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可以說只是為了茍且偷生,將這些微不足道的記憶吐露在紙上,我卻意識到完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行動。我注定為回憶而生。
——引自加斯東·巴什拉《夢想的詩學(xué)》
中國的歷史確實有過它的黃金時段,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明中葉的資本主義萌芽以及清代康乾盛世。只是這樣的輝煌與榮幸并不曾留給南京。歷朝歷代的南京也盤桓繚繞過帝王氣象,但終究難以善始善終修為正果,頂多只能落一個偏安一隅的半壁河山。往事不可諫,作為過來人回眸歷史,總覺得自明永樂皇帝遷都北京以來,南京就不可能再被選作都城了。
提起歷史總難免惆悵。再久遠的歷史都不必說了,偃蹇多難的中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就天生不合北地風(fēng)水,民初那段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北平,使先生傷透了心。他一方面把結(jié)束紛亂局面的愿望寄托于和中共聯(lián)手,另一方面他又心煩意亂地想逃離北平。據(jù)史料記載,在袁世凱稱帝后的第二天,他在紫金山一帶狩獵。誰會想到此時的他居然立下遺囑:“百年之后,愿向國民乞此一抔土,以安置軀殼?!边@是負氣的舉動還是神圣的選擇?真是拆不穿的讖語,仿佛從此現(xiàn)代中國歷史就成為只是為了完成這一寓言而展開的命定的不可逃避的旅行。
鑒于此,我們就該明白那虎踞龍盤與秦淮風(fēng)月,大江東去與金陵脂粉,中山陵、棲霞山、靈谷寺、雨花臺,以及孫楚樓邊武定橋邊烏衣巷鈔庫街里那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王謝燕子,在勝王敗寇的歷史鐵律指戳下,將會發(fā)散出怎樣的美學(xué)意味!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在論述歷史遺跡在人類文明語境中的審美功能時說得好:“天然的材料經(jīng)人的聰明建造,再受時間的洗禮,成美術(shù)與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賞鑒者一種特殊性靈的融會,神態(tài)的感觸。”“無論是哪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靈魂里,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于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由溫雅的兒女佳話,到流血成河的殺戮。他們所給的‘意’的確是‘詩’與‘畫’的”(《平郊建筑雜錄》)。紀果庵《兩都集》里的金陵滿目瘡痍:“自經(jīng)喪亂,更精華消盡;徒見詩人詠諷六朝,倦懷風(fēng)雅,實則秦淮污濁,清涼廢墟,莫愁寥落,玄武凋零!”
夕陽下的南京城一定曾無數(shù)次地打動過蘇童、葉兆言他們。悠悠六朝古跡,再加上近現(xiàn)代風(fēng)月風(fēng)云的輪番涂抹,無言獨化的南京城使他們的靈魂不得安生。他們于是辨識遺痕,悲憫蒼生,獨上高樓,拍遍闌桿,卻不能扯起嗓門如京韻大鼓那般吼出“我的南京(北京)城啊——”這或許正是南京寫作的尷尬,在現(xiàn)代中國文明的語境里。
