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0月8日,新西蘭激流島,詩人顧城的妻子謝燁死于顧城之手,而后,顧城自縊身亡。顧城的“遺腹子”《英兒》不久問世,如同顧城夢囈般的心靈獨白,悲劇的所有答案都可以在此尋到出處。“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的人離開我們十年有余了,那個蘊涵著復雜人性、愛情與死亡的悲劇是否也已被時光掩埋在逝去中的歲月里了?
《英兒》紀錄著愛的超越與毀滅,我們能從這種紀錄中讀到生命深處難以抹去的愛與恨的兩大本能。人性和生命里,最富悲劇感的是愛,愛的悖論體現(xiàn)在它既是人性完美的追求,也暗藏著致命的毒刺。當愛不小心碰到那根神秘的毒刺,便極易觸及死亡的帷幕。愛和死亡聯(lián)系的主題一直折磨著窺視生命深處的人們,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很久以前就為我們詮釋了人性深處的這個秘密,也不幸早為顧城這類悲劇故事下了注腳。
顧城1988年隱居新西蘭后,在那個南太平洋的遙遠的小島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家園,他想完全脫離這個喧囂的世界,夢想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自給自足的生活?!拔夷敲聪胗袀€小村莊,一個爐火的小屋”“我愿意干活,不愿意謀生”。每至碰到顧城的生命哲學時,就會聯(lián)想到梭羅的《瓦爾登湖》,這種鄉(xiāng)村牧歌式的簡樸的生活追求其實是多么簡單,但對于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的人們又顯得多么奢侈和不可企及。無論如何,這種盼望與追求是屬于顧城這一類人的,他們不愿接受“適者生存”的世界,所謂的名利以及與此相關的爭斗更是毫無意義,因而他們在這個熱鬧的世界是孤獨的。但是顧城回歸自然的生活并沒有得到妻子完全的認同,妻子要照顧誕生不久的幼子、要面對柴米油鹽具體的現(xiàn)實。顧城在他的小島仍然是孤獨的。在顧城的心里,有著對創(chuàng)造世外桃源的渴望,更有著對與他有著同樣生活哲學的同行者的盼望。這是他1988年在奧克蘭寫給尚在國內的英兒的信:“我們是一起躲雨的小蟲,花殼殼,你是花瓢蟲,好看的一種。在天冷之前,我們已經找好了藏身的地方,也許在大巖縫里鋪上木板吧,像過家家一樣,外邊大山谷里大風吹著——很小的鍋里煮十五粒豆子?!辈恍以娙说娜觞c使他把這重幻想又加在了另一重幻想之上。
人總是有愛的渴望的,它是精神的重要內容。更何況是在那樣一個純自然生態(tài)的小島,更何況是這樣一位空靈浪漫的詩人,在那里,詩人一定會產生出更多的激蕩與幻想?!暗遣豢煞裾J,在我心里也有著不易察覺的期待,我也需要一點異樣的東西。這是我在正常的人生中間所無法得到的”。詩人是熱愛生活的,熱愛劈木柴、喝雨水的簡樸自然,更熱愛他退居世外的這片森林舞動、波濤洶涌的不受穢滓染指的家園。這個小學后就拒絕接受常規(guī)教育,“放豬放成詩人”的顧城,最早的詩就寫在隨父親下放勞動的河灘上。他渴望活在自己的倫理中,不屑社會千百年來既定的綱常,在他的精神王國里,美是最高的法則。他對“我們總想把我們的生活固著在我們的理解范圍內”是不滿足的,“就像把羊攔在牧場里,把水攔在堤壩里,沖壓出一個個齒輪”。顧城嘆息到,我們所說的道理,或多或少都是用來維持生活的,但是“我們沒有辦法真正的滿足我們內心的期待”。他這樣回憶與英兒最初的相見:“她走過來的時候看著我,那么一心一意地看著,不知道怎么有一種凄涼的神情”,“因為打動我的就是她那種孤兒似的神情”。是精神的憐惜才會有這樣感性的觸動,是柔軟的細膩的心靈才能擁有這樣純凈的情愫,顧城將全部的生命投給了他夢想中的愛情。
