彌補。中學時所寫的部分日記和讀書札記,曾在《隴南日報》副刊上辟《瑣記》專欄發(fā)表。
劉鋒燾:我查閱相關(guān)資料,發(fā)現(xiàn)您在讀大學期間就發(fā)表了不少作品,有的報紙還專門為您設了專欄,比如當時的《和平日報》就辟了《敏求齋隨筆》,專門刊發(fā)您的作品。在現(xiàn)在看來,一個青年學生要做到這一點,實在是不容易啊!
霍松林:在中央大學上學期間,汪辟疆、胡小石、陳匪石、盧冀野、唐圭璋、羅根澤、呂叔湘、朱東潤、吳世昌、張世祿、吳組緗等許多老師都在那里任教,他們大多數(shù)都給我講過一門或幾門課;沒有講過課的,我也登門請教過。他們的著作,我是盡可能讀了的。受教于眾多老師,我自然獲益匪淺。除增長真知外,在有關(guān)老師指點下,我經(jīng)常寫些舊體詩詞和其他體裁的文藝作品(多在《今代詩壇》、《隴鐸》等刊物上發(fā)表),還寫了不少有關(guān)文學史和文學理論批評史研究的論文。其中在《中央日報》副刊《泱泱》等報刊上發(fā)表過的,有《杜甫在秦州》、《杜甫與李白》、《杜甫與高適》、《杜甫與鄭虔》、《論杜詩的詼詭之趣》《論杜甫的創(chuàng)體詩》、《杜甫詩論》等等。也寫過些考證性的文章,有一篇《燕丹子考》,羅根澤先生很贊賞,特送給楊憲益主編的《人文》發(fā)表。這時所寫的部分讀書札記,曾在南京《和平日報》副刊上辟《敏求齋隨筆》專欄發(fā)表。
劉鋒燾:我記得您常說,可以少聽課,但是要多動手。這是否可以理解為您的一種教育理念?
霍松林:可以這樣理解?,F(xiàn)在總講素質(zhì)教育,但我覺得現(xiàn)在的學生要上的課太多,整天忙著上課,疲于奔命,沒有時間做一些實踐性的訓練,真正的素質(zhì)得不到培養(yǎng)和提高。我覺得,有的課完全可以不設;有的課雖然設了,也用不著每天講,比如“中學語文教學法”,一個有心的學生,上了那么多年的學,應該能體會自己的老師是怎么教的,不同的老師在教法上有什么不同,通過自己的體會、比較,就能吸取有用的東西。這樣的課即便要上,也應該更注重于觀摩、實踐。寫作更是如此,只有多寫,才能達到會寫的目的。
劉鋒燾:在我看來,您重視寫作,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一種近乎本能的習慣。這兩年還不斷有論文在高層次刊物上發(fā)表。我還有親身的體會:有時候,晚上我在電腦上玩累了,下樓到校園里散散步,走過您的樓下,夜已經(jīng)很深了,卻總能看到您書桌上的臺燈還亮著,令我十分慚愧。
霍松林:從大學畢業(yè)以至于現(xiàn)在,除“文革”十年被迫停筆外,在繁忙的學習、工作中,我一直堅持著述和創(chuàng)作,從來不敢懈怠。我始終認為,勤于寫作,就能把讀書所得和閱世所感推向新的境界,而運用語言文字敘事、說理、抒情的能力,也同時得到了提高。宋代有些理學家把作文看成“末技”,不加重視,是錯誤的。治學而輕視作文,懶得動筆,其結(jié)果是一方面學問很難長進,另一方面,即使有些心得體會,也由于缺乏寫作鍛煉而無法很好地表達出來,這于世于人,也沒有什么益處。
劉鋒燾:說到創(chuàng)作,我們知道您不僅擅長詩詞創(chuàng)作,是著名的詩人,還擅長書法。前不久您的書法作品集出版,省里還專門組織了座談會。您能否就此談一點經(jīng)驗?