就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的生態(tài)結(jié)構(gòu)與人文肌理而言,中國當(dāng)代的城市文明只是作了一篇京海對峙的“雙城記”。北京作為全國政治文化的中心,北京寫作也就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主流話語”的代言人。上海是作為香港的他者而存在于大陸的,作為殖民地文化的產(chǎn)物,上海的影響在全國僅次于北京。事實上,建國以來權(quán)力話語對上海的滲透改造,其成效不甚顯著。上海人對政治一向淡漠,骨子里布爾喬亞的優(yōu)越感就像掩不住的狐貍尾巴隨時就可以露出來。上海人始終以一個現(xiàn)代文明人自詡自居,尤其在商品經(jīng)濟大行其道的今天。因此,京滬之間由來已久的相輕,在中國當(dāng)代文化生活中習(xí)以為常。而南京是作為臺北的他者存在于大陸的,這樣尷尬的語境決定了南京寫作語義的曖昧。以前文壇流行一笑話:北京流氓當(dāng)作家,上海流氓當(dāng)哲學(xué)家。南京寫作即使有才高八斗者,也沒有這撒野的份兒。南京作家只能落寞地說“我的命運是寫作”。在一個只談風(fēng)云不談風(fēng)月的年代里,南京寫作扮演著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角色。當(dāng)代文學(xué)的主旋律無法統(tǒng)攝歷史精神在運作過程中分裂出的碎片,南京寫作也難與亢奮浮躁、一路凱歌的當(dāng)代藝術(shù)精神保持步調(diào)的一致。
在蘇儂軟語地長大的蘇童曾到水土很硬的北地求學(xué),家學(xué)淵源的葉兆言文革時也在其祖父居住地北京生活過很長時間。何時歸看秦淮月?芒鞋破缽無人識。當(dāng)這些江南才子在游學(xué)時深味了北地的雄強與荒涼之后,再回到那山溫水軟的秦淮,對生長于斯的故土一定不會沒有重新的領(lǐng)悟吧。原來黃土高坡的蘭花花與我童年的阿嬌也竟有云泥之別的不同。在舉世矚目的天安門與回蕩著秦腔的咸陽古道面前,峨冠博帶的中山陵畢竟英雄氣短,反倒成為一個閑坐說玄宗的宮女,仿佛有吃了錯藥的感覺。意識到這樣的身世與命運,心里就有些無處話凄涼的感覺。如日本永井荷風(fēng)在他的《江戶藝術(shù)論》里的一段話,似乎在某種意義上頗能借代南京作家的心態(tài):
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魏爾哈倫似的比利時人而是日本人也。生來就和他們的命運與境遇迥異的東洋人也。使魏爾哈倫感奮的那滴著鮮血的肥羊肉與芳醇的葡萄酒與強壯的婦女的繪畫,都與我有什么用呢?嗚呼,我愛浮世繪??嗪J隇橛H賣身的游女的繪姿使我泣。憑依竹窗茫然看著流水的藝伎的姿態(tài)使我喜。賣宵夜面的紙燈寂寞地停留在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木葉,落花飄風(fēng)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嘆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于我都是可親,于我都是可懷。
輕抑著這樣的顫抖,惆悵便合成了別樣滋味,靈魂順著袖管汩汩流出,在鋪平的稿紙上留下痕跡。昔日帝王的風(fēng)水寶地,一個試圖成為中心卻永遠被擠壓為邊緣的廢都,在時間滄桑的撫摸下,成為一塊最宜生長文學(xué)的熱帶雨林。
“小簾燈火屢題詩,回首青山失后期。小紅低唱我吹簫,兩處沉吟各自知”(集姜夔詩句)。蘇童與葉兆言提供了南京寫作的典型文本。為了被回憶,南京在往昔的歲月已經(jīng)植下無數(shù)值得追憶的碎片。這些碎片一旦為靈感觸發(fā)便不招而至,在他們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空間復(fù)活,并落英繽紛地飄墜。前朝遺恨與今世悲歡,滄海月明的千年苦夢與近世中國的百年孤獨相互紐結(jié)升騰為莫辨彼此的情感荒原。無論是蘇童縟麗幽深的鬼魅世界,還是葉兆言疏朗豐潤的模擬世情。他們都是深愛這座城市的孤獨的精神守望者,寂寞的守靈人。
