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梁啟超澳洲文蹤

　　八月間，有機會到澳大利亞一游。行前“做功課”，努力上網(wǎng)查找了一番梁啟超澳洲之行的資料。與梁氏結(jié)緣二十多年，探尋其在世界各地的蹤跡，幾乎已成為本人出游的題中必有之義。收入《返回現(xiàn)場——晚清人物尋蹤》（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中的各文，從日本的東京、京都、須磨，到美國的紐約、普利茅斯，無論身在何處，話題多少都與梁啟超沾邊。
　　何況，嗜寫游記的梁啟超1899年底自日本出行夏威夷，留下了《汗漫錄》（后改題《夏威夷游記》）；1903年赴美國、加拿大，也草成《新大陸游記》；即使1911年到臺灣不過一月，亦寄回六封游臺書牘在自家主編的《國風(fēng)報》發(fā)表。而其1912年歸國后，1918年底又有歷時一年余的歐洲之行，所撰《歐游心影錄》更成為現(xiàn)代文化史上的名著。令人訝異的是，如此愛好游記寫作的梁啟超，竟然讓他長達半年的澳洲之行成為空白。
　　以“空白”來描述梁啟超的澳洲之旅，既是對梁氏本人游記缺席的狀寫，也是有感于長期以來因史料匱乏造成其傳記書寫的語焉不詳。梁氏著名的《三十自述》，于澳洲行旅只有“居澳半年，由西而東，環(huán)洲歷一周而還”數(shù)語。逐年詳實記載其生平事跡的《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關(guān)于1900年“澳洲之游”一條的文字也簡之不能再簡：
　　
　　先生居滬十日，以漢口事敗，無可補救，乃往新嘉坡晤南海先生。居若干日，應(yīng)澳洲保皇會之邀，始于八月自印度楞伽島乘英國輪船，為澳洲之游。
　　
　　次年的記述中還特別強調(diào)，“先生這次游澳的詳細情形，很少材料可以參考”，故僅節(jié)錄了4月17日梁啟超在澳洲寫給康有為的一信，以見其“此行奔走會事和捐款的情形”。
　　以梁啟超這樣一位在近代史上關(guān)系重大的人物，而年譜中竟然存有半年的空缺，自然會引起研究者關(guān)注。1981年臺灣出版的《傳記文學(xué)》雜志上，即分兩期登載了劉渭平撰寫的長文《梁啟超的澳洲之行》。劉文從當(dāng)年在悉尼刊行的中文報紙《東華新報》鉤稽出大量史料，還原了梁氏此行的細節(jié)。筆者1988年完成的《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xué)道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一書，已引用其中抄錄的梁氏佚詩，以佐證“詩界革命”中“新意境”的生成。嗣后編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時，劉氏全文引錄的梁之《致澳洲總督好頓書》、《辭行小啟》、《致澳洲?；蕰T同志書》各文，以及《廣邱菽園詩中八賢歌即效其體》其八、《和吳濟川贈行即用其韻》四首各詩，當(dāng)然也盡數(shù)囊括編中。
　　雖然拜讀過劉渭平之文，不過，因未曾親歷澳洲，對其中提及的地名、人情，一概感覺陌生，或竟可說不明究竟。這在《覺世與傳世》一書照抄劉文謂“吳濟川為雪梨?；蕰偫怼?，而未將至今仍在臺灣沿用的“雪梨”改譯為大陸通行的“悉尼”，便可見一斑。此回得以親臨現(xiàn)場，心中的如意算盤是，城市街景固然面目全非，但山川地理總應(yīng)大致不差。何況，一睹曾經(jīng)刊載梁啟超行蹤的《東華新報》，或更進一步在資料上有新發(fā)現(xiàn)，也實在期待之中。
