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采用歷史研究的方法,梳理中國大學學科設置中“文藝學”學科的建立及完善的歷史,說明這一歷史現象從無到有的基本過程及其與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關系,并從這一歷史現象對當代中國文學研究形成的作用中,提出中國文學教育重心偏移對中國學術造成的影響。
關鍵詞 文學史 文藝學 意識形態(tài) 文學教育
一、北大中文系的文學史傳統(tǒng)
中國本來是史學大國,西洋史學趕上并超過中國不過是近百年來的事。1949年,齊思和寫《近百年來中國史學的發(fā)展》一文,開始就說:“在一百多年前,西洋史學,無論在質或量方面,皆遠不及中國。中國民族是一個很切實的民族,在玄學的學問方面,不但不及西洋,亦且不及印度。但中國人在史學方面極擅勝場,我們的祖先在這方面有光榮的傳統(tǒng),有驚人的成績?!雹僬且驗橹袊擞惺穼W的傳統(tǒng),所以在現代意義上的大學建立以后,在中文系的學科建設中,文學史的地位是很重要的,也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傳統(tǒng)。而中國早期“文學史”的作者多數與北京大學有關②。
1918年北京大學“文科教授案”中特別指出:
文科國文門設有文學史及文學兩科,其目的本截然不同,故教授方法不能不有所區(qū)別。茲分述其不同與當注意之點如下:
習文學史在使學者知各代文學之變遷及其派別;習文學則使學者研尋作文妙用,有以窺見作者之用心,俾增進其文學之技術。
教授文學史所注重者,在述明文章各體之起源及各家之流別,至其變遷、遞演,因于時地才性政教風俗諸端者,尤當推跡周盡使源委明了。
教授文學所注重者,則在各體技術之研究,只須就各代文學家著作中取其技能最高者,足以代表一時或雖不足代表一時而有一二特長者,選擇研究之。③
從后來學者的治學趣味和學術成就觀察,大體可以說,北大中文系的學術傳統(tǒng),主要還是文學史研究。到了上世紀30年代,在中文系的課程里,文學史的色彩很明顯。中國文學史就不要說了,其他如詞史、劇曲史、小說史、日本文學史等,比重很大④。
1946年西南聯大復員北上,在北大的《招生簡章》中,介紹北大中文系“文學組”:
用歷史的眼光來縱觀中國歷代的文學變遷,用活語言的標準來衡量中國歷代的文學結晶品的;從不會領導你走入雕蟲篆刻尋章摘句的小道之中。所以這一組的課程,除著重各時代詩文名著的鉆研與其他各校國文系相同外,北大中文系更特別注重文學史的講述。例如開始必修“文學史概要”一科,先給你奠定一個廣泛的基礎,以后則為分段文學史的講述。第一段是上古至西漢,第二段是漢魏六朝,第三段是隋唐五代宋,第四段是金元明清,第五段是現代文學;以作較為專精的研究。此外更有各體文學專史的講述;如詩史、詞史、戲曲史、小說史等等,以作為更精密的探討。⑤
《簡章》還特別強調:“誰都知道北大是新文化運動的發(fā)祥地,現在北大校長胡適之先生更是白話運動的主將,所以常常有許多考生抱著要成為一個新文學作家的理想而投入北大中文系里來,這誠不免多少有一些認識上的錯誤,因為大學中文系文學組要造就的是文學研究的工作人員,而不專門訓練新文學作家。因為一個新文學作家是絕對不能拋開文學遺產而憑空創(chuàng)作的,所以即使抱著那一種目的而來的學生,也決不會感到失望,反而使他培養(yǎng)成更深沉的態(tài)度,更虛心的學習。這里的習作,自然是以語體為主,也多的是在新文學寫作方面的導師?!?/p>
北大中文系的文學史研究傳統(tǒng),雖然越往后越有變化,但作為學術傳統(tǒng),這個主脈,我以為還是延續(xù)下來了。王瑤1949年后的選擇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王瑤由清華到北大,很快就完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學術著作《中國新文學史稿》,雖然作新文學的研究,但方法和方向卻是在延續(xù)北大文學史研究傳統(tǒng)。中間經過北大中文系1955級學生集體編著的兩冊紅皮《中國文學史》和修改后的四冊綠皮本,雖然學術觀點和評價標準發(fā)生了變化,但作為一種學術訓練和學術意識,作為文學史研究傳統(tǒng)的主脈還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在延續(xù)。無論是“紅皮”還是“綠皮”文學史的寫作,都曾受到過林庚、游國恩等前輩文學史家的指導,作為一種學術傳統(tǒng),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下,它的延續(xù)方式可能是變異的,但變異的延續(xù)中會保留一些東西。