蘇童的小說溫柔、沉思、憂生傷世,一味沉溺于對頹敗歷史細枝末節(jié)處的沉潛把玩。他把中國藝術(shù)的寫意與西方藝術(shù)的變形:過去江南古典中優(yōu)雅的抒情與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以及米蘭·昆德拉式的抒寫結(jié)合起來?!拔覊粝?,因此我存在”〔1〕,是夢想提供了蘇童建構(gòu)小說審美空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他又把夢想發(fā)揮到了藝術(shù)的極致。他的小說除了想象的自由外,還能看出多少現(xiàn)實的合理性和邏輯意義的真實呢?那些被歷史擠出正軌的庸?,嵭迹谒娨鈮粝氲恼找?,不經(jīng)意間成為他小說中有效的審美判斷與藝術(shù)凝定。
歷史如一匹白馬一如既往向那神秘的夜幕遠去,而人卻只是在夢中。蘇童為我們描摹的這樣一幅幅曖昧尷尬的畫面,和著江南那座古城頹圮腐爛的氣息,梅雨青苔的氣息,脂粉與女體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于是白馬非馬的古老命題在蘇童小說里逐漸浮凸起來,夢想中的人穿越人所有的年紀,所有的歷史橫斷面,沒有衰老,綿綿無盡。這種寫作已和二十世紀以來中國啟蒙主義的傳統(tǒng)貌合神離,甚至可以說,出現(xiàn)了嚴重的背離或吊詭。正如本雅明的發(fā)現(xiàn),藝術(shù)中對歷史頹敗的再現(xiàn),是撕開黑幕敞亮本真,打開隱蔽的悲劇世界寓言的關(guān)鍵所在。對于永恒的死亡來說,生命其實是不斷地對于死尸的虛無抗拒或再生產(chǎn)。在這個意義上說,蘇童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罌粟之家》、《儀式的完成》、《我的帝王生涯》都是可圈可點的文本。
著書惟剩頌紅妝。蘇童的另一類小說還流露著倦說前塵的慵懶與欲深究歷史沖動的遺民心態(tài)。譬如作者通過涵貞(《敘農(nóng)或者南方的生活》)、綺云(《米》)、頌蓮(《妻妾成群》)、秋儀(《紅粉》)等一系列女性形象的描繪,流露了作者難以自遣的悲憫蒼生的情懷。那些性格各異卻天生麗質(zhì)的女性,無一不是那亂離時世里淪落天涯的風(fēng)塵女子,在喜歡捉弄人的盛衰浮沉的歷史河床上,她們難逃“紅顏薄命”的劫數(shù)。在這紅巾翠袖鬢香釵影的撫想中,繁華落盡的悲涼更加肥腴得可以。這不禁使人感慨萬端,卷起人生多少思緒:那叢殘紅粉香丸一縷的寇白門,舞衫歌袖后飄然而去削發(fā)為尼的卞玉京,隔江猶唱后庭花的無奈,花間詞派的纖秾與婉約,春花秋月何時了的綿遠的惆悵,白先勇《謫仙記》《游園驚夢》彌散著因歷史無常所導(dǎo)致的落寞鄉(xiāng)愁(這可能是蘇童有幸成為大陸作家在臺灣唯一走俏的原因吧),以及無可奈何花落去的閑愁。而作品審美空間的另一極,則是那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夢里不知身是客的白衣卿相。
異曲同工的葉兆言,不像蘇童那樣以詩意的夢想去點染歷史的空靈,他是模擬世情的寫實高手。他深諳這座古都的歷史掌故與世態(tài)人心,他用大量的作品為他深愛的南京城立言立傳。穿行于歷史的斷壁殘垣之間,上窮碧落下黃泉地苦苦尋覓,無論是擲筆三嘆還是悵然低徊如清明上河圖式的涂抹,葉兆言都有他自己的風(fēng)致。在改朝換代的暴風(fēng)雨襲擊下,南京的歷史心性與價值根基連根拔起,無所依憑,只留作一片氤氳朦朧的六朝煙水。于是蘇童式的白馬非馬的苦苦尋覓,在葉兆言的筆下便演繹為不可定位的邏輯悖論。
從“夜泊秦淮系列”(據(jù)說葉計劃用金、木、水、火、土作象征,分別撰寫五部中篇,來描摹從清末到解放前后南京市民的悲歡離合,但至今我們只看到四個中篇)至《一九三七年的愛情》和為老照片撰文的《舊影秦淮·老南京》,葉兆言已在無意識中被遺民情結(jié)和懷舊情緒,把妓能興邦也能亡國以及風(fēng)流不忘愛國、愛國不忘嫖妓的邏輯悖論推到了欲蓋彌彰的極致。在《一九三七年的愛情》里,我們從那個“嫖妓不忘憂國,憂民難礙宿娼”的丁問漁身上,又一次目睹了明末四公子的風(fēng)采。那位美艷絕倫的白虎星雨媛也一樣深具意味,歷史又一次險些把它頹敗的命運歸咎于那個光潔如玉的雨媛。