　　網(wǎng)上搜尋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位于墨爾本的澳洲華人歷史博物館（通稱“澳華博物館”），曾在2000—2001年間舉辦過“梁啟超澳洲之行與澳洲聯(lián)邦一百周年紀(jì)念展覽”。于是記起，當(dāng)時曾聽我的學(xué)生余杰說過，他到澳大利亞使館看過此展，其中有梁啟超的護照等文物；并表示，可以向使館索取一本畫冊，轉(zhuǎn)贈于我。此事后無下文，我也沒有追問，卻從此留下了展覽印有圖冊、頗有價值的印象。
　　這次在墨爾本停留五天，我的時間大抵都可自由支配，故對造訪澳華博物館寄予厚望。行前已請居住該城的朋友陳焱先行打探，希望該館藏有《東華新報》的縮微膠卷，如此，我便可以多一點閱讀的鐘點，而不必再向別處尋覓；即使最不濟，也想象能夠買到一冊早年展覽的畫冊，庶幾不虛此行。
　　13日上午到達墨爾本，下午的節(jié)目是參觀墨爾本博物館與皇家植物園。第二天則由陳焱的夫君栗杰開車，往返七百多公里，飽覽恢弘壯麗的大洋路（Great Ocean Road）海景。接下來的日子，因平原君須參加會議，我獨自游覽，澳華博物館自成首選。陳焱移居此地已逾十年，人脈頗廣，到達位于唐人街的博物館時，便領(lǐng)我直接進入辦公室，與一相熟的臺灣女士接洽。因事前有過聯(lián)絡(luò)，那位負責(zé)展覽事務(wù)的澳大利亞女館員已熱心準(zhǔn)備了數(shù)份網(wǎng)上下載的資料。而我心心念念的展覽圖冊，至此才發(fā)現(xiàn)竟然只是本人一廂情愿的憑空虛構(gòu)。為了讓我盡知原展細節(jié)，耐心的女館員不但出示了一冊英文本的New Gold Mountain： The Chinese in Australia，1901-1921，最后還搬出厚厚一摞卷宗，從中搜檢出當(dāng)年為準(zhǔn)備展覽所作的文案，復(fù)印給我。這些資料不僅全部免費提供，而且，我的到來顯然更增加了原本因為經(jīng)費緊張、人少事多而忙碌不堪的女館員的負擔(dān)。但從始至終，她對我這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都是笑臉相待，有求必應(yīng)。
　　在唐人街吃過午飯，我們又轉(zhuǎn)回參觀澳華博物館的常設(shè)展。從地下一層進入，恍似進入時光隧道，眼前頓時黑暗，腳下的地面也搖蕩如船行海中。在布置像船艙的空間里，復(fù)原了一個半世紀(jì)以前到澳洲淘金的中國工人生活的場景與用品。一種婉轉(zhuǎn)幽怨的粵劇唱腔，營造出濃濃的異域鄉(xiāng)情。樓上的展覽則以圖片加實物的方式，展現(xiàn)了墨爾本華人早年的生活狀況。訪問過該館的區(qū)如柏在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上有過如下評論：“澳華博物館的展覽品不算豐富，但是通過場景、圖片、文物真實反映華人在澳洲的奮斗歷史。一個只有十幾萬人的社群能夠辦起一個歷史博物館，是令人欽佩的?！保ā赌珷柋景闹奕A人歷史博物館：凝聚澳洲華人血淚史》）看過展覽，心有同感。