霍松林:其實這也與我自身的經(jīng)歷與小時候受到的教育有關(guān)。關(guān)于詩詞創(chuàng)作,前面已經(jīng)談得很多了。至于書法,也與我父親對我的啟蒙教育有關(guān)。你看,我又說到啟蒙教育了(說到這里,先生笑了)。其實,啟蒙教育對人的一生影響確實很大。我的父親年輕時考秀才,考了第十四名。后來聽考官說因為他的字寫得不好;如果字好,可以進前三名。這件事對我父親刺激很大,所以對我教育時就十分重視。一開始就要求我要在寫字方面打好基本功,包括執(zhí)筆的姿勢等等都從嚴要求。后來我上中學時又得到幾位書法很好的老師的指點。上了大學以后,我的老師胡小石、汪辟疆等都是著名的書法家。后來又得到了于右任先生的器重。在他們的指導下,我的書法也有了一定的長進。
劉鋒燾:您與于右任先生的忘年交,已經(jīng)成了現(xiàn)代文壇的一大佳話。我知道于先生主持紫金山登高等詩會,邀請的都是詩界名流。而您是受邀者當中最年輕的一位。
霍松林:于先生對我的幫助確實很大,不光是這些場面上的事情。當時我家里窮,于先生每個月親筆寫一個條子,讓我拿著條子去從他的工資中領(lǐng)幾塊銀圓補貼日用。我自己的詩詞與書法創(chuàng)作,受于先生的影響也很大。
劉鋒燾:我感覺您不僅自己有多方面的創(chuàng)作才能,而且也寄希望于后學。您培養(yǎng)研究生總是提倡“品學兼優(yōu),知能并重”,應該說就是出于這一考慮吧?
霍松林:是的,我指導學生,尤其是指導博士生,一貫主張品學兼優(yōu)、知能并重,要求他們做學問必須多動筆寫論文,還應該兼搞創(chuàng)作。如果知識很淵博,卻不能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寫不出像樣的文章和論著,那就是有知無能,也就是古人譏笑的“兩腳書櫥”,對學術(shù)文化的發(fā)展起不了重要作用。要出成果,就要不斷研究、不斷寫作。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教學和研究的人,還應該學會運用傳統(tǒng)樣式進行創(chuàng)作。比如講漢賦,最好自己能作賦;講詩、詞、古文,最好自己能作詩、詞、古文。當然不一定古代的每一種文體都會作,都作得好,但至少要有一點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創(chuàng)作甘苦,才能比較深刻地理解文學作品,為講課和研究打好基礎(chǔ)。我?guī)У牟┦可?,有不少會作詩詞,會寫文言文,研究與創(chuàng)作互相促進,相得益彰。時下提倡素質(zhì)教育,我認為強調(diào)品學兼優(yōu)、知能并重,也可以算做素質(zhì)教育觀。
劉鋒燾:研究文學要有成就,自己最好也要會文學創(chuàng)作。這一點,我們從您的身上看得很清楚。您的詩詞楹聯(lián)和文言文寫作,自是成果豐碩。早年沒有見您寫過賦,但香港回歸時您創(chuàng)作的那篇大氣磅礴的《香港回歸賦》,膾炙人口,傳播于海內(nèi)外,讀來真是酣暢淋漓!
另外,作為您的學生,我知道您所說的“知”,既要求“博”,又要求“精”,認為博與精結(jié)合,才能有所創(chuàng)獲;而“能”,指的是“能力”、“創(chuàng)造力”。您強調(diào)的“能力”,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指學術(shù)研究的能力、發(fā)現(xiàn)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二是指擅長文學創(chuàng)作,認為搞一點創(chuàng)作,有一點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創(chuàng)作甘苦,能夠更深刻地理解文學作品,為講課和研究打好基礎(chǔ);“能”的第三個涵義,是指“學以致用”的“用”,強調(diào)培養(yǎng)“有用”的人才。每當?shù)茏佑袡C會擔任各種領(lǐng)導職務的時候,您都鼓勵他們勇于承擔,以便發(fā)揮才能,做出更大的貢獻。在“知”與“能”的培養(yǎng)方法上,您似乎也與他人有所不同。
