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構與顛覆:《珍珠塔》
《珍珠塔》是一出傳統(tǒng)戲,江蘇省的地方戲淮劇錫劇演出此劇最為著稱?!墩渲樗氛f的是書生方卿因家遭大難,一貧如洗,投奔襄陽姑家,遭姑母冷遇,得表妹陳翠娥以珍珠寶塔相贈,進京趕考,高中狀元,外放七省巡按,后重歸襄陽,戲弄姑母,與表妹完婚。劇情依然是才子佳人的類型,典型的窮書生的白日夢:才子落魄,佳人援手,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在才子佳人的悲歡之外,這出戲值得拿出來說的是,從社會學角度看,該戲其實是宣揚了父系制度下男性財產(chǎn)繼承制,申明了女兒不得繼承財產(chǎn)的戒律。戲中的兩代女兒方卿的姑母方朵花,方朵花的女兒陳翠娥,都一心想著夫家,背叛父族,這就一再重申了“女生外像”?!把Щ媚浮狈蕉浠ㄉ砩霞畜w現(xiàn)了女兒對父家財產(chǎn)的貪婪,方卿的唱詞中說她出嫁時“陪送嫁妝數(shù)千樣,喜日那天還是不肯梳妝;爹娘問你為何事,到底還缺哪一樣?你說樁樁件件全滿意呀,就是缺少個珍珠寶塔壓皮箱?!狈蕉浠ㄉ砩线€有忘本負義,親外甥上門求告,竟嫌貧愛富,守財吝嗇,“摸摸金子舍不得,摸摸銀子心發(fā)慌”。而其女兒陳翠娥又背叛了陳家,將珍珠塔贈與意中人方卿。兩代女兒都背叛了父家,將財產(chǎn)轉移到夫家?!吧畠骸钡谋瘎∥kU得到強化渲染。方家的傳家寶珍珠塔,最終又回到方家,劇情完成了對財產(chǎn)戒律的警示:女兒不得染指家庭財產(chǎn)。財產(chǎn)的獲得與分配是社會的主要問題,在父系社會,女兒只能將財產(chǎn)轉移,而不是像兒子可以實現(xiàn)財產(chǎn)的延續(xù)與增值。對于家庭的財產(chǎn)而言,女兒的存在一直是威脅。《珍珠塔》就內隱了這個憂慮,并申明了財產(chǎn)繼承的規(guī)則。
由此看,戲曲是與社會制度同構的,它認同并宣揚社會規(guī)則,成了社會制度合法化的手段之一。但其實它對社會又是顛覆的?!墩渲樗分校蕉浠ㄗ鳛榕畠菏艿阶l責戲耍,而陳翠娥則受到肯定,陳翠娥對愛情對財產(chǎn)的處置分明受到贊許,得到善果,而這卻可以看作是默認了女兒對財產(chǎn)對自己(愛情)的自由處置權。戲曲都是認同人的欲念的,這又挑戰(zhàn)了社會規(guī)則的合法化。這種矛盾一直結構在《珍珠塔》中。
同構與顛覆,構成了戲曲。傳統(tǒng)戲曲一直保持著同構與顛覆的張力,一方面宣揚教化,另一方面又肆意破壞社會現(xiàn)實的合法化,這形成了戲曲的核心結構。它從現(xiàn)實出發(fā)表達著對這個世界的認同,又因為承認人的基本欲望,便暗含了改變這個世界的力量與方向。
神的困境:《牛郎織女》
假如有前生,假如有來世,假如你可以隨意穿行于前生來世,你記得也信守著前世的愛情,可你上窮碧落下黃泉追到今生的愛人,卻已是一個陌生人,他失憶了,前世了無痕跡,那么你愛不愛?你遇到的就是存在主義的困境了,這是存在主義的好題目。在中國,神就會攤上這難題。
《牛郎織女》中,牽牛星和織女星向往人間,私約下凡,王母得知大怒,將牽牛星貶下人間,成了肉體凡胎的牛郎,織女下凡尋到她天界的愛人,人如昨,心已非,牛郎對前生的認識一片空白,他要的只是一位好姑娘,他已認不得織女。牛郎對織女,連賈寶玉對林黛玉似曾相識的感覺都沒有??椗畱阎氖且磺磺扒?,可牛郎對她而言就是個陌生人,她對牛郎來說更陌生。牛郎已只有今生,織女卻多出了一截前生,岔輩了,黃梅戲電影《牛郎織女》中演織女的嚴鳳英,比演牛郎的黃宗毅看上去年齡至少大個十歲,兩人真是岔了輩了,一個徐娘江湖,一個懵懂少稚,更增加了這隔世的效果。存在主義文學常見的荒謬感這兒也已影影綽綽的了,一觸即發(fā)。