　　澳華博物館的展品中，自然也少不了梁啟超游澳時刊登在1901年4月17日《東華新報》上的肖像照。不過，比起我獲贈的資料，那只能說是一筆帶過。關(guān)于“梁啟超澳洲之行”的展覽，從英文資料可知，其實際是由澳大利亞拉托貝大學(xué)（La Trobe University）、澳華博物館與華東師范大學(xué)共同主辦。這個頗具規(guī)模的巡展，先后到過上海、廣州、北京、臺北、香港和新加坡，回歸墨爾本后，又于2003年在悉尼重新開張。由于我表示希望查看《東華新報》，澳華博物館雖未入藏，女館員卻特意為我打印了網(wǎng)上的相關(guān)資訊，包括一篇《東華報》的簡要介紹，以及節(jié)譯自劉渭平的中文著作《澳洲華僑史》（香港：星島出版社1989年）第七章的關(guān)于十九、二十世紀(jì)之交澳洲華文報紙概況。前一份資料具體指明了《東華新報》（1902年改名《東華報》）在堪培拉的澳大利亞國家圖書館與悉尼的新南威爾士州立圖書館之米歇爾分館均有收藏。
　　墨爾本為維多利亞州首府，當(dāng)1901年1月1日澳大利亞聯(lián)邦成立，它也在堪培拉之前一度成為國都。我注意到，其名在澳華博物館的展覽中出現(xiàn)時，有美利濱、墨爾缽等不同舊譯?；貒?，找到那本當(dāng)時在館中匆匆一見的《新金山——澳大利亞華人，1901-1921年》之中文本（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版），發(fā)現(xiàn)因周邊有金礦，墨爾本當(dāng)年也被稱作“新金山”，以與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舊金山”相對應(yīng)。十九世紀(jì)中期始，從中國涌來大批淘金者，其中廣東人最多。展覽中提到曾經(jīng)接待過梁啟超的岡州會館與四邑會館，原先不明其義，尚以為拼音的“岡州”是否為“廣州”之誤，至此方知曉其為梁所出身之新會縣的古稱，至于“四邑”者，乃是合新會、臺山、開平、恩平四縣而言之。據(jù)梁氏此行的隨行翻譯羅昌記述，在墨爾本附近最著名的金礦區(qū)孖辣（Ballarat，今譯巴拉臘特），便有梁啟超的姑丈譚烈成在該地經(jīng)商。
　　
　　羅昌所撰《續(xù)梁卓如先生澳洲游記》（1900年12月15日《東華新報》），關(guān)于梁啟超在墨爾本的活動有如下記錄：
　　
　?。?900年11月）十四日，上午十點鐘，先生到域多利省之美利畔埠。闔埠名望紳商五十余人迎于車站，中西人士觀者如堵墻焉。遂同乘馬車到所寓之大酒樓，置酒為先生壽?！?br/>　　十五日往拜各鋪戶。下午岡州會館請宴。是晚先生在戒酒會館演說，張卓雄牧師為主席，聽者千二、三百人。
　　十六日，雪梨埠?；蕰偫韯⒕昱d、歐陽君萬慶來迎先生于美利畔?！俏?，譚君英才邀飲于其家，遂偕兩君同往焉。下午望［往］看水車館救火機車。是晚同昌號請宴。
　　十七日往拜本省署任總督?！挛缤床┪镌?。是晚新寧、開平二邑請宴。宴畢，遂公舉?；蕰偫?、值理各員。
　　十八日晚，復(fù)在戒酒會館演說。是日為來復(fù)日，附近各小埠紛紛來集，聽者幾二千人，座無隙地焉。
　　十九日往看鐵路工廠，廠中司理導(dǎo)游廠內(nèi)各局，備極殷勤。是晚復(fù)在戒酒會館演說，聽眾之盛如前。
　　二十日往游動物園及賽會場中之水族園、博物館等。下午，先生之宗親梁忠孝堂合族父老請宴。是晚十一點鐘，先生往看大報館之機器房……
　　二十一日四邑會館請宴。其晚，各值理開捐?；蕰?，一席之間立捐七百余鎊。