1958年,北京大學中文系曾在短時間內集中批判過游國恩、林庚、王瑤、王力、高名凱、朱德熙、劉大杰、鄭振鐸、朱光潛、陸侃如和鐘敬文等學者,當時批判的主要方式是大字報,據事后統(tǒng)計大約有一萬兩千張。而被批判的主要對象都是以教授文學史見長的學者⑥。批判者所信賴的主要方法都來自于當時“文學概論”中傳授的理論和思維。是以“論”的方式批判“史”的事實。當時這些批判者對新意識形態(tài)毫不懷疑,而只對作為知識承載者
的學者進行清算。這個結果最終導致了一個悖論:他們試圖徹底清算的知識恰恰來源于他們的清算對象,而且清算發(fā)生在他們尚未完全繼承那一知識系統(tǒng)的時候,這個結果使當時批判者的知識系統(tǒng)不可能再達到他們批判對象那樣的水準。這些批判文章,幾十年后再觀察,所批判對象及其著作的學術史地位越來越堅固,而批判者及其學術地位并沒有超越他們批判過的前輩,雖然這些批判者在上世紀80年代后已成為當時中國文學研究的主導力量,但學術史對他們的評價不可能超過前者。
到了陳平原和錢理群他們這一代,經王瑤這個關鍵人物的努力,北大中文系的學術傳統(tǒng)開始往回退,陳平原的意識可能更自覺一些。陳平原、錢理群和黃子平最早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如果從學術史角度觀察,它的動因其實可以解讀為是明確回到文學史研究傳統(tǒng)的沖動,把人為割斷了的文學史研究界限再打通。
陳平原往回退,由現代文學向晚清以上回溯,洪子誠則往下走。他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仔細分析還是北大文學史傳統(tǒng),特別注意從文學史角度觀察當代文學現象,尤其是文學現象發(fā)生的動因和它完整的歷史。雖然對象成了當代文學,但文學史的意識和方法,還是北大的老傳統(tǒng)。洪子誠在上世紀80年代不引人注意,但到了90年代以后,人們發(fā)現他的當代文學史研究無論如何不能忽視。中國現代文學,到了陳平原和洪子誠這里,北大中文系文學史研究的傳統(tǒng)就凸顯出來了。黃修己《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出版時,這個意識還不明顯,以后再寫類似的學術著作,就不能孤立地就事論事,而要把學術的師承和大學的風格聯系起來考察。陳平原曾說:“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北大國文系,朝氣蓬勃,至今仍令人神往。在其眾多實績中,形成‘文學史’的教學及著述傳統(tǒng),并非最為顯赫的功業(yè)。但文學史的教學與研究,不同于一般的批評實踐,作為一種知識體系,需要新學制的支持,也需要一代代學人的不懈努力。此類融古今于一爐的文學史想像,既是基礎知識,也可以是文學主張;既是革新的資源,也可以是反叛的旗幟——故也并非無足輕重?!雹?/p>
北大文學史傳統(tǒng)的形成不是偶然的,它的意義,正如孫席珍在《怎樣研究文學》中所說:“文學史、文學理論和文藝批評,都應該懂得一些。這在初學的人是絕對需要的,尤其文學史是一切理論和批評的基礎,沒有文學史便沒有理論和批評,所以世界任何國家的大學里都把它定為初級生(Freshman)的必修科?!雹?/p>
二、“文學史”重心的轉移
作為學科設置,“文藝學”在1949年以前的中國大學里,沒有成為一個獨立的學科設置,在課程設置方面,它的地位也不重要。1949年以前出版的“文學概論”一類的書,大約有72種(其中還包括一些同一譯本的重譯),數量遠不能和“中國文學史”相比⑨。其中最早的一本《文學概論》在1921年出版,是根據日本的同類著作編譯的⑩。那時出版的“文學辭典”一類的書中,有“文學史”條目而沒有“文藝學”。1949年以前的圖書館分類索引中,沒有單獨的“文學概論”或者“文藝學”目錄。