霍松林:這個問題,說起來話就長了。我們還是把話題限定到具體的專業(yè)學習和研究吧。
關(guān)于博與精,或者說博與專,二者互為條件、相輔相成,合起來就是“通”,我是希望培養(yǎng)“通才”的。所以我總是強調(diào):不拓展廣博的知識領(lǐng)域,過早地專門化,可能較早地出點成果,但那成果的質(zhì)量不會很高;而且路子將愈走愈窄愈困難。當然,只博不專,什么都知道一點,什么都搞不清楚,也不可能取得什么成就。正確的途徑是:由博反約,由廣博走向?qū)>?。廣博,當然是逐漸積累起來的,在積累的過程中,應該把熟讀和瀏覽結(jié)合起來。熟讀若干專著,背誦若干名著,就有了可靠的根據(jù)地或立腳點,同時再博覽群書,才收效顯著。不建立根據(jù)地而老打游擊,往往事倍功半,學無統(tǒng)類。
關(guān)于“知”和“能”,我主要通過學位論文的指導來培養(yǎng)和提高。第一,指導博士生在確定研究范圍之后放眼古今中外,博覽精研,充分占有資料,特別是占有第一手資料和別人尚未注意到的資料;第二,搞清這一范圍的研究史,從力避重復、力求開拓創(chuàng)新的高度入手,運用唯物辯證觀點研究資料,發(fā)現(xiàn)問題,形成論題;第三,圍繞論題,進一步博覽精研,選好角度,運用適合論題的方法(包括傳統(tǒng)方法和新方法)著手撰寫,論從史出,考論結(jié)合,宏觀與微觀結(jié)合,條理清晰,語言洗練明暢。完成初稿后由我審閱提出意見,反復修改。內(nèi)容單薄、缺乏新意的論文不能參加答辯。有一位博士生是推遲一年,寫出較高質(zhì)量的論文后才獲得學位的。近二十多年來,我指導的五十多部博士論文在答辯時大都得到專家們的贊許,出版后也受到學術(shù)界的好評。
劉鋒燾:我記得上個世紀90年代,臺北文津出版社出版《大陸地區(qū)博士論文叢刊》,因此而名聞中外,在這些博士論文當中,您指導的博士論文入選出版者多達七部。后來該社出版《隋唐文化研究叢書》,您指導的博士論文又有四部入選面世。該社主編邱鎮(zhèn)京教授在給入選作者之一、您的博士生徐子方的信中說:“在我社審過的博士論文中,發(fā)覺貴?;艚淌凇⒋ù罂娿X教授、吉大金景芳教授三位所培養(yǎng)的博士生最具水平?!边@一事例應該能說明學術(shù)界對您指導博士生之成績的認可。
霍松林:我培養(yǎng)的博士生,其研究領(lǐng)域分別涉及從先秦至近代各個歷史階段,他們在各自的研究領(lǐng)域都有較高質(zhì)量的論著引人矚目。這主要是由于他們的努力,但應向更高的目標奮進,堅持不懈。
三、關(guān)注現(xiàn)實是知識分子的責任
劉鋒燾:您前面談到,讀書、閱世與作文要相輔相成。這其中,閱世一點尤其重要:一方面,我們讀書不能讀成不出書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書呆子,另一方面,關(guān)注現(xiàn)實、參與現(xiàn)實,也是知識分子不可推卸的社會責任。這個問題,能否結(jié)合您的經(jīng)歷談一談?
霍松林:我從少年時候起就比較關(guān)注現(xiàn)實。當時正是抗戰(zhàn)時期,剛上初中,我就在當?shù)貓蠹埳习l(fā)表過《致前線將士的一封信》。后來還有《盧溝橋戰(zhàn)歌》、《哀平津,哭佟趙二將軍》、《聞平型關(guān)大捷,喜賦》、《驚聞南京淪陷,日寇屠城》、《八百壯士頌》、《喜聞臺兒莊大捷》、《偕同學跑警報》、《欣聞日寇投降》等詩詞相繼發(fā)表。此后幾十年來所寫的詩詞作品,大都與現(xiàn)實緊密相關(guān)。因而錢仲聯(lián)先生在《唐音閣吟稿序》中有“憂時感事,巨構(gòu)長篇,層見迭出”的評語。
劉鋒燾:您從中學時代就寫作并發(fā)表詩詞作品?,F(xiàn)在能看到的比較早的作品如《盧溝橋戰(zhàn)歌》,就是1937年創(chuàng)作的。也正是因為您在半個世紀前就發(fā)表了大量的抗戰(zhàn)作品,1995年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五十周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特將您列名于“抗戰(zhàn)時期老作家”名單中,頒贈“以筆為槍,投身抗戰(zhàn)”的獎牌。您對此有何感受?
