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商

馬漢卿

金星食品公司位于市區(qū)繁華地段，緊鄰市工商局大樓。金星食品有限公司開張的那天，許老板親手點燃了一串鞭炮，這串鞭炮盤在地上像一只巨蟒，整整炸了30分鐘，著實讓人感到金星食品公司是家了不起的公司，年輕的許老板一定會財源茂盛達三江，生意興隆通四海。

金星食品公司租的是工商局的房子，工商局開發(fā)了一棟新大樓，原先的舊樓不用了，就打算出租，可供開公司、寫字樓、倉庫。但是出租廣告張貼出去半年無人理睬。一直到這年“五一”黃金周過后，許老板從外地來此探親訪友，看到了出租廣告，立即將這棟舊樓租下。有朋友笑話許老板，說他腦子進水了，在工商局隔壁開公司，還想不想做生意了？許老板笑笑地對朋友說，這你們就不懂了，天機不可泄露，等著瞧。

幾天后，金星食品公司門前的大院里就堆了一大堆裝機器的木箱子，而且都是進口機器，因為那些木箱子上都寫著外文。許老板交待手下說，這些箱子不能動，什么時候都不能動，就讓它們堆在那兒。

工商局的干部職工每天上下班，都會看到這里堆的木箱子，有人就小聲議論說：許老板有錢呀，進了這么多進口設備。還有人贊嘆說，許老板肯投資，看起來是個干事業(yè)的人。

金星公司的主打產(chǎn)品是食用油，與一家很有名的企業(yè)聯(lián)營生產(chǎn)“仙子牌”食用花生油。同時還生產(chǎn)一些季節(jié)性的產(chǎn)品，比如中秋節(jié)到了，就生產(chǎn)月餅；端午節(jié)到了，就生產(chǎn)粽子；元宵節(jié)到了，就生產(chǎn)元宵；情人節(jié)到了呢，就批發(fā)紅玫瑰等等?？傊痪湓?，什么賺錢，金星公司就生產(chǎn)什么。金星公司的生意果然越做越好，每天都看到汽車往外運食用油。進入七月份，就臨近中秋節(jié)了，于是月餅就一箱箱往車上裝，好不熱鬧。中秋節(jié)前一天，許老板親自到隔壁的工商局去拜訪了王局長。開張快三個月了，許老板還是第一次登工商局的大門。許老板彬彬有禮地與王局長寒暄了一陣，就表示要送月餅給工商局表示慰問。王局長對許老板印象不錯，長得細皮嫩肉的，戴一副眼鏡，任何時候都是西裝革履，文質(zhì)彬彬的模樣。王局長第一次見到許老板，腦海中就跳出了兩個字：儒商。每次在門前碰到許老板，都會點頭打個招呼。

王局長幾乎沒有客氣，就接受了許老板的月餅。但是，王局長說不能白要，要多少錢，你開個價？許老板說，王局長這話就讓我難受了，咱們是誰跟誰，遠親不如近鄰，不就是一點月餅。許老板執(zhí)意不收錢。王局長想許老板生意做得好，一點月餅算什么。王局長就握著許老板的手說，真是個儒商，儒商呀，我代表全體工商局干部對你表示感謝。末了，王局長問，許老板是哪所大學畢業(yè)的？商學院，碩士研究生畢業(yè)。許老板說。

王局長點點頭，說，怪不得一臉的書生氣。

許老板臨走的時候，在王局長的桌子上放了一個信封。當時，王局長沒注意，等王老板走后，王局長才發(fā)現(xiàn)這個信封，他打開看，是一疊錢，有5000元。王局長笑了笑，派人去把許老板叫來。他對許老板說，你這個儒商怎么也玩這一套，俗了不是，我王某人從來不收別人的錢。