然而在劇中,對這“陌生人”的困境,織女沒有猶豫,她一步跨過兩個世界間的裂縫,仍是一往情深地愛了。戲劇劇情往往是因果報應,是一種平衡的結構,它緊張地將情節(jié)向上拋起,然后情節(jié)又沿著反方向向下墜落。天界的分手,我們可以看作是牛郎的一次背叛,織女原諒了他。戲中的平衡是讓織女又被王母帶上天,兩人在人間分手,這次是織女的背叛,該輪到牛郎的原宥。
織女作為神遇到的“陌生人”的困境也順帶解決了,中國的戲劇解決神的困境,倒也有中國的辦法?!杜@煽椗分?,織女被王母強拉上天后,牛郎踩著老牛(金牛星)的角也追了上天,最終也留在了天上。牛郎的時間又拉回到了天界,他與織女的時空得到了統(tǒng)一。戲結束了,但一個存在主義的好題目也被做糟了,兩種時間的錯綜,本可以讓世界在荒謬中更為深刻,生存經(jīng)不得小小挪移的窘迫,也就在中國戲劇中看不到了。生命的莊嚴與荒謬,也就沒有了著落。
當然,用存在主義的哲學逼問中國傳統(tǒng)戲劇,這本身就是一次時空的錯置。
隱匿的弒父:《西廂記》
《西廂記》的情節(jié)就不用說了,但提一個問題,何以張生張君瑞沒有父親?傳統(tǒng)戲劇中,特別是愛情戲中,男性主人公往往沒有父親,民間俗戲《天仙配》、《白蛇傳》、《梁山伯與祝英臺》、《牛郎織女》、《珍珠塔》、《追魚》等等都是,文人所作《西廂記》、《牡丹亭》也是如此,董永、許仙、梁山伯、牛郎、方卿、張珍、張君瑞、柳夢梅,這些小青年都不帶父親出場。
許是父愛的缺失在戲劇中的體現(xiàn),中國文化是缺少父愛的。許是劇情上的節(jié)省,人物關系的簡化減少了枝蔓拉雜。但是,很顯然,沒有了父親,這些小男生都能夠甩開了手腳,自作主張,行動自由,在愛的天空里,做主的是他們自己,青春世界,情為主宰。有的劇情中,干脆父母雙亡,董永、牛郎、張君瑞、柳夢梅等都是孤兒,那更是可以無法無天了。一個失去了父親的世界,制度與道德也就松弛了,沒有了父親的管束,女性的魔力顯然也就增強了。在一些戲中,愛情的阻力都推給了女方,這多少是中國文化中男性對女性的畏懼心理的投影(“二八佳人體似酥,腰中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地叫你骨髓枯?!保┒鴣碜耘降淖枇湍赣H的存在一樣,至多是成就了好事多磨的劇情,因為母親只有縱容,女方怕出丑,就只有選擇“一床錦被遮蓋”了的茍且。
在“尊父”的孝治傳統(tǒng)下,倒在民間敘事中建立了另一種弒父的傳統(tǒng),“三言二拍”中的俗男,《水滸》、《三國》里的英雄,大抵都放逐了父親,隱匿了父親,自己替代父親主持一切。民間文化相較體制文化而言,它就是要弒父自代的。遵從民間敘事傳統(tǒng)的戲劇,建立了沒有父親的世界,自然也就有了隱匿的弒父主題。這種弒父情結的焦慮負罪感,體現(xiàn)在劇情中男主人公的磨難上,而最后的金榜題名則是對自己弒父的一種贖罪,借君王的權威來免責,以自己的成就來使自己弒父后取代父親的地位合法化,張君瑞、柳夢梅、方卿便是如此。那些不能夠金榜題名的大多以生命來贖罪,梁山伯、許仙便是如此,或者是天人(河)永隔,董永、牛郎便是如此。
在熱熱鬧鬧的唱念做打中,戲劇挖著社會的墻角。弒父主題雖是隱匿的,但卻獲得了公開宣揚,并一直在傳承著。這種弒父不是作為一種觀念,不是審父之后的革命,不是青春期的逆反,也不是俄狄浦斯式的戀母弒父,它就是一種結構,潛伏著,深埋在歲月中,隨時起爆引發(fā)更新?lián)Q代。
女權主義的封建表達:《三請樊梨花》
