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傳》是中國畫論的理論基礎。在六朝畫論中,受《易傳》思想影響最明顯的,是王微《敘畫》、謝赫《畫品》和姚最《續(xù)畫品》。在唐代,畫論散見于文學作品中,也是以《易傳》的影響為主導,并且,《易傳》對于唐代畫論的影響,集中表現(xiàn)在《歷代名畫記》中。
《易傳》對于繪畫及其理論的影響,皆本于《系辭》。《系辭》“仰觀俯察”的思想,實際上概括了一個以主客、物我、內外相分的世界觀,并且在此基礎上產生了“比象”、“比德”的思想。以《系辭》“比象”的思想解釋文字與圖畫的起源,認為圖畫與易象的功用是一樣的,都是意義的符號,因而有勸誡教化的社會作用;同時,《易傳》所闡明的主客相分、心物相分的世界觀,為繪畫的模仿說提供了理論依據(jù),即認為繪畫是外物的模仿,并形成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思想。這些,在唐代的畫論中都有充分的表現(xiàn)。
一、比德:“明勸戒著升沉”
繪畫有“明勸戒著升沉”的作用,在唐代已成共識。如《全唐文》王覿《十八學士圖記 》“覿每睹十八學士圖,空瞻贊像而已,輒各采本傳,列其嘉績,庶幾閱像者思其人,披文者思其人,非惟臨鑒耳目,抑可以垂誡于君臣父子之間也”;獨孤及《蘇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襄武李公寫真圖贊》“作繪精至,于藝懸解,擬公德容,與化同制。獨立正色,神和氣邁,婉兮清揚,若聞嘉話。公綽不欲,仲山匪懈,形于懿范,觀者目駭,百城仰止,群吏儆戒,成務安民,亦猶此畫”;符載《淮南節(jié)度使灞陵公杜佑寫真贊序 》 “夫漢之麒麟,唐之凌煙,愛其德即圖其人,睹其人則景行其事,復銘景鐘,樹甘棠,此皆以遺芳余烈,浹于人骨髓者也”。
又如《全唐詩》杜甫《前出塞》“功名圖麒麟,戰(zhàn)骨當速朽”; 劉駕《出塞》“中天有高閣,圖畫何時歇”; 僧貫休《出塞》“歸來麟閣上,春色滿皇州”; 劉長聊《太行苦熱行》“早晚歸漢庭,隨君上麟閣”;李白《司馬將軍歌》“功成獻凱見明主,丹青畫像麒麟臺”;蘇颋《餞趙尚書攝御史大夫赴朔方軍》“明年麟閣上,充國畫于斯”;張說《藥園宴武輅沙將軍賦得洛字》“待聞出塞還,丹青上麟閣”。
而且有些人把這種“明勸戒著升沉”的意義理解為張彥遠所批評的王充一類的實用觀念,如《全唐文》卷八二二黃滔《公孫甲松》,言漢武帝時,公孫甲善畫松,公聊皆求之,獨東方朔不然。帝怪問之,對曰:“臣痛其假能奪真,故不求之。且丹青其筆,物至于是;枝葉其口,人胡以勝?臣敢以陳之。昔妲己之假,奪比干之真,靳尚之假,奪屈原之真,宰嚭之假,奪伍員之真。是三者,皆以至真之誠,卒不能制其假,矧不逮者乎”;卷九四七盧碩《畫諫》“漢文帝時,未央宮永明殿畫古者五物,成帝陽朔中,嘗坐群臣于下,指之曰:予慕堯舜理,故目是以自況……御史大夫張忠出次而言曰:斯無用之物也,臣請即日污之,且是畫肇于太宗之時,凡八圣矣,開眼而睹之者,背面而違之,未聞有裨于治也”。
這表明,圖畫“明勸戒著升沉”的作用,在唐代已經(jīng)成為共識,成為習慣用語。這實際上是以《易傳》比象思想為基礎的。另外,根據(jù)以《易傳》為本的比象、比德思想而進一步發(fā)揮的繪畫的教育作用,也見于張仲素及闕名的兩篇《繪事后素賦》中。
張仲素“成山龍華蟲之美,實曰當仁,后黑黃蒼赤之采,固無慚德”,“其素也同至淳之得一,其繪也合比象而為五”, “美矣夫繪事之義,所以刑萬邦而昭四?!?,闕名“以盼倩之姿,彰敦樸之俗”,都認為繪畫的作用在于教化。這實際上是以《易傳》為基礎的比德思想的體現(xiàn)。
二、寫真
《易傳》對于唐代畫論的另一個影響,就是以《易傳》思想改造魏晉六朝以來的傳神論成為“寫真”論。為什么這么說呢?“傳神論”是對漢以來繪畫“通神”思想的發(fā)揮,“寫真”論則是通過《易傳》主客、物我、內外相分的世界觀對“傳神論”的進一步改造,即進一步剔除“傳神論”中的巫術觀念,使神更具“精神”性。從《全唐文》的一些寫真圖贊,及《全唐詩》的一些內容來看,“寫真”的“真”,主要指人的“神采”?!皩懻妗敝饕菍θ宋锂嫸缘摹H缰炀靶短瞥嬩洝分軙P:“又郭令公婿趙縱侍郎嘗令韓干寫真,眾稱其善;后又請周昉長史寫之,二人皆有能名,令公嘗列二真置于坐側,未能定其優(yōu)劣。因趙夫人歸省,令公問云:‘此畫何人?’對曰:‘趙郎也?!衷疲骸握咦钏??’對曰:‘兩畫皆似,后畫尤佳?!謫枺骸我匝灾??’云:‘前畫者空得趙郎狀貌,后畫者兼移其神氣,得趙郎情性笑言之姿。’”這里的“真”,就是指神采。