許老板靦腆地笑了一下，他說，王局長做人太認真了，我這是一點見面禮。知識分子經(jīng)商，講究的是禮，第一次見領導空著手怎么好意思呢？

王局長說，你也不要太認真，我們早就認識了，還送什么禮呢？

許老板說，那是，那是，我們早就認識了。說完，他就拿著那些錢走了。王局長一直把他送到門口。王局長說，今后有什么事盡管來找我就是了，不要客氣。

此后，許老板在門口碰到王局長，都是客客氣氣地笑笑。

過了半個多月，也就是9月16號，是王局長45歲生日。這天晚上，王局長與幾個要好的朋友在酒店里擺了一桌。來的人不多，幾乎都是與王局長差不多的局級領導。王局長對幾個朋友說，他不想弄得太張揚，搞得都是送禮的，很不好看。他今天就請幾個人聚聚而已。有人附和道，這樣也好，現(xiàn)在正在開展先進性教育，弄得太鋪張也不好看。大家紛紛點著頭，開始吃菜、喝酒。吃了兩個小時就散席了。

第二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王局長的辦公室門被推開了，許老板從外面進來，他手上拎了大蛋糕，笑嘻嘻地擺在王局長桌子上。王局長困惑地問：這是什么意思？許老板說，昨天你過生日，也不讓兄弟捧捧場，你也太不把我當兄弟了是不是。還說是鄰居呢。

王局長聽罷哈哈大笑，他說，又不是什么大生日，隨便叫幾個朋友坐坐。許老板說，誰說45歲不是大生日？45歲是關鍵的年齡，45歲到50歲之間再升一級，就是副廳了。所以要好好請請，今后官運才會亨通。王局長聽罷哈哈大笑，心里十分舒服。

許老板等王局長笑完了，又接著說，既然你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你要過生日，又不想太張揚，我就送你個生日蛋糕好了，你回去與家人切蛋糕吃，分享你的快樂，這就是我的一點意思。

王局長想想，一個蛋糕，很小的意思，就沒說什么，把蛋糕收下了。

下班回到家，剛好要吃晚飯，王局長把蛋糕拿出來，準備切了吃。但是，切了一半，卻怎么也切不下去，中間有個硬東西。王局長的妻子說，這蛋糕怎么會有東西？是不是壞蛋糕？

王局長沒說話，拿著刀慢慢把中間的東西挑出來，開始沒看清，后來把蛋糕去掉，才看清是個小盒子。王局長的妻子拿過來看了一下，驚叫道：啊，是個首飾盒。她輕輕打開，一個寶石鉆戒呈現(xiàn)在眼前，王局長與妻子都一下驚呆了。王局長說，這個許老板，搞這一套。妻子說，太珍貴了，我多年來就想要一個寶石鉆戒，一直不舍得買，今天有人送，真是太好了。王局長說，我看還是還給人家。妻子說，還什么還？不就是一個戒指，有什么了不起，人家當官，撈房子，撈錢，你當官撈了什么？

王局長被妻子數(shù)落一頓，什么話也沒說，就走開了。

過了幾天，王局長在門口碰到許老板，笑了笑就走進去了。

國慶前夕，為了讓老百姓能過一個祥和安全的節(jié)日，全市統(tǒng)一部署打假活動，只過了一天，就有人匯報上來，說有人舉報我們隔壁的金星食品公司是造假窩點。王局長馬上持反對態(tài)度說，這怎么可能，有誰敢在工商局鼻子底下造假，那不是找死嗎？而且你們沒有看到金星食品公司的門前堆了那多的裝機器的箱子，說明許老板是實干家。王局長說完，就不再談這個問題。于是，許老板的金星食品公司就紅紅火火地繼續(xù)開下去，誰也沒懷疑過。

這年春節(jié)前的一個禮拜，許老板滿面笑容地走進工商局大樓，對王局長說，新年就要到了，工商局干部辛苦了一年，為國家經(jīng)濟建設做了不少工作，本人和金星公司全體員工對你們表示衷心的問候，并每人贈送兩桶花生油，一箱豆腐皮……

王局長坐在高靠背椅上，居高臨下地笑著對許老板說，行呀，你們對工商干部的心意我們領了。我代表全體工商干部對你們表示感謝。

隔天，一大車的花生油運進了工商局大樓。

卸完車，許老板親自提了兩桶花生油、一箱豆腐皮給王局長。許老板說，一點意思，不成敬意。王局長接過花生油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他看了看花生油的成色，說，這是你們生產(chǎn)的花生油嗎？許老板說，是的，是的，這就是我們生產(chǎn)的花生油。王局長說，不錯呀，和魯花牌的花生油差不多呀。許老板馬上接著說，差不多，差不多。這是我們的主打產(chǎn)品，質(zhì)量當然要好。