薛丁山手捧香爐,一步一跪,去樊將關請樊梨花。此前他已下跪過兩次,一請二請樊梨花。打又打不過,反被女方逼了婚,小子心有不甘,耍弄夫權休妻,又自打嘴巴跪下來請妻,三休三請,好不丟臉,到最后妻子封侯,自家只做了個先行官,薛丁山算是憋屈到死了。
《三請樊梨花》,是出讓男人們顏面喪盡的戲,卻久演不衰,婦孺不論,男人也愛看,頗能顯示民間的觀念力量?!叭魏我粋€時代的統(tǒng)治思想始終不過是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話是這么說,民間也始終蘊含著統(tǒng)治思想的對立面,在思想對立與融會的互動中生活得以生機不絕。戲曲以戲劇化的方式表達出下層人民的生活面貌和情感觀念世界,在戲曲中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其對立的思想相互抵抗消長交融的共生關系,最能得到強化的開展。《三請樊梨花》中,似乎男尊女卑一掃而盡,在幽眛的時代,女權抬了頭,那被捆縛的女神掙扎著將頭伸出泥涂。
光彩照人的女英雄,在民間戲曲中并不罕見,將男人打落下馬的樊梨花并不孤單,《穆柯寨》(《穆桂英招親》)有穆桂英,《對花槍》有姜桂芝。這些戲至少承認了女性的力量,以及女性對社會結構性的重要作用,也許還有民間遺存的上古對女性的生殖崇拜及對地母的敬畏。女性的能力和作用得到張揚,女性的存在以一種突兀而起的強勢令人驚愕。
這些女英雄大多出身草莽,屬化外之民,武藝高強,無人匹敵,卻又都喜歡上以國家的名義來征討的白馬小將,以武藝逼親,以歸順逼婚。在戲中肯定會形成男權與女權的爭斗,這種爭斗大都在皇權下擺平,婚事得到皇帝的主張,小男人大女人在國家利益中一致,穩(wěn)定成一個男主外女主內的普通家庭。這些戲中的女權依然是在一個男性中心的框架內的奔突表演,如果能稱作女權主義,那也是女權主義的封建表達。
在《三請樊梨花》中,深層的其實是歸化主題,外在的是邊民對國家的歸化,內在的是女性對男性的歸化。國家的征服與男性的征服同步。樊梨花的樊將關,穆桂英的穆柯寨,姜桂芝的姜家寨,都是王朝的化外之地,女英雄們不僅蠻力,而且少教化,所以她們都敢愛,愛得像個女土匪,看到中意的男人就搶就霸,所以在戲的前半部分,往往是女英雄們匪氣盎然,白馬小將們飽受調戲。而在戲的后半部則是女英雄們的受苦,她們得用苦難與血腥來歸化,重塑成賢良女子。穆桂英是沙場百戰(zhàn),喪夫守節(jié)。姜桂芝是青絲苦守成白頭,顛沛尋夫,還得承受丈夫不相認的羞辱。樊梨花則是脫胎換骨了,就像孫悟空歷經(jīng)八十一難才成正果,她歷經(jīng)磨難。薛丁山三次休妻,第一次是指責樊梨花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第二次是懷疑其貞節(jié),第三次是疑她通匪(兼有懷疑她與自幼許配之人有茍且)。她因出身備受責疑,因對男性的主動飽經(jīng)磨難,因行動自主吃盡苦頭。一次又一次的被休,是男權對女英雄的打壓,是將其打磨成賢德人,是對她過錯的刑求。樊梨花的父兄被殺,樊梨花殺了自幼許配的楊番,楊番哀求看在雙方父親八拜之交的份,看在青梅竹馬的份,看在他是楊家單傳死了無后的份,都抵不過薛丁山一句“有我沒他,有他沒我”,樊梨花“抬頭看丁山,低頭殺楊番”。所有能夠明證其出身的人都死了,樊梨花完全與過去割斷,她的過去全死了,她等于死了一次,當她重生,女英雄成為一個妻子,男人才準她為妻。
一點點野生的女權,飽受折磨,一命嗚呼,但女權的芽確確實實在戲里活過。女權與封建秩序的緊張,雖然最終被壓制,但女權至少已被挑明,指出了一種存在的可能性,這是女權在封建性中的曲折展開。
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