霍松林:這是作協(xié)對我的鼓勵。
劉鋒燾:去年,《陜西詩詞》雜志曾約我寫過《霍松林先生的詩詞創(chuàng)作》。為了寫好這篇文章,我比較認真地讀了整本的《唐音閣詩詞集》。從中可以看到,你一生的創(chuàng)作都沒有脫離社會與時代,您的詩心與時代的脈搏在一起跳動,這從題目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如《解放次日自南溫泉至重慶市》、《“文革”書感》、《“文革”中潛登大雁塔》、《悼念周恩來總理》、《悼念小平同志八首》、《告別老三峽》、《沁園春·贊引大入秦》、《聽介紹深圳創(chuàng)業(yè)史》、《迎香港回歸》、《迎澳門回歸》、《教師節(jié)書懷》、《贊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贊西部山川秀美工程》、《游華西村六首》、《全民戰(zhàn)非典》、《贊神五載人飛船發(fā)射成功》,還有那篇大氣磅礴、膾炙人口的《香港回歸賦》,等等。拜讀了您的全部詩詞作品后,我把您的詩詞創(chuàng)作總結(jié)了四個特點:(一)詩人自己的脈搏,始終與時代的脈搏一起跳動。時代造就了詩人,詩人也以自己的詩作為時代的進步、為國家的富強、為民族的振興而吶喊、而謳歌;(二)字里行間充盈著真實、飽滿、充沛的感情;(三)氣勢大,境界大,格調(diào)高。除此而外,我覺得您的詩詞作品之所以成功,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由于您始終具有匡時淑世、致富圖強的時代使命感和民族責任感,因而始終有一種從不氣餒的精神,有一種蓬勃向上的豪邁情懷。這種心態(tài)、這種人生觀,正是支撐您戰(zhàn)勝一切人間困難的精神支柱,也是您的詩作始終能充滿活力的根源。不知我這樣的總結(jié)是否符合事實?
霍松林:你總結(jié)的這幾個特點,也正是我創(chuàng)作中努力追求的。
劉鋒燾:在當今,關(guān)注現(xiàn)實,不僅僅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方面,像您這樣一直從事學術(shù)研究的學者,關(guān)注學術(shù)現(xiàn)狀,應該說也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重要內(nèi)容。
霍松林:是的。我?guī)资陙韺憣W術(shù)論文,都比較注意聯(lián)系學術(shù)界的研究現(xiàn)狀。
劉鋒燾:我看到您的《文藝散論·后記》中這樣說:“當時有鑒于學術(shù)界對宋詩、宋詞除肯定陸游、辛棄疾的部分作品而外,其余的都未給予重視,對宋代散文更少提到,因而不揣谫陋,打算寫一部《宋代文學史》。但寫完這三篇,就因為反對‘厚古薄今’而無法寫下去了?!比恼轮傅氖恰段骼ヅ膳c王禹偁》、《論梅堯臣詩歌題材、風格的多樣性》、《論蘇舜欽的文學創(chuàng)作》。這三篇論文都發(fā)表于上世紀50年代,不僅在觀點等方面有新的創(chuàng)獲,也是針對當時學術(shù)界的研究現(xiàn)狀的。
霍松林:是的。當時學術(shù)界對宋代文學除肯定陸游、辛棄疾的部分詩詞外,其余的都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有感于此,我寫了這幾篇文章。這應該說是建國后最早評論王禹偁、蘇舜欽、梅堯臣并肯定其文學成就的論文。
劉鋒燾:在當時這一領(lǐng)域研究滯后的情況下,這幾篇論文,不僅在研究對象上是“新”的,而且具體的論述和觀點甚至在此后二三十年中也是新的。如論王禹偁一文,明確勾勒了宋初“白體”、“昆體”、“晚唐體”三大派別的輪廓,指出“白體”詩人如徐鉉、王禹偁、李昉等,都早于“昆體”的作者。在此文發(fā)表后的幾十年里,由于流行的幾部文學史都將“昆體”置于王禹偁之前,導致了學術(shù)界和高校的教學中一個長期的誤解。這一誤解直到上世紀80年代才逐漸被人們糾正。