　　
　　梁氏在去孖辣等地后，又返回墨爾本。不過，僅據(jù)羅文，梁在墨爾本八天之內(nèi)便演講三次，頻率相當(dāng)高。而其足跡所到之博物館與皇家動物園，本人此次亦有幸履及。
　　同時，從獲贈的資料也意外得知，除曾在悉尼大學(xué)任教的劉渭平之外，邀請平原君到莫納什大學(xué)開會的黃樂嫣（Gloria Davies）教授，也以《梁啟超與澳大利亞華人》（Liang Qichao and the Chinese in Australia）為題，1981年在墨爾本大學(xué)完成了她的學(xué)士論文；2001年，她還發(fā)表了《梁啟超在澳大利亞：沒有意義的逗留？》（Liang Qichao in Australia：A sojourn of no significance？）一篇英文論文。既然這些身在澳洲的優(yōu)秀學(xué)者已經(jīng)捷足先登，以我在此方停留時間之短，實在不可能撿到遺金。初行時的一點抱負至此也冷了下來，查閱《東華新報》于是成為兩可之事。
　　21日上午11點飛抵悉尼，以前的學(xué)生、現(xiàn)在悉尼大學(xué)教書的孔書玉來接。行李尚載在車上，人已游過了最知名的景點悉尼歌劇院、海港大橋與達令港（Darling Harbour）。甚至距后者不遠的中國城也一并掃蕩過來，街口兩端各書以“通德履信”、“四海一家”的牌坊亦未放過，而一一收入鏡頭。
　　次日，另一學(xué)生辛千波又以大半日的時間，開車帶我們在悉尼東部沿海岸線兜風(fēng)，那些大大小小的港灣多半以停車、拍照、上車的方式一掠而過。其中最驚心動魄的是在沃森灣（Watsons Bay）附近，從老南角路（Old South Head Road）沿小道步行，在嶙峋的海邊巖石上眺望對面陡峭的懸崖（The Gap）。此地不僅發(fā)生過船難，而且也因縱身一跳便絕少生還的機會，被悉尼人稱作“自殺者圣地”。我們的最后一站是經(jīng)優(yōu)雅的邦代海灘（Bondi Beach）回城。而所有這些應(yīng)接不暇的佳景，還需要日后靜下心來，細細從照片中反芻、品味。
　　留在悉尼的最后一日，因平原君下午有講演，剩余的半天如何安排，孔書玉頗為躊躇。遠處的景點時間不夠，市中心雖有眾多值得一去的地方，但均非歌劇院一般的游客必到。平原君一向?qū)⒙糜伟才乓暈槲业募彝ヌ貦?quán)，此時更樂得撒手不管。當(dāng)書玉詢問之際，我只好急忙退回房間，翻閱隨身攜帶的“世界旅游圖鑒”之《悉尼》冊。此次出行，配備了兩本“寶典”，一為三聯(lián)書店去年出版的屬于“Lonely Planet旅行指南系列”的《澳大利亞》，一即上述由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2003年譯印的英國多林·金德斯利（Dorling Kindersley）公司的悉尼專冊。二書各有所長，即使今日在北京家中撰文，仍然不能或離左右。而當(dāng)時翻到之頁，恰好便是新南威爾士州立圖書館的介紹。冥冥之中，梁啟超還是與我有緣，不容錯過。于是，我們在書玉的帶領(lǐng)下，直奔這所在《悉尼》書中被誤譯為“國家圖書館”的所在。