一代天驕的國民黨空軍飛行員、新婚燕爾的丈夫余克潤,只要是上天執(zhí)行任務(wù),保準晚上不敢和雨媛同床交歡。對雨媛身體的迷戀和恐懼,成為一面風(fēng)月寶鑒、一道不可逾越的心理屏障,只好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雨媛的身體,在蜜月期間余克潤竟然公開與其他女人同居,但仍然不能抵消內(nèi)心的恐懼。于是,一道深深的裂痕,使一個無可挑剔的姻緣危機四伏。風(fēng)流成性的丁問漁乘虛而入,終至于和雨媛佳期如夢柔情似水了。接著便是日本飛機狂轟濫炸,流血成河的南京大屠殺,雨媛和丁問漁魂斷藍橋的別離。歷史虛幻得如一段皮影戲、連一個背影都沒逮著,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驚鴻一瞥、徒生奈何。在葉兆言的眼里,煌煌一部民國的歷史也不過是一個不知春秋的蟪蛄。
在這部企圖寫成紀實體長篇小說里,有一篇冗長的“寫在前面”的話,葉兆言不無傷感地談到了南京的審美功能:“我的目光凝視著故都南京的一九三七年已經(jīng)有許多年頭,故都南京像一艘裝飾華麗的破船,早就淹沒在歷史的故紙堆里。時過境遷,斗轉(zhuǎn)星移,作為故都的南京,仿佛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已不可能再引起人們的青睞。這座古老城市的民國年間的瞬息繁華,轟轟烈烈的大起大落,注定只能放在落滿塵埃的歷史中,讓人感嘆讓人回味。南京是逝去的中華民國的一塊化石,人們留念的,只能是那些已經(jīng)成為往事的標本。南京的魅力只是那些孕蓄著巨大歷史能量的古舊的地理名稱,譬如‘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中的臺城,譬如‘王謝堂前雙飛燕,飛落尋常百姓家’的‘烏衣巷’。南京似乎只有在懷舊中才有意義,在感傷中才覺得可愛?!薄拔业哪抗庠谶@個過去的特定年代里徘徊,作為小說家,我看不太清楚那種被歷史學(xué)家稱為歷史的歷史,我看到的只是零零碎碎的片段,一些大時代中的傷感的沒出息的小故事?!蓖瑯拥恼撌鲞€見于藝術(shù)評論家李小山《大于想象的事實》:“南京是比較好的,它至少還符合我的心境需要,南京是有文化底蘊的,優(yōu)雅、文氣、不溫不火,帶有人情味,而且保持著對文化的一貫重視,南京有美麗的樹林,使人們感到自身與自然界的血肉之脈未斷,南京有眾多的古跡,使人想起它曾有的歷史地位。”
這一悖論真是南京文化的死結(jié)。葉兆言在《老南京》中為老照片撰文說:“風(fēng)流不忘愛國,這是秦淮河槳聲燈影中的重要旋律。說起來也可笑,中國的文化人有時候真沒出息。……只能一頭扎進秦淮河的脂粉堆,在美人團里打滾,在琴棋書畫上消磨時間。有了這樣的中國人,國家不亡也怪。醉生夢死造成亡國,亡了國,更加醉生夢死?!?br/> 為了說明這一點,葉兆言還煞有介事征用了有關(guān)這方面的世界文化的例證。他說:“據(jù)說當(dāng)年德國首相俾斯麥訪問英國,在一軍港上岸后,發(fā)現(xiàn)市面很蕭條,一打聽,得知是禁娼所致,歸國后便宣布英國海軍不可怕。英國人聽說了,想想很有道理,NU+cFvV7t+kcyZDIiZuvHQ==立刻解除娼禁,市面隨之繁榮?!弊员把陲椣碌淖宰?,使葉兆言偶爾也一反常態(tài),言不由衷地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抑或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一類的話,夸耀南京都市的藝術(shù)化與南京市民藝術(shù)化之生活:“國際化大都市這樣的字眼,讓北京和上海去享受吧,南京將成為一個優(yōu)美典雅的城市,這個城市以人的舒適和溫馨為第一位?!边@也難怪,窮到極處,暗傷春發(fā)。自然紅腫之處,便是艷若桃花;自然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真便是假、假便是真。邏輯的悖論猶如美麗的陀螺,在葉兆言鞭子的驅(qū)使下旋轉(zhuǎn)起來。