和古代文學的研究相比,我感覺,在上世紀50、60年代,您在文藝理論方面的成就似乎更為突出。許多成果不僅有開創(chuàng)性,也是針對當時學術(shù)界的研究現(xiàn)狀在做一些澄清和規(guī)范。比如您不同意當時學術(shù)界把抒情詩的形象簡單地歸結(jié)為詩人“自我形象”的說法,在《詩的形象和詩人》一文中指出:“抒情詩的形象的源泉是激動詩人的客觀事物,客觀事物是各種各樣的,因而抒情詩的形象也是各種各樣的。”“詩的形象不能不表現(xiàn)詩人的思想感情,而詩人又是社會的人,他的思想感情是他自己的,同時也是有社會性、典型性的,從這一點上說,認為某些詩的形象就是詩人自己,也是不妥當?shù)?。其次,就詩的?gòu)思實質(zhì)來說,即使是最單純的抒情詩,也不妨礙想象的飛躍和藝術(shù)的概括。詩人可以依靠想象的幫助,虛構(gòu)某種境況;也可以改造、概括自己和旁人的生活事實、此處和別處的自然景物,使其更便于表現(xiàn)某種思想感情;這樣創(chuàng)造出來的詩境,當然是典型化了的。因而說抒情人物是詩人自己或別的什么個別的人,也是不正確的?!备钗揖磁宓氖?,您為了清楚明白地說明自己的觀點,舉了許多中外名篇的例子,說得生動具體、通俗明了。譬如列舉了白居易的《重稅》、張俞的《蠶婦》、李白的《春思》等用第一人稱寫的詩篇,指出這些詩篇雖然字面上有“我”,但面對讀者傾吐情感的并不是詩人自己,而是農(nóng)民、蠶婦和思婦。還舉了國外的作品如萊蒙托夫的詩“在日午的炎熱下,在達吉斯坦的幽谷里胸膛里中了子彈,我躺著,靜止地……”雖然也是用第一人稱寫的,就更不能把他看成是詩人自己的“自我形象”了。這樣的舉例分析,讓人信服,也糾正了當時學界的一些含混不清的看法。
霍松林:上世紀50、60年代,我主要教文學理論課程,所以在這方面花的功夫就多一些,成果也相對多一些。
劉鋒燾:讀您的著作,我總覺得,您的學術(shù)研究,始終是求真、求新。而為了求真,常常要糾偏。您的許多論著,總是有感而發(fā),針對時下研究中的一些偏頗發(fā)表自己的觀點。比如上世紀50年代,文藝界曾流行兩種對立的觀點——“題材無差別論”和“題材決定論”。您在《文藝學概論》中,考察了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幾個高峰時期的實際情況,并聯(lián)系孔子以來諸多文論家的有關(guān)論述,尤其重點考察了杜甫、白居易等人的創(chuàng)作實際以及后人的評價,指出:文藝創(chuàng)作,應該提倡題材的多樣化;但是,肯定題材的多樣性,并不等于主張題材無差別,一般地說,包含社會主要矛盾的重大題材比一般題材更能集中、強烈地體現(xiàn)社會的本質(zhì);然而,題材只對主題有一定的制約性,而不能完全決定作品的優(yōu)劣成敗。因而,“題材無差別論”和“題材決定論”都有片面性。這樣,就從理論上解決了提倡題材多樣化與重視寫重大題材的重要問題。此后,您又發(fā)表了《提倡題材、體裁、風格的多樣化是我國古代詩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對此問題做了進一步的闡述。
另外,不得不提的是,您因為率先提倡形象思維,“文化大革命”中被《紅旗》雜志點名批判而險遭滅頂之災?!拔母铩苯Y(jié)束以后,毛澤東《給陳毅同志談詩的一封信》發(fā)表,談形象思維已不再是禁區(qū),但卻出現(xiàn)了另一種趨向:不少人結(jié)合學習毛澤東的這封信談論形象思維時,只強調(diào)比、興而忽略甚至否定“賦”,認為詩只能“曲說”而不能“直說”,否定“以文為詩”。為此,您先后發(fā)表了《從杜甫的〈北征〉看“以文為詩”》、《詩的“直說”及其他》等論文,聯(lián)系詩歌史上的大量事例,詳析杜甫的名篇《北征》,指出:詩可以“直說”,形象思維并不能排斥“賦”?!耙晕臑樵姟?、“以議論為詩”,可能寫出“味同嚼蠟”的東西,也可以寫出優(yōu)秀的詩篇。從這些論文中,似乎能看出您的個性,就是很執(zhí)著,自己認準了的東西,就不放棄,也不怕得罪人。
霍松林:因為學術(shù)研究,我不止得罪過人,還得罪過當時的某些大人物,“文化大革命”中差點連命都搭進去了。
劉鋒燾:我看您幾十年的白居易研究,就體現(xiàn)出這個特點。1954年,您發(fā)表了《評〈談白居易的寫作方法〉》,透辟地分析了白居易創(chuàng)作方法的特點、弊端及其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地位,指出“卒章顯其志”并不是白居易成功的“寫作方法”,而是部分諷諭詩的敗筆。這在當時全面肯定白居易諷諭詩的時代氛圍中,是有的放矢、有感而發(fā)的難得的新見。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不再提“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口號。