　　始建于1906年的米歇爾圖書館已有百年歷史，在澳大利亞這個相對年輕的國家，確可算是古老建筑。令人意外的是，即使對于我們這樣初來乍到、沒有記錄的游客，辦理借閱手續(xù)也不需要出示任何證件。經(jīng)過電腦查尋，原來藏身此處的《東華新報》，現(xiàn)在只提供縮微膠卷閱讀。雖然不能親見原物讓我略感失望——前晚在近代史研究專家葉曉青教授家中做客時，才剛聽她發(fā)表歷史研究必須親歷親見的高論——不過，退而求其次仍然有意義。并且，此次畢竟時間有限，以梁啟超在澳洲居留半年計，我在一個多鐘頭的搜索中無論如何努力，也只能窺其一斑。抱定這一想法反而使我心里輕松，隨后的一切便顯得十分順利。
　　圖書館員幫我安裝好膠卷，試用了幾分鐘，進退已很自如。我要了從1898年6月29日創(chuàng)刊至1901年5月梁啟超離開澳洲這三年的膠片，不必說，這對我來說實屬過量。除了開頭幾張草草看過，即使直接跳到1900年10月25日梁在西澳大利亞弗里曼特爾（Fremantle）登陸前后的報頁，過目的篇幅也不過一月有余。復(fù)制很方便，且費用便宜，一張打印出來只要兩角，折合人民幣大約一點三元。難怪那邊的學(xué)者總搞不清楚，中國的公共圖書館為什么要收資料費。
　　我復(fù)印的《東華新報》一共五頁。其中兩張是羅昌所記截止到1900年11月24日的梁啟超澳洲游蹤，分見于11月21日及12月15日的報紙。前半在1901年1月的《清議報》六十八冊亦有轉(zhuǎn)載。而劉渭平《梁啟超的澳洲之行》抄錄時，漏記了第二次刊發(fā)時間。劉文另抄有龐冠山署名的《梁啟超先生坑上游記》，為梁氏11月25日至次年1月24日的活動續(xù)錄。此“坑上”照劉氏解釋，乃“舊時澳洲華僑稱紐修威省中部各山谷地帶”。所謂“紐修威省”，即今通行的意譯加音譯之“新南威爾士州”。實則梁啟超自1900年12月6日抵達悉尼，旅澳半年，多半時間停留此地。在悉尼?；蕰膮f(xié)助下，梁曾巡回新南威爾士州各處演說，組建?；蕰?，募集捐款。此節(jié)情形從“坑上游記”可概見。
　　復(fù)印件中尚有《孝廉游蹤》一則報道，刊于1900年12月5日《東華新報》，所述為11月28日梁啟超自金礦區(qū)返回墨爾本后，游覽皇家植物園（文中稱為“皇家花園”）以及當(dāng)晚參加梅靈牧師家宴各情。后半敘記頗多生動細節(jié)，不妨錄出：
　　
　　茶酒既罷，則梅公子二位、小姐三位奏樂歌以為慶。一梅小姐奏洋琴，一梅公子奏中國琴，合口同聲為歌一曲，名曰《家庭樂》。唱畢，復(fù)奏中國音調(diào)二曲，大有響遏行云、珠落玉盤之概。奏畢，同人鼓掌贊善。梁君起而言曰：“自政變以迄于今，皆以國事為念，久不聞鼓樂之音。今到孭利濱埠，已蒙各鄉(xiāng)親踴躍抒誠，愛戴皇上，創(chuàng)成?；蕰＝裣τ值萌绱伺d鬧，弟竊顧而樂之。更望中國早日維新，將有普天同慶，比于今夕之樂，應(yīng)有萬倍焉?！庇谑切φZ一堂，彼此款洽，遂盡歡而罷云。
　　
　　把家庭的宴享之樂，及時轉(zhuǎn)化為維新動員，身負政治使命的梁啟超，果然善于隨時隨地進入角色，情結(jié)之深，每飯不忘。
　　而我此次最得意的收獲則是復(fù)制了《東華新報》的發(fā)刊詞。晚清以降，留居各國的海外華人編印了大量中文報刊，一向為治近代史者所重視。比起刊物的流通與保存相對容易，報紙散佚嚴(yán)重，國內(nèi)學(xué)者往往難得一見。而悉尼刊行的《東華新報》能在米歇爾圖書館有基本完整的收藏，其價值珍貴自不待言。此報初時本為聯(lián)絡(luò)鄉(xiāng)誼、提供資訊而辦，1900年1月14日悉尼?；蕰?chuàng)立后，又自動成為該會的機關(guān)報。
　　