當時“文學概論”一類的書,多數以中國文學為分析對象,除了早期幾種受日本影響外,主流是歐美文學。1925年,馬宗霍出版的《文學概論》,其實是一本關于中國文學的概論,全書雖有涉及西洋文學的部分,如“西人之論文”、“西洋文學之時代觀”、“西洋文學之分體”、“西洋文學之派別”和“西洋文學之法度”幾節(jié),但文字很少。最明顯的特點是馬宗霍基本是以中國文學固有的概念來構造自己的文學理論體系,比如第四章講“文學之功能”,馬宗霍使用的概念是載道、明理、昭賢、匡時和垂久。也就是說,這本《文學概論》是以中國文學史為主線的。
郁達夫1927年出版的《文學概說》,主要參考書是歐美和日本的相關著作。其他如胡行之《文學概論》,體例大體完備,也以中國文學和歐美文學的事實為依據。薛祥綏編《文學概論》,本書有自己的體例,基本以中國文學為研究對象,連歐美文學也很少涉及。當時比較流行的是1935年傅東華翻譯的美國韓德(TheodoreW.Hunt)的《文學概論》。本書以英美文學為研究對象,主要強調的是“文學的教養(yǎng)應該更使成為學術的教養(yǎng),而學術也應該更使汲取文學的精神”。
1949年以后,“文藝學”成為大學中文系的重要課程,而這門課程在1949年以前的大學里,根本沒有后來那樣的位置。查《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歷屆畢業(yè)學生論文題目及導師》一覽表就能發(fā)現,西南聯大1938—1945年度的歷屆畢業(yè)生論文中,沒有一篇是以“文學概論”和“文學批評”為論文題目的。而且從西南聯大1938—1946年度各學院必修、選修學程表中可以看出,在許多年度,都沒有“文學概論”和“文學批評”課。只是1942—1943年度,才在大三和大四設立了“文學批評”和“文學概論”兩門課。朱自清講“文學批評”(4個學分)。楊振聲講“文學概論”(3個學分)。楊振聲的“文學概論”只開了一年,以后他就開“傳記文學”和“現代中國文學”?!拔膶W概論”這門課,后來只有李廣田還開過一年。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學程說明書》中對這兩門課的要求是:文學概論下學期開,2學分,文三四選修,李廣田先生講授。要求是:“本課程注重文學基本原理之探討,如文學之發(fā)生與發(fā)展,文學之特質與界說,文學之創(chuàng)作,欣賞與批評,并兼及文學之時代任務等問題。在理論方面,大致中外兼采,而舉例則盡可能的引用中國作品?!倍拔膶W批評”的設置是全學年,4學分,文三四選修,朱自清先生講授。要求是:“本學程探究中國詩文批評之問題,分言志與載道、文筆、模擬、品目四項討論?!?/p>
考察歷年《西南聯大各院系必修、選修學程及任課教師表》,大體上可說,過去中國大學中文系沒有“文藝學”這一課程,不但國文系沒有,外文系也沒有。當時國文系大一的必修課只有“國文讀本”和“國文作文”,“國文讀本”占4個學分,“國文作文”占2個學分。外文系也相同,只有“英文讀本”和“英文作文”兩門課。在西南聯大,教“國文寫作”的前后有好幾位老師,但主要是朱自清、沈從文和余冠英。外文系教師稍分散,吳宓、葉公超、柳無忌和錢鐘書都教過“英文讀本”。
1934年清華中文系主任是朱自清,他認為中文系的職能是:“研究中國文學又可分為考據、鑒賞及批評等。從前做考據的人認為文學為詞章,不大愿意過問;近年來風氣變了,漸漸有了做文學考據的人。但在鑒賞及批評方面做工夫的人還少?!彪m然有所提倡,但最終沒有成為主導方向。當時中文系分為語言和文學兩組。在文學組的課程設計中,第一年中國通史和西洋通史的學生得各選其一,所占學分最高,為八個學分,第二、三年開中國文學史。在第四年的選修課中也是中國小說史、中國文學批評史、近代散文、新文學研究等為主。另外有中國文學批評和文藝心理學。
作為一種新學科的“文藝學”,最初在中國大學里傳播有兩個特點:第一是用外來理論解釋本土文學;第二是直接以日本和歐美文學為分析對象??上е袊摹拔乃噷W”沒有能以這樣的方向發(fā)展,1949年以后中國“文藝學”的建設,不但偏離了中國固有的“文學史”傳統(tǒng),而且也偏離了上世紀20年代以日本和歐美文學理論為主的方向,最后轉向了蘇俄文學理論,完成這個轉向的關鍵人物是以群。