我固執(zhí)地猜疑,蘇童、葉兆言是蘸著《板橋雜憶》或《陶庵夢憶》的墨汁去涂抹這些小說的。讀讀張岱的《陶庵夢憶》,再讀蘇童和葉兆言,你就該明白決定南京寫作的家傳和淵源、一以貫之的宿命輪回和歷史血脈。不妨引述一段張岱《陶庵夢憶·序》作為比照旁證: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終成一夢。今當(dāng)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dāng)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
好像提前就有了約定。作為先人的張岱在前面靜靜地等了幾個世紀,后來者的蘇童、葉兆言又與他們在這里陌路相逢,不可逃避的宿命使其相遇并產(chǎn)生了惺惺相惜的知遇。斜陽中的南京,遠離歷史,遠離現(xiàn)實,像座被遺棄的孤島。有時我們和它又邂逅于某一并不熟稔的星座。在夾縫中生存自然長成的鴕鳥心態(tài)與犬儒哲學(xué),其中有著最值得人們原諒或不言自明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原因。在一個要求作家成為戰(zhàn)士的時代,他們卻成了勾欄瓦肆的茶客。南京不必為自己的位卑仍自行其樂的活法而自慚形穢,相反,歷史應(yīng)為那一次次流血成渠的殺戮而懺悔。南京人的這種活法由來已久、無可救藥,既是文人的也是民間的。葉兆言在《一九三七年的愛情》里,說到南京城里有一副對聯(lián)最能概括南京人的心態(tài),上聯(lián)是“近夫子之居,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下聯(lián)是“傍秦淮左岸,與花長好,與月同圓”。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對南京人這種活法早有生動的描寫:有兩個挑糞的南京平民,每日照樣賣完了糞,就到永寧泉茶社喝一壺茶水,然后照樣再回到雨花臺來欣賞落日。他們的這種舉動,被小說的主角杜慎卿譏笑為:“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都不差!”葉兆言稱這是文學(xué)作品中,寫南京人最灑脫最傳神的一筆。
感傷的憶舊與遺民心態(tài)是南京寫作的重要血脈。這是任何其他區(qū)域?qū)懽鞑辉械默F(xiàn)象。我們常常認同于南方寫作這種大言無當(dāng)?shù)臍w納。這樣虛幻欺世的提法抹殺了不同文化區(qū)域的文學(xué)特性,正如我們不能籠統(tǒng)地重彈北方寫作老調(diào)一樣,我們應(yīng)該把南京寫作從南方寫作的概念中剝離抽取出來,還原它獨特的真實意味。雖然南京寫作與南方寫作有著難剪難理的雙邊交叉關(guān)系,抑或某種被包容的關(guān)系,但不能因此而否定南京寫作所具備的自足與完整。憂傷的南京,它那拂不去的滄桑和在近現(xiàn)代文明中的特殊遭遇,賦予其別有情調(diào)的氣質(zhì)與風(fēng)韻,與歐風(fēng)美雨吹拂下一夜間便出落成的上海比肩而立于中國的南方。相對于北京,南京是邊緣寫作,不具有話語霸權(quán)的中心意義。南京寫作是幽禁深宮遲暮的美人,在中國當(dāng)代文化語境中,它只能扮演閑坐說玄宗的宮女。這樣曖昧的處境,強化了南京寫作一貫的優(yōu)雅與顧影自憐,以此種姿態(tài)消極地對抗中心。相對于上海,南京寫作少了一些歐化和中西雜交的血統(tǒng),以及由此帶來的布爾喬亞的優(yōu)越感,南京寫作也因此而保存了許多江南歷史人文的幽怨與東方優(yōu)雅的古典意味。
南京寫作向人不斷昭示,南京的命運是懷舊。
注釋:
〔1〕加斯東·巴什拉《夢想的詩學(xué)》,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1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