但在這種背景之下,有的研究者卻把白居易的諷諭詩及其創(chuàng)作理論與“文藝為政治服務”等同起來加以否定和嘲諷,認為在白居易的詩學觀念里,詩歌并不是一種藝術(shù),而僅僅是為政治服務的工具。這種議論,對白居易很不公平,也不符合實際。有感于此,您發(fā)表了《白居易詩歌理論的再認識》,指出,通常被認為是白居易論詩之綱領(lǐng)的《與元九書》,一開頭就談到他寫信的心情,很值得注意:“今俟罪潯陽……憤悱之氣,思有所泄,遂追就前志,勉為此書?!闭f明白居易在這封寫給好友的信里,論詩歌和泄憤悱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因而,其中夾雜著泄憤悱的成分。其次,白居易的詩歌理論遠遠超出“諷諭詩”的理論。談白氏的詩論而只局限于“諷諭詩”的理論,自然難免片面性。而即便是對白居易的諷諭詩的理論,也應肯定其特有的價值。您強調(diào)指出:“時代不同,對文藝的要求自然也有所不同。但不論任何時代,文藝家對社會、對政治、對人民,都應該懷有強烈的責任感,而不應該漠不關(guān)心。白居易的諷諭的詩歌理論有什么缺點是應該討論的,但其對社會、對政治、對人民所體現(xiàn)的強烈的責任感,卻是值得肯定的。不倫不類地與‘文藝為政治服務’掛鉤而加以貶斥,進而宣揚一種‘淡化現(xiàn)實’、‘淡化政治’的所謂理論,雖然很時髦,卻未必是有益的?!边@樣的議論,不僅有學術(shù)糾偏的意義,也顯示了一個學者、一個文化人所應有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很值得我們現(xiàn)在的年輕一代學人學習。
霍松林: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治學的特點。但對一些根本性的、原則性的東西還是要堅持的。
劉鋒燾:您在前面提到,培養(yǎng)博士生,強調(diào)知能并重,“能”的涵義之一就是指“學以致用”的“用”,希望自己的學生能為社會做一些有益的事情,這其實也就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就是一種社會責任感,而且我覺得您其實一直就是身體力行的。比如近幾十年來,您親自參與并直接籌備、組建了中國唐代文學學會、中國杜甫研究會、中華詩詞學會、陜西省詩詞學會,并擔任了副會長、會長、名譽會長等職,主持籌辦了全國首屆唐詩研討會以及多屆唐代文學研討會、杜甫學術(shù)討論會等重要的學術(shù)會議,主持了多次全國中華詩詞大獎賽的評獎工作,還籌辦、主編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會刊《唐代文學研究年鑒》,近兩年又主持籌辦了《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年鑒》,始終在做一些有益于社會的工作。而當出現(xiàn)一些人事方面的不均衡狀況時,您又都毅然辭去一些“長”類的職務,把這些位子讓給別的先生,體現(xiàn)出一種大家風范。另外,您不僅對本校文藝學和古代文學的學科建設做出了重大的貢獻,還參加了教育部組織的國家高校文科基地的評審工作,在擔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期間,又為評審全國古代文學博士點和博士生導師費了不少心血,為我們國家的學科建設做出了重要貢獻。為此,國務院學位委員會還特別向您頒贈紀念牌,牌上鐫書“向為建立和完善中國學位制度做出貢獻的同志致以崇高的敬意”并刻有您的名字。
霍松林:其實,這些都是我在可能的條件下應該做的。我們讀書做學問,不要總是把自己關(guān)在書齋里,而要盡可能地做一些有益于社會、有益于學術(shù)的工作。
四、做好本職工作是
一切工作的前提與關(guān)鍵
劉鋒燾:前面談到社會責任問題,每一個人都應該對他所處的社會負一份責任,知識分子尤其如此,因為知識分子總是本民族的精神代表。但如何理解這個責任,怎樣來負這個責任,每個人的觀點可能不同。我覺得,每個人的工作性質(zhì)不同,盡責任的方式也有所不同,但有個前提就是:首先要做好本職工作,才能說是對個人、對社會、對時代、對國家和民族盡了自己應盡的責任。
霍松林:是的。如果連自己的本職工作都沒有做好,就談不上對社會負責任。比如對高校教師來說,其責任就是首先搞好教學工作。
劉鋒燾:一個人可做的事情很多,到底應該把什么當作主要的事情來做,各人的看法可能不一致。即便是高校教師,在處理教學與科研的關(guān)系方面,往往會厚此薄彼,難以求得統(tǒng)一。在許多人看來,二者之間是互有妨礙的。不知您怎么看?