許老板與王局長聊了一陣才站起來準備走，臨出門，他在王局長辦公室桌子上放了大信封，然后馬上離開了工商局。

許老板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個星期，看王局長會不會把那個信封退回來。半個月后沒有退回來，一個月后還沒有退回。許老板高興地在他那間辦公室又跳又唱，他說，他勝利了，又擊中了一個。

此后，許老板才真正開始了他的造假生涯，而且越干越兇，幾乎到了明目張膽的地步，成噸成車的地溝油運進來，裝成一桶桶成品油，銷往各地，甚至還走私摩托車、汽車。許老板現(xiàn)在才真正實現(xiàn)了財源茂盛達三江，生意興旺通四海。

許老板的座騎由原來的別克換了寶馬，銀色的寶馬停在金星公司大門口就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工商局的干部每天經(jīng)過寶馬都會投來羨慕的眼光——還是當私企老板來事，有車有房，讓人眼紅呀！

這天許老板請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吃飯，酒桌上朋友們都顯得無精打采，一問才知道他們中間許多人的生意都做得不順，比如開屠宰場的洪老板，長期以來就是做小動作，給生豬灌水是他的拿手好戲。但是近日洪老板被工商所查處了，并罰以重金。洪老板一下就垮了，一臉的喪氣。做鹵制品的吳老板，因往食品里加了太多的添加劑、滑石粉、色素，結果也被查處了。還有林老板，加工面食品，因往面粉里加滑石粉，也被工商部門查處了。

許老板勸大家喝酒，放開喝，生意慢慢做，今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許老板的幽默沒有調(diào)動大家的情緒，大家還是悶悶地喝。有人突然問許老板，在前一段嚴查中，你的生意一點都沒受到影響？許老板笑了一下，十分沉穩(wěn)地說，做生意要用腦子，知道嗎？

許老板笑得有些得意忘形的樣子。

但是他高興得太早了點，有些事，人算，不如天算。這次酒宴后不久，許老板的生意突然遭到了重創(chuàng)。一天清晨，金星食品公司突然火光沖天，消防隊趕來時已經(jīng)燒得差不多了。工商局的干部早上來上班時，見到此景都吃了一驚。王局長來上班時更是暴跳如雷，大喊大叫：怎么會這樣？誰干的？當明白是隔壁金星食品公司所為，氣得臉色發(fā)青。他說，進去看看。幾個副局長就簇擁著局長走進金星食品公司，他們想看看這家公司究竟燒了多少東西，是什么原因起火的？但是，王局長一行在燒成空房的樓里沒有看到一件燒壞的機械，應該說是空空蕩蕩。怎么會這樣呢？門口不是堆了許多裝機械的箱子？王局長與幾位副局長滿臉困惑，他們一路走出來時，王局長說，你們?nèi)ソ性S老板來見我。一個副局長說，許老板可能跑了。跑了？王局長一時好像沒有反應過來，呆在那兒。

他們一行到了門外，看見許多打工妹圍在門口，王局長問一個打工妹，你們公司怎么沒有一臺機器？一個副局長拉了拉王局長的衣角，但已經(jīng)晚了。打工妹說，這里從來就沒安裝過一臺機器，我們都是做手工活。

王局長氣得臉色鐵青。

隔了幾天，市區(qū)一所技工學校的學生在吃早餐時集體中毒，在醫(yī)院查找出原因，是吃了當天的炸油條。衛(wèi)生監(jiān)督部門就取了食用油的樣品化驗，結果是該技校食堂使用的食用油含有大量毒素。于是全市緊急搜繳同一產(chǎn)品的食用油，共計100余噸，全部分散在各家賓館、飯店、酒店、酒樓、學校食堂等。市里便成立了一個清查組，由一位副市長牽頭，查找源頭，就找到了金星食品公司。但是這家公司已經(jīng)化為灰燼。副市長覺得奇怪，他看看隔壁的市工商局說，這家造假公司緊鄰市工商局卻長期無人知曉？這真是天大的笑話呀。副市長望著在場的工商局王局長半天，突然說，這是嚴重的瀆職！

王局長頭上的汗水一層層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