　　所見1898年6月29日的創(chuàng)刊號，在楷書“東華新報”上端，尚有用花體字印出的英文報名“The Tung Wah News”。發(fā)刊詞《〈東華新報〉小引》夾在首頁的廣告中間，文不長，且為國內(nèi)少見，故移抄于下：
　　
　　嘗考報章之設(shè)，或因增益智慮，理彌察而彌精；或因擴充見聞，事愈稽而愈審。驗風(fēng)行于外國，征日盛于中邦。乃客從東來，多創(chuàng)于美檀兩埠；文刊華報，罕覯于英省五地。僉曰：盍取象于鼎新，勝寄鴻于升報！此《東華新報》之設(shè)，足慰翹首東瞻及裨居心華務(wù)。非為蚨占大有，實啟象益同人。見夫道路傳聲，狐疑莫釋；行情失察，蠅利奚謀？惟得管城子提撕，咸新耳目；與楮國公會意，共解衷腸。雖蓬轉(zhuǎn)一隅，使儲臥龍廣識；萍依四處，奚啻司馬多聞？舉凡時事實登，聊效董狐之筆；市廛足錄，同懷管鮑之風(fēng)。即有雀角紛爭，公是公非，終知冰消瓦解；狐裘舉集，彼捐彼助，分明志眾城成。與夫翠鹢乘風(fēng)，期標(biāo)玉板；金鷹匯水，價訪香江。推之貨物消流，端資告白；事情畢露，絕愛垂青。是《東華新報》為此而起見也。從茲商旅東人，咸欣目見之確；梯航華客，不信耳聞之虛。今幸各友志協(xié)交孚，玉成美舉；愿諸公情殷顧賜，銘感良深。敬頌良朋鴻猷大展，無慚端木子之才；駿業(yè)宏開，自羨陶朱公之術(shù)。是為引。東華新報有限公司謹(jǐn)啟
　　
　　通篇駢四儷六之句，注目點多半落在為經(jīng)商者牟利打算；屬于現(xiàn)代報紙首務(wù)的新聞，反而僅以“時事實登，聊效董狐之筆”半句帶過。本來，凸顯商機乃是早期報紙爭取讀者、打開銷路的通用手法；特出處在于，該報直言緣起，歸結(jié)為受美國及夏威夷（文中以檀香山代之，此時夏威夷尚未列入美國版圖）華文報章盛行的刺激，表明其定位明確，起始便自覺納入華僑報刊譜系。
　　走出米歇爾圖書館時，我對自己很滿意。短時搜訪而有如此成績，我當(dāng)然應(yīng)該知足。
　　二十四日回到北京后，又重讀了劉渭平《梁啟超的澳洲之行》一文，對其引錄的梁致康有為信中慨嘆，一則曰“美利伴人之熱鬧，非為中國也，乃為鄉(xiāng)誼（皆四邑人）耳”，一則言澳洲“各埠皆散處，相距動輒數(shù)百英里”，花費大而募捐少，“得不償失”，已是深有體會。前者足以解釋當(dāng)時熱鬧成立的墨爾本保皇會為何在梁走后很快風(fēng)流云散，后者則以本人在各城市間的飛行以及所歷市區(qū)的散漫闊大之經(jīng)驗，遙想一個世紀(jì)前，僅僅憑借火車、汽車為交通工具的梁啟超風(fēng)塵仆仆四處演說，辛苦募來的少量捐款，的確多半得花費在路上。
　　到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網(wǎng)頁上檢索，居然發(fā)現(xiàn)《新金山》出有中譯本。此時方知在澳華博物館初聞大名的作者C.F.Yong，乃是澳籍華人學(xué)者楊進發(fā)，此書為其博士論文修訂本。當(dāng)時隨手翻看過英文原書，記得開本較大，且附有許多老照片。1988年出版的中文本則采用當(dāng)時流行的小三十二開，紙張既差，圖像自然一律取締，印制之簡陋一望可知。倘若在進入“讀圖時代”的今日刊行，想必另是一番模樣。此書對上世紀(jì)最初二十年澳洲華人的經(jīng)濟、政治與社會活動考述甚詳，旅行歸來，閱讀也別有興味。