然而我們卻在他死后不久,看到了另一種解釋。這個被稱作“英兒”的人寫到:“我依然相信,《英兒》一書是我不該讀的,它不是別的,是從血液里流出來的報復的火焰,帶著蟄我的無數(shù)根尖刺,置我于死地的尖刺?!?br/> 為什么愛向來呈示著一種矛盾心理——即為什么愛總是伴隨著對同一對象的恨。性本能滋生了不可抑制的愛的渴望,渴望與對方融為一體;自我保護的本能卻又時刻警惕著對方可能給自己的傷害,一旦遭遇傷害,怨恨便不可遏制地生發(fā)出來。愛與恨這兩種極端的甚至是勢不兩立的感情就這樣奇妙地交織在一起、難以離分。《英兒》清麗哀怨的文字里面,不息的愛情仍在流淌,恨的憤懣也依稀可見。主人公們(不只是顧城與英兒之間)由相互愛戀、相互欣賞變?yōu)橄嗷ヅ懦狻⑾嗷ピ购?,尤其是英兒在顧城夫婦悲慘地告離這個世界后仍然不依不饒的“討伐”,都使我們看到了這兩大本能的力量。
顧城隱居激流島后,專心地做他理想的墾荒生活,這個精神的赤子在生活中無疑是一位弱者。詩人的妻子謝燁在他的生活中擔當著母親一般的角色。她是一位母性很強的女性,當年就是用一種類似母愛的感情征服了顧城,兩人之間特有的生活方式成為當時傳誦的佳話。然而在謝燁真正地成為了母親以后,她不能夠再像當年她在國內發(fā)表的散文《我和顧城——游戲》那樣,有足夠的精力和熱情陪著充滿幻想的顧城一起玩耍,而顧城的任性與天真也由妙趣橫生變?yōu)榱寺闊┡c障礙,于是便有了一個用常人的角度無法解釋的做法(或許還有更深的原因),她主動幫助英兒來到顧城的身邊,并默許了發(fā)生的一切。
顧城在孤獨的太平洋小島迎來了他遲到的激情。事實上,謝燁母性的光輝在某種意義上壓抑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存在。英兒的到來激發(fā)了他男兒生命的熱能,使他真正有了作為男人的感受:“我的愿望無窮無盡,一直一直生長著,而她明快地包圍、承受著我,走在路上的時候我都在想起她,微微生起,感到最初的激動?!薄暗菑膩頉]有想到我們的身體和欲望是如此的吻合。她的輕巧給了我一種放肆的可能,一種男性的力量的炫耀,這是我在你面前所無法做的,你無言的輕視,使我被羞愧和尊敬所節(jié)制?!鳖櫝枪P下的性愛描寫如詩如畫,百轉千回。本能的力量一旦開發(fā)出來,它強大的攻勢絕不是倫理道德的力量能夠阻擋的,更何況顧城的愛欲體驗是全部靈魂的參與、是整個身心的激蕩。生命的高峰體驗銘心刻骨,帶給了顧城此生此世再也難以鏟除的記憶,并使他最終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這種耀眼的激情沉醉的映襯下,他與謝燁母子般相守的情感方式顯得那么寡淡、力量不足。顧城越迷戀他的愛情,就越對促成這件事的妻子不勝感激,他欲用一生的代價,去償還妻子的這份深情大愛。我們可以看到他在《英兒》里反復的吟誦:“雷,我的恩?!保櫝窃跁袑ζ拮拥膼鄯Q。)
顧城甚至希望英兒和他一樣感激妻子。每當英兒要他選擇時,顧城總會說: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離開我,我都必死無疑。身處尷尬處境的英兒內心的復雜、失落、焦慮與危機肯定是顧城無法完全體會的,何況眼前的謝燁無可挑剔,令顧城感恩戴德。誰又能戰(zhàn)勝自己潛意識里的占有欲呢?愛情的領地從來都是寸土不讓的!她比誰都矛盾、都痛苦、都羞愧,她怨恨愛自己卻又無力選擇自己的顧城。顧城愛戀愈深、她的不甘愈重。不斷證實自己在顧城心中的分量是英兒感情較量中唯一的砝碼,也是對于自己自尊的最好交代。最終逃離激流島是她最后的自我拯救,也是最后一次對自己在顧城心里分量的證實。