從漢至唐,繪畫“通神”的思想一直存在。自六朝以來,“傳神”的思想也一直有影響,但唐代最多的則是“寫真”的說法?!皩懻妗闭撘浴兑讉鳌分骺投?、心物相分的世界觀,發(fā)展了傳神論。
三、造化心源
《易傳》物我、內外、主客二分的世界觀在唐代畫論中的另一表現(xiàn),就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創(chuàng)作觀念。這個說法出自《歷代名畫記》所引張璪語。然而以這種觀念理解繪畫的,不獨張璪一人?!度莆摹肪砦寰潘挠幸黄展暗摹段迳认筚x》,“比”,即“模仿”的意思。文中說“于是招繪素之黨,召彩筆之徒,程亂目之眾色,寫外物于百夫”,指模仿外物; “懿其創(chuàng)自于心,成之在手,或大之者不遺其美惡,小之者不失其妍丑,此實權等于真宰,功齊于妙有”,則在強調心源,所以也是在講“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是《易傳》內外二分世界觀在繪畫創(chuàng)作論上的具體表現(xiàn)。
四、《歷代名畫記》
《易傳》對于唐代畫論的影響,集中表現(xiàn)在《歷代名畫記》中。
在畫學史上占有極重要地位的晚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無論在體例還是思想上,都受張彥遠其前的《法書要錄》影響極大。《法書要錄》是張彥遠所收錄的書法理論著作的總集,《歷代名畫記》整書乃至局部之體例,皆據(jù)于《法書要錄》。
中國古代書論的哲學特質,即在以易學論書。因此,《歷代名畫記》以《易傳》為指導思想,是理所當然的?!兑讉鳌穼Α稓v代名畫記》的影響,表現(xiàn)在強調“德成而上,藝成而下”以至畫的教化作用,強調書畫同體及用筆同法,引用書法理論中的“意在筆先”、“自然”等概念于畫論中,及對謝赫《畫品》以書法理論的進一步解釋中。
“德成而上,藝成而下”,是《歷代名畫記》卷八評后魏“蔣少游”時所強調的?!暗鲁啥?,藝成而下”的說法,可能直接來源于《法書要錄》卷三引唐李嗣真《書后品》。而《名畫記》卷一《敘畫之源流》則通篇以此為指導思想。
至于“書畫同體”,其理論基礎可上溯到《系辭》“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以易傳論畫,“六書”說是中介,“六書”說的理論基礎,就是《系辭》。張彥遠論書畫關系,有兩點應注意,其一曰:書畫同體相分;其二曰:書畫用筆同法。至于書畫同體相分,在《歷代名畫記》卷一《敘畫之源流》中得到充分的論述,這也是《歷代名畫記》最重要的一部分,其意頗可參考《法書要錄》卷二《后魏江式論書表》等。而書畫用筆同法,也是以《法書要錄》的用筆論引于繪畫中的,卷二《論顧陸張吳用筆》便是談這個問題。
與書畫同體、用筆同法說相關者,即張彥遠“意在筆先”論。“意在筆先”可能直接源于《法書要錄》卷一王右軍《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至于《歷代名畫記》品畫的重要概念“自然”,按《法書要錄》所引書論文字,知“自然”系唐代書品的重要概念。張彥遠取而用于畫品,是為《歷代名畫記》的“自然”論,其中尤以李嗣真、張懷瓘之影響為最重。
《歷代名畫記》畫學思想繼承謝赫《畫品》,并以李嗣真、張懷瓘書法理論而改造之,表現(xiàn)于六法及品第兩方面的改造。比如卷一《論畫六法》中,張彥遠將“六法”前四法歸為“形似”與“骨氣”兩方面,也是《易傳》內外二分世界觀的表現(xiàn)。
《易傳》對于唐代畫論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易傳》對于唐代畫論的影響,也是《易傳》對整個中國畫論影響的縮影。
(作者單位:鄭州輕工業(yè)學院輕工職業(yè)學院)
責任編輯 陳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