1937年6月,以群、樓適夷同時翻譯了蘇聯維諾格拉多夫的《新文學教程》,此書在1949年前后多次再版。1952年,以群在“重版后記”中說:“本書譯于抗日戰(zhàn)爭之前的1937年春;1940年曾經一度修改。現在的紙型是根據那時的修改重排的?!币匀赫f他的譯本是根據熊澤復六的日譯本轉譯的。維諾格拉多夫《新文學教程》出版于1931年,是當時比較風行的文學教科書。以群說:“作為文學教科書,這大概還是草創(chuàng)的第一本?!?939到1940年間,巴人出版了《文學讀本》和《文學讀本》(續(xù)編),1949年此書以《文學初步》為名出版。巴人在“后記”中說:“全書的綱要,大致取之于蘇聯維諾格拉多夫的《新文學教程》,因為在它提出的各項問題,確是最基本的問題。然而我或者把它擴大,或者把它縮小,而充實以‘中國的’內容。特別應該指出的,我有三處是涉及于中國文學史方面的。即為中國文學觀點之史的發(fā)展,中國文學的流派,中國文學之民族形式的檢討。在這里,有我自己的對于中國文學的分期法和各流派的意見。”據巴人說,寫這本書時得到過鄭振鐸的很多幫助,特別是在參考書方面。
1949年前,受蘇聯文藝學影響較重的是林煥平的《文學論教程》,此書雖然在香港出版,但作為一本大學教程,它所開創(chuàng)的體例為后來文藝學的中國化所模仿。本書的第一版完成于抗戰(zhàn)時的貴州,是作者在大夏大學教授文學概論時的講義。1950年,任白濤翻譯了蘇聯文藝學教授蔡特金的《文藝學方法論》,較為系統(tǒng)地介紹了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基本理論和方法。需要指出的是,當時無論是譯介還是試圖用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理論來研究中國文學的努力和探索,基本還都是自覺的學術追求,盡管這些作者本人是著名的左派人士,但并不失學者本色,包括在此前后出版的蔡儀《新藝術論》,作者個人的風格還是非常明顯的。越往后發(fā)展,中國文藝學著作中個人特色逐漸消失,到“文藝學”作為中國大學學科的地位確立后,很少有學者再能寫出具有個人風格的此類著作。
1949年以后,“文藝學”作為課程,較早進入大學中文系。1949年,華北高等教育委員會向華北各地高校下達《各大學專科學校文法學院各系課程暫行規(guī)定》,明確將“培養(yǎng)學生對文學理論及文學史的基本知識”,視為中國文學系的任務之一?!霸诒本┐髮W中文系,當時就選出了‘文藝學’和‘中國文學史’作為系里的兩門重點課程?!?/p>
研究中國高等教育史的人都注意到一個事實,就是1949年后中國大學的科系設置,相當多的方面不是延續(xù)原國民政府的高等教育習慣,而是延續(xù)延安的高等教育習慣,具體講就是由延安馬列研究院、華北聯合大學及北方大學到華北大學這一體系,因為當政權轉換時負責接管原來大學及文化團體的主要負責人,以華北大學第三部及研究院的教授為主,如錢俊瑞、李新、艾思奇、丁易、沙可夫、江豐、李煥之等,華北大學的第三部就是負責文藝工作的。具體到文藝學這一學科來說,早年在延安馬列研究院的周揚就起了很大作用,特別是1944年由他主編的《馬克思主義與文藝》出版后,基本確定了中國文藝學后來的發(fā)展方向。1949年,華北大學第三部負責編印《蘇聯文藝問題》,并在前言中指出:“相信這些問題,對于中國的文藝工作者會有啟示作用,對于我們的文藝思想的建設,會有重大幫助。”
戴燕在她的研究中認為,中國文學史“始終是在按照自己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課堂教學形態(tài),建構一套特有的經典系統(tǒng)和理論體系,養(yǎng)成一種特有的文學文本的閱讀方式,并創(chuàng)造出當代對于過去歷史的一種獨特意識,從而融入到當代教育體制中去的”。她對“文藝學”課程設置的評價是:“解放后的中文系,主要任務在于‘培養(yǎng)學生充分掌握中國語文的能力和為人民服務的文藝思想,使成為文藝工作和一般文教工作的干部。’”