可惜呀,在《英兒》中,無論是霧氣騰騰的綠蔭谷、還是遺世獨立的山頂小屋,無論是枝繁葉茂的撒滿陽光的山頭、還是有著狗的聲音、風的歌唱的去往玻格家的夜路,都印滿了顧城痛楚的甜蜜的記憶,“像島上那些被潮水擁護、砍殺、耕犁過的礁石”。顧城并不是不知道,這段感情完全可以約束在某一個范圍,當時詩人有情人的并不在少數(shù),但是被愛情浸透的詩人,天生就不會周全妥協(xié)。在他心里,為愛最大的感恩便是一遍遍默念著:“這是我的妻子?!闭\如《英兒》的卷首語:“你們是我的妻子,我愛你們,現(xiàn)在依舊如此?!?br/> 顧城情感的投入顯然超出了謝燁的料想,更超出她料想的恐怕是自己內心的震蕩。她是太過于相信顧城對自己全方位的依賴了,她從來沒有懷疑過會有任何人可以取代自己的位置,至于英兒的到來,她也不過是坐在高處看小丑唱戲,她怎么能預料——愛的本能根本禁不起考驗。高度的自信衍生出了寬厚與縱容,正是這種寬厚與縱容使她和顧城同時忽略了她作為妻子的存在,除了“神圣”與“高大”,她喪失了作為妻子的全部主權。沉睡的自我保護的本能還是不可避免地抬頭了,她并非不在乎,更不可能不恨!當?shù)聡蝾櫝前l(fā)來寫作邀請函時,謝燁看到了自己的機會。在她和被她慫恿的英兒的鼓動下,顧城懷揣著對于未來的天真的夢想,依依不舍地告別英兒,與她一起踏上了去德國的旅程。在送走這對夫婦后,英兒所有的自信和感情都被打碎了,她只有在自卑的孤獨里哭自己的失落:“我們,我們。我們,和我有什么關系呢?我是誰呢?而且,用什么來等你呢?你怎么就不能設想一下,我的心也碎了,血也干了,最后,連臺也被自己拆了。我該下臺了。城。這就是我的下場?!薄拔抑溃乙呀涀砹?,我的血液里都是干燥的火焰。”是啊,這火焰很快就由怨恨變?yōu)榱藦统?,恨在逐步升級?br/>
大概在德國將近一年的時候,顧城接到了英兒離島的消息。顧城的反應令謝燁始料不及,他整個就是一個傷口,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正如他所說:“就像習慣用手去拿杯子,手沒有了一樣,就像在手術后,被拿走了心?!彼枋鲎约悍路鹗亲诖翱诘馁u票人,雖然還有一張可以說話的臉,還有外面一層薄薄的理智,但窗口以內的人其實早已經瘋了。他受傷的靈魂止不住滴血的悲鳴:“如果說這一生,我有什么后悔的事,就是這個事。我沒什么后悔的,可如果有人這樣問,我還是要這樣說:我后悔這個事。我離開了我的島,離開了我的家,我的歸宿。我應該死在那兒;——雷,你知道嗎?這真像一把鋒利的鐵鏟鏟了一下,在我的心里。我那么多年要做,不可能做的事,做成了,又沒有了?!薄啊驗檫@鐵鏟鏟得太深了。它不僅毀壞了我的生命,而且毀壞了我生命最深處的根,我的夢想?!奔毮伾羁痰那楦惺澜绯删土嗽娙耍瑫r也毀滅了詩人。顧城的愛,是那樣深邃憂傷,與他的靈魂之樹盤根錯節(jié)、不可剝離!那遠離塵世的小島、遠離自己的曾經身心合一的愛人,才是他真正的愛之所在,是他今生今世靈魂的住所。英兒給過顧城的慰藉有多深,給他的創(chuàng)擊就有多大。
面對著雖生猶死的一片情感廢墟的丈夫,謝燁受到了真正的打擊!為了挽救最后的自尊,也或許是為了挽救垂死的顧城,她建議顧城寫一部懺悔錄,寫下家庭的入侵者英兒的背叛、寫下妻子雷的無比艱辛。但是,《英兒》的創(chuàng)作終究是背離了謝燁乃至于顧城的懺悔的初衷,記憶中的一切重新在顧城的筆下燦爛生輝,詩人眷戀的筆觸依然沾滿割舍不掉的點點滴滴。謝燁再一次受到了深深的傷害。這種傷害又何嘗不“像一把鋒利的鐵鏟鏟了一下”,鏟掉了她“生命最深處的根”、鏟掉了她全部的夢想!