霍松林:我還是從我自己的經(jīng)歷說起吧。
大學畢業(yè)后,我應陳匪石師之約,到重慶南林學院中文系任教,后又到天水師范學校任教。1951年初,接到西北大學侯外廬校長的聘書,到該校師范學院(陜西師范大學的前身)中文系任教。由于受家庭教育的影響,我自幼愛好文學,更愛好中國古典文學。上大學后跟朱東潤先生學《史記》,跟羅根澤先生學中國文學批評史,跟胡小石先生學楚辭,跟汪辟疆先生學歷代詩和目錄學,跟陳匪石先生學宋詞,跟盧冀野先生學元曲……主要精力,都用于學古典文學;在報刊上發(fā)表的,也主要是詩、詞、曲和評論中國古典作家作品的文章。在重慶南林學院教書,擔任的課程也是歷代詩選、基本國文和中國文法研究,但到西北大學師范學院后,領(lǐng)導上派給我的卻全是新課:文藝學、現(xiàn)代詩歌、現(xiàn)代文學史。解放初還沿襲舊型大學的辦法,一位專任老師必須同時開三門課。這幾門新課,在當時不要說沒有教材、沒有教學大綱,就連必要的參考資料也十分缺乏,對于我這個基本上在“故紙堆”里討生活的人來說,簡直“難于上青天”。特別是其中的文藝學,我毫無基礎(chǔ),可供參考的新書更少得可憐,記得只找到一本巴人的《文學初步》,算是用新觀點寫的。既然沒有現(xiàn)成飯可吃,就只好自己動手,邊學邊教。在某些人看來,這應該說教學任務比較重了,是沒有時間搞科研的。但我不這樣看,我認為教學是與科研緊密聯(lián)系的,比如文藝學方面,我反復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和馬、恩、列、斯關(guān)于文藝問題的論述,在此基礎(chǔ)上擬出講授提綱,然后閱讀古今中外有代表性的文藝作品,運用多年來積累的文藝知識,參考《文學初步》和報刊上新發(fā)表的有關(guān)文章,一節(jié)一章地編寫講稿。到1953年秋天,幾經(jīng)補充、修改,數(shù)易其稿,定名《文學概論》,約有30萬字,由學校打印,被教育部選為高等學校交流教材。1955年,我校創(chuàng)辦函授教育,又被選作函授教材,上下兩冊鉛印。1956年,我又參照剛擬訂的教學大綱,進行了必要的調(diào)整加工,改名《文藝學概論》,因供不應求,由校方推薦給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許多兄弟院校曾把它作為文藝理論課的教材或主要參考書。有學者來信說:“您是我國第一個寫《文藝學概論》教材的?!睂憽段乃噷W概論》教材是不是“第一個”,我不敢肯定,但我那部《文藝學概論》于1953年被選為交流教材在全國高校中交流,卻是最早的。
在文學概論課的講稿作為交流教材印出后,由于古典文學的教時增加,領(lǐng)導上又派我教元明清文學,后又陸續(xù)教過唐宋文學、魏晉南北朝文學、先秦兩漢文學,一度還教過古代文論選??傊?,直到“文革”前,我一直跟著教學任務跑,先后教過七八門課。在教學任務非常繁重的情況下,我還是出版了八本書,發(fā)表了近百篇文章。有人問我:“你哪來的時間搞出這么些科研成果呢?”其實很簡單,原因就在于我沒有把教學與科研割裂開來,或?qū)α⑵饋?,對我來說,教學也就是科研。每教一門課,我都認真?zhèn)湔n,根據(jù)教學需要做點研究工作,寫出講稿,然后反復修改加工,直至寫成文章、寫成書,隨著學術(shù)水平的提高,教學水平也自然得到提高。所以教學內(nèi)容也就是我的科研內(nèi)容。我教什么,就研究什么,能將二者統(tǒng)一起來,互相促進?!段乃噷W概論》是講稿,作家出版社出版、中華書局再版的《西廂記簡說》也是為搞好《西廂記》教學而寫的講稿。其他著作及論文,大多數(shù)也是在所教課程講稿的基礎(chǔ)上加工而成的。所以我總是說:我的工作任務是教學,所謂“研究”,其實是“備課”。教學任務一直很繁重,“備課”占去所有的時間,因而想集中時間和精力搞高深的研究,根本不可能??!
