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金
我書房的壁櫥上嵌著一面大鏡子?!拔母铩逼陂g造反派和紅衛(wèi)兵先后到我住處,多次抄家,破了好些“四舊”,卻不曾碰一下這塊玻璃,它給保全下來了。因此我可以經(jīng)常照照鏡子。
說真話,面對鏡子我并不感到愉快,因為在鏡面上反映出來的“尊容”叫人擔(dān)心:憔悴、衰老、皺紋多,嘴唇干癟……好看不好看,我倒不在乎。使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它隨時提醒我:你是在走向死亡。那么怎樣辦呢?
索性打碎鏡子,從此不接觸這一類的東西也罷。我遇見的人經(jīng)常對我講:“你沒有改變,你精神很好?!边@些話聽起來很入耳。同死亡完全連不起來。用好聽的話做養(yǎng)料,是不是越養(yǎng)越好,我不敢斷定。但這樣下去,日子總不會不好過吧。我曾經(jīng)這樣想過。也這樣做過。有一個時期我就不照鏡子。我看不見自己的“尊容”,聽見好話倒更放心,不但放心,而且自己開始編造好話。別人說我“煥發(fā)了青春”。我完全接受,甚至更進一步幻想自己“返老還童”。開會的通知不斷,索稿的信不停。我還要為各種各樣的人辦各種各樣的事,做各種各樣的工作。那么多的來信,那么多的稿件,還有訪問和談話,似乎大家都要求我“樹雄心、立壯志”。我也就完全忘記了自己。
于是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垮了。用鋼筆寫字也感到吃力,上下樓梯也感覺到膝關(guān)節(jié)疼痛。一感冒支氣管就發(fā)炎,咳嗽不停,痰不止。這時候我才又想起應(yīng)當照照鏡子,便站在鏡子前面一看。那是在晚上,剛剛漱過口。取下了假牙,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哪里有什么“青春”?好像做了一場大夢似的,我清醒了。在鏡子里我看見了自己真實的面容。前天看是這樣,昨天看也是這樣,今天看仍然是這樣??纯醋约?,想想自己。我的感覺,我的感情,都跟我的相貌相稱,也可以說是符合。這說明一件事實:鏡子對我講的是真話。所以我不得不認真地考慮現(xiàn)實。這樣我才定了一個五年計劃。我是站在這樣的“思想基礎(chǔ)”上定計劃的:是作家,就該用作品同讀者見面,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總得留下一點東西。我不需要悼詞,我不愿意讓別人對著我的骨灰盒講好話。最近常有人找我談我自己的事。他們想知道四五十年前某一個時期我的思想情況和我對某些問題的看法,等等。這使我想起了我“靠邊”的時候受到的一次外調(diào),來的那位工宣隊老師傅要我講出一九三一年我在蘇州經(jīng)人介紹見到一位年輕朋友,當時講了些什么話。我怎么講得出呢?他把我訓(xùn)了一頓。不用說,他別有用心。現(xiàn)在來找我談話的人卻不是這樣,他們是懷著好意來的,他們來“搶救材料”。他們是有理由的,有的人還想對我有所幫助,替我的舊作做一點辯護或者講幾句公道話。我說:“好意可感,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是在號召大家向前看嗎?我也要向前看?!?/p>
對,我也要向前看。不然我為什么還要制定計劃、想方設(shè)法、東求西告、爭取時間來寫作品呢?其實不寫也照樣過日子,只要自己名字常見報,大會小會不缺席,東講幾句話,西題幾個字,這樣似乎對社會就有了貢獻,對后人就有了交代,這又有何不可呢?但是我的書房里偏偏留著那面大鏡子,每次走到它前面,我就看到自己那副“尊容”,既不神氣,又無派頭,連衣服也穿不整齊,真是生成勞碌命!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待在家里寫吧,寫吧。這是我給自己下的結(jié)論。
我感謝我眼前這面鏡子。在我的頭腦發(fā)熱的時候,總是它使我清醒。我要講一句我心里的話:請讓我安靜,我不是社會名流。我不是等待“搶救”的材料。我只是一個作家、一個到死也不愿放下筆的作家。
[原載2007年第4期《閱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