　　此外，我也重新查閱了梁啟超于日本橫濱主編的《清議報》。除前文提及署為“隨行書記羅昌載筆”的《梁孝廉卓如先生澳洲游記》前半篇之外，檢索所得，標(biāo)明作于澳洲的梁詩計有《鐵血》、《澳亞歸舟雜興》四首、《留別澳洲諸同志六首》、《將去澳洲留別陳壽》二首、長詩《留別鄭秋蕃兼謝惠畫》以及《澳亞歸舟贈小畔四郎》，分刊于1901年6、7月的《清議報》第八十二至八十五冊。而與《鐵血》及《澳亞歸舟雜興》同時見報的梁氏名作《自勵二首》，依據(jù)刊期與末句“海天寥廓立多時”詩意，應(yīng)該也屬歸舟所作。另有同年5月9日《清議報》七十八冊刊出的《次韻酬星洲寓公見懷二首并示遁廣》，因4月19日發(fā)行的該刊第七十六期載有邱煒萲（署“星洲寓公”）之《寄懷梁任公》（詩社限支微韻），稱梁“跡遍三洲亞美澳”，則以時間推算，梁之和作也應(yīng)寫于澳洲。凡此諸作已均收入《飲冰室合集》。
　　梁啟超澳洲之行，著述方面最重大的成果實為《中國近十年史論·積弱溯源論》。此作1901年4月29日在《清議報》七十七冊開始連載時，編者特意添加了“本館附志”，說明：“本館總撰述梁君近著《中國近十年史論》一書。此其第一章也，頃由澳洲將原稿郵來，亟刊報以供先睹為快?！绷褐珪蘸笪匆娎m(xù)撰，故此章后獨立成篇，改題《中國積弱溯源論》。而擬議中的全部寫作計劃，倒是在《東華新報》1901年3月13日登載的《孝廉著書》一則通訊中留下細目：
　　
　　該書條目分作十六章：第一章“積弱溯源論”，第二章“日本戰(zhàn)禍記”，第三章“列強染指記”，第四章“新黨萌芽記”，第五章“今上百日維新記”，第六章“后黨篡權(quán)記”，第七章“偽嗣公憤記”，第八章“后黨通匪召敵記”，第九章“萬乘蒙塵記”，第十章“東三省淪亡記”，第十一章“疆臣誤國記”，第十二章“列強政略記”，第十三章“帝后實錄及人物小傳”，第十四章“瑣聞零拾”，第十五章“十年來大事表”，第十六章“中國起衰策”。此書合計約二十萬字。
　　
　　劉渭平最早揭出此情，由此使我們可以推知，梁于歸來后不久，即在《清議報》九十、九十一冊上發(fā)表《中國史敘論》，并有“欲草一《中國通史》以助愛國思想之發(fā)達”的宏愿，其伏脈與起興實在于此?！吨袊ㄊ贰冯m亦如《中國近十年史論》的有頭無尾，“未能成十之二”（《三十自述》），但梁氏于1901年底終究撰成了又名“中國四十年來大事記”的《李鴻章》，對澳洲未了之愿多少有所補償。
　　尚可補記一筆的是，18日從墨爾本到布里斯班，住在以研究魯迅與尼采出名的昆士蘭大學(xué)教授張釗貽家中。落座喝茶之際，提到梁啟超，張教授立時捧出一冊淺藍灰色錦緞面、超大開本的線裝《南海先生詩集》。因此乃其師、澳大利亞著名華裔學(xué)者陳順妍（Mabel Lee）所贈，原為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在臺灣所購，故張教授理所當(dāng)然認作臺灣出版。不過，細勘這部署為“門人新會梁啟超手寫”的大書，就其形制及裝訂方式而言，倒與我在日本所見的和裝書相似。加以康有為1908年的手書自序及一至十三卷目錄后，本有“辛亥七月更生寫記”之題署，并另書一段五月所作附記：“右門人梁任公所寫，詩凡四卷，至明夷閣止。事變?nèi)辗?，必?zé)o暇畢寫。門人請先以付印，以待續(xù)寫焉?！北救艘虼舜竽憯嘌?，此冊實為1911年于日本印制的初版本。張教授聞言大喜。
　　一百年前梁啟超游澳，雖不曾旅行昆士蘭，但有此一段書緣，我的澳洲之行便處處得與任公先生關(guān)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