劉鋒燾:教學與科研互不妨礙,反而彼此促進,教學工作中的講義都成了頗有新意的科研成果。這一點,很值得我們年輕人學習??墒牵F(xiàn)在許多人不能很好地處理好這個關(guān)系,尤其是在現(xiàn)在的考評體制下,重科研而輕教學幾乎成了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有的人甚至寧可放棄或忽視教學工作。
霍松林:就搞科研說,對教師和對專職科研人員的要求應該有所區(qū)別。如果領(lǐng)導上把教學作為教師的本職工作,又硬性要求教師每年要出多少科研成果,作為考評的主要根據(jù);那么,在教師中出現(xiàn)重科研、輕教學的傾向,是很難避免的。就我的經(jīng)歷說,“反右”至“文革”,只教書的比較安全,如果寫文章,出書,拿稿費,即便課講得很多很好,也被斥為“種自留地”、“不務正業(yè)”,甚至上綱上線。而我,正是這方面的“典型”,經(jīng)常挨批。改革開放以后,這情況才翻過來了。獎勵搞科研,這是很英明的;但應該考慮到既教學、又搞科研的特點,不宜脫離實際。改革開放以前,我在“不準搞科研”的情況下把“備課”當“科研”,頂著挨批發(fā)表了一些文章,出版了幾本書。其研究范圍與成果質(zhì)量和專職科研人員相比,無疑受到了限制。我只是強調(diào):作為教師,為了提高教學質(zhì)量和提高自身的業(yè)務水平,不能不搞科研,也可以搞科研、出成果。這也并非我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大家知道,葉圣陶、夏丏尊的《文章例話》,就是他們從事中學語文教學時寫成的;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和《漢文學史綱要》,都是他在大學講課時的講義。許多著名教授,都是每開一門新課,就寫一部專著或若干篇學術(shù)論文。這一點,對于現(xiàn)在的年輕教師和成人學員正確處理學習、研究和工作的關(guān)系,也許是可以參考的。
我要再強調(diào)一點,重教學輕科研的做法是錯誤的。在高等院校,要搞好教學,就必須搞好科研。老師不搞科研,知識如何更新?學生只帶著一雙耳朵聽講,即使老師講的是新知識,再過幾年也陳舊了,不能適應畢業(yè)以后的工作需要。因此,不僅教師要重科研,也應該讓學生學會搞科研,這就要求在教學理念和方法上從以傳授知識為主轉(zhuǎn)變?yōu)橐耘囵B(yǎng)能力為主。用教育學的術(shù)語說,就是要善于將學生的間接興趣轉(zhuǎn)化為直接興趣,發(fā)揮學生學習的主動性、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應適當減少教師的講授時間,增加學生的自學時間和科研時間,在教師的指導下通過自學和科研,盡快使學生練好基本功,從而獲得獨立從事教學和科研的能力,這樣才能不斷地更新知識,趕上飛速發(fā)展的時代。
總之,我認為,在任何崗位上工作的同志都應該做好本職工作。教師的本職工作就是教學。而要搞好這個本職工作,就要充分備課。而備課本身,就是一種學習和科研,那種與科研不沾邊的教學不是我們所要求的教學。我反對兩種論調(diào):一種是“搞教學沒有可能搞科研”,另一種是“搞科研沒有可能搞教學”。對于有責任心的教師來說,教什么,就得研究什么;要講好一個問題,就不僅要弄清這一個問題,還得弄清與此有關(guān)的許多問題。而研究的結(jié)果,還必須在講授中經(jīng)過檢驗,然后加以修正和補充。如此循環(huán)往復,教學質(zhì)量就自然跟著教師水平的提高而提高,科研方面,也同時會結(jié)出累累碩果。至于派給教師的教學任務是否太重,對于教師的科研成果數(shù)量的硬性要求是否太高,這是領(lǐng)導上應該合理解決的。
我所談的只是自己的一些經(jīng)歷和體會。經(jīng)歷,哪些是經(jīng)驗,哪些是教訓,請年輕朋友們自己去抉擇;體會,當然難免帶有主觀性和片面性,希望得到批評和指正。
劉鋒燾:您教書育人六十多年,桃李遍天下。我看到您在八十大壽時寫的《八十述懷七律二十首》,很受鼓舞。其中一首這樣寫道:“敢詡蔭門桃李艷?還期構(gòu)廈棟梁饒。人才自古關(guān)成敗,身教言傳豈畏勞?!币笄兄?,溢于紙上。最后一首又這樣寫:“未酬壯志鬢先斑,已屆姜公釣渭年。四海奇書思遍覽,千秋疑案待重勘。高歌盛世情猶熱,廣育英才志愈堅。假我韶光數(shù)十載,更將碩果獻堯天?!毖笠缰环N老當益壯的熱情。您今天能接受我的采訪,談了這么多,我代表《文藝研究》編輯部、代表《文藝研究》的讀者謝謝您。祝您身體健康、永遠快樂!
霍松林:也謝謝你,謝謝《文藝研究》編輯部。
*本文題目上句取自易森榮先生《賀霍松林教授八秩華誕暨執(zhí)教六十年大慶》詩,下句取自霍松林先生《八十述懷》詩。
責任編輯 元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