在這場紛亂的戰(zhàn)爭中,貌似平靜的謝燁早已傷痕累累。最終絕望的她在德國遇到了自己的所愛,可以想象,這個多年來忍辱負重的與怪癖的天才陪伴的妻子,這個長期扮演著母親角色不得不把天性深深壓抑的女人,一旦打開了愛情的閘門,其掩蓋很久的愛與恨的滾滾巖漿是怎樣洶涌地噴發(fā)。無論傷痛的顧城怎樣懺悔與企盼,她也堅決不肯再有半點通融了——她一定要離開他。對嶄新生活的憧憬壓倒了一切,她甚至在寫給親友的信里毫不掩飾對顧城深深的厭惡,直截了當?shù)卣f:我希望他早點完蛋。然而這個曾經多么寬容的妻子沒能看到顧城倒在她的決絕之中,卻不幸在她的新愛即將到來之時與彼此怨恨的丈夫同歸于盡了。
柏拉圖在《會飲篇》中曾就愛的深層含義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們說:“愛欲是一種原始生命力。”所謂原始生命力是一種深邃的生命動力,它超越于善惡之上,“是能夠使個人完全置于其力量控制之下的自然功能。原始生命力既可以是創(chuàng)造性的,也可以是破壞性的,而在正常狀態(tài)下它是同時包括兩方面的”。原始生命力類似榮格所說的“陰影”,是一種強大的原形功能,是最好的東西和最壞的東西的發(fā)源地,是千百億年來遺傳而來的未經馴服的動物精神,是能夠掌握人的命運的一種狂暴的自然力。用羅洛·梅的話來說,“原始生命力作為生命中的陰暗面,既蟄居在黑暗的地下王國,又高翔在愛欲的超驗領域。當它以狂暴的形式出現(xiàn)時,能把人拋入絕望的深淵。如果這樣一種強大的力量誤入歧途,情緒情感將不再聽從我們意志的命令,當傳統(tǒng)的心理防御機制削弱甚至崩潰之時,原始生命力往往如脫韁之馬,無法控制。
我們只能感嘆,人類天生攜帶著自我毀滅的種子,無論愛情的光輝曾經多么璀璨,也難以掩蓋人性復雜的蘊含。
其實,顧城在走近生命的斷崖時,曾向撫育了他生命的塵世深情地回眸,在那里仍然有著他扯不斷的眷戀,“sam,我只想牽著你再走一走臺階兒”。他在飽受愛情傷痛后,重新審視親情的價值。詩人最后的愿望就是帶著曾經被自己傷害的兒子回家,回到已經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身邊?;蛟S他已然懂得,激情的背叛只是瞬間,理性的回歸才是永恒,因為“愛情并不通向生活”。無奈和絕望使他放棄了一個詩人的高傲,在《英兒》中他不止一次地作為旁觀者無情地鞭撻自己的偏執(zhí),解剖自己個性中病態(tài)的缺陷,他向代表著現(xiàn)實世界的妻子低頭求和,只想從今以后過“正常的天經地義的生活”。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顧城最后時日的期待和努力,也是在同自己痛苦的心靈抗爭,同死亡的誘惑拼搏。但是拋棄了社會的顧城,縱使構建了自己精神的領地,卻無法從中找到力量的源泉。他是脆弱的,全部的世界建筑在了感情的支架上——兩個他深愛或者是深深依賴的女性,一個是他多年生活的守護者,一個是他自認為的生命的參與者。他期待著能夠與她們在沒有心靈污染的純自然的地方,彼此愛慕,和諧幸福地永遠生活在一起。在那里,任何一位的撤離都會使他的世界不完整,而一旦成為他整個世界的情感支撐全部坍塌,那么他也只能化為煙塵??杀蓢@的詩人,就如他無論走到哪里都要戴上自制帽子的癖好,那個煙筒狀的帽子幾乎成為了他的標志,沒有了頭上的帽子,他一定會失去那種護衛(wèi)的安全感,因而會不知所措。悲劇的真正起因究竟是什么呢?讓我們來看看顧城的自我批判吧——“誰也不知道吸引他的幻想從何而來,從現(xiàn)代心理學來說,他顯然是患有某種程度的心理固著癥。他的心態(tài)停留在某一點上,始終沒有發(fā)育成熟。”“而他要擺脫的恰恰就是他自己,那個跟他一起奔走的宿命、他的死敵。”詩人終究是沒有能擺脫自己,他死在了自己的手里!顧城在離世前對兒子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愿你別太象(像)我?!?br/>
愛與恨的烈火終究是釀成了大禍。說到底,顧城只是童話世界的主人公,他盼望的同行者從來也沒有真正進入他的世界。他與他深愛的妻子們的沖突,其實是詩人超越的精神世界與真實的世俗之間的矛盾,是理想與現(xiàn)實互相的毀滅。人是無法超越自己的,不是“上天無塵的花朵”。顧城完成《英兒》后,開始寫一部給兒子的書,這是痛定思痛之后的寫作,詩人想借此真正完成對兒子、對妻子的懺悔,挽留住自己尚沒有完全破碎的家。那部沒能完成的書稿清清楚楚地留著顧城的不舍、不甘——它和《英兒》一起留給了世間。
被遺落在太平洋小島的孤兒Sam——小木耳該成人了,不知說英語的他可否能看懂爸爸留給他的文字?但愿這段浸透著人性悲劇的往事沒有傷害到這個無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