1952年,《斯大林論語言學的著作與蘇聯文藝學問題》被介紹過來,這是一本較為集中介紹當時蘇聯主要文藝學問題的報告集。譯者前言中說:“我們認為這幾篇報告,能給我國文藝學家、文藝工作者以及一般愛好文學的同志們以很大的幫助,使我們更深地理解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文學理論,進一步認識蘇聯文學?!鄙鲜兰o50年代初期,大量關于蘇聯文藝學的信息被介紹進來,特別是到了1955年,蘇聯大百科全書中關于“文學與文藝學”的條目單獨翻譯出版,辭書是確立學科地位的一個重要評價尺度,一門學科歷史地位的獲得,辭書中條目解釋,常常具有經典作用。在“文學與文藝學”的解釋中,確立了毛澤東、魯迅和郭沫若在文學上的歷史地位。辭書撰稿人認為:“在中國,毛澤東的論文和演講,對于中國的唯物論文藝學的形成起著莫大的作用。毛澤東,定下了創(chuàng)造真正民族的、吸取了過去豐富文化遺產的文化這個任務,提出藝術作品評價的兩個標準:政治性的標準和藝術性的標準,兩者合成不可分離的統(tǒng)一。毛澤東在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就號召作家們正確地描寫新與舊的斗爭、作新生活的積極的建設者。魯迅(1881—1936)認為文學乃是社會斗爭和政治斗爭的工具,他的著作和郭沫若(生于1892年)的著作,對中國文藝學的發(fā)展先后提供了莫大的貢獻?!敝袊乃噷W后來的發(fā)展(包括文藝理論、文學史及文學批評),大體沒有越出這個標準。
傳統(tǒng)的改變并不可能突然發(fā)生,在大的時代背景下,傳統(tǒng)的斷裂常常是因偶然事件加速的,這就是“呂熒事件”的發(fā)生。
1951年,當時山東大學中文系的一個學生張琪給《文藝報》寫信,揭發(fā)他的老師呂熒講課有問題,隨后引發(fā)了1951年11月10日《文藝報》“關于高等學校文藝教學中的偏向問題”的討論。《文藝報》在《編輯部的話》中指出:“從這些來信里可以看出,現在有些高等院校,在文藝教育上,存在著相當嚴重的脫離實際和教條主義的傾向;也存在著資產階級的教學觀點。有些人,口頭上常背誦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條文和語錄,而實際上卻對新的人民文藝采取輕視的態(tài)度,對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認識不足,甚至隨便將錯誤理解灌輸給學生?!薄段乃噲蟆芬源藶殚_端,在全國范圍內開始了一場關于建立新的“文藝學”討論。在這次討論中,《文藝報》共收到全國各地28所高等學校的來稿和來信300件左右。它涉及兩個方面:第一,中國高等院校的教師和學生,從此以后對于文學藝術的理解和認識,必須以新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為基本原則;第二,作為一種新制度,“文藝學”成為中國高等院校中文系的一門新課程。
當時對中國高校文藝學教學現狀的基本判斷是:一種是講授的人懂得一點馬列主義條文,有一點新東西,但不聯系實際,自以為很“高級”,實際是舊的學院派思想在作祟,認為文藝是一門專門性的學問,可以不必管什么現實運動。第二是講授的人馬列主義修養(yǎng)很差,以前沒有接觸過,現在只是浮光掠影地看幾本。因此名義上似乎是教新的文藝學,內容其實還是舊的一套。最后一種情況是新的沒有,舊的也很差。最根本的是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連基本的理解也沒有。大家認為,現在的問題是要通過具體的材料,將其中違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錯誤觀點,對新的人民文藝的輕視態(tài)度,不負責任地宣講著的錯誤文藝理論以及歐美資產階級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殘余,進行嚴正的批判。
1952年第8號《文藝報》發(fā)表了一篇記者對這次討論的述評《改進高等學校的文藝教學》,算是對這場討論的一個總結。文章認為:“從思想上來分析,目前高等學校文藝院系的教師們有各種不同的情況。有一部分是從左翼文學運動中培養(yǎng)出來的進步作家、理論家。他們大都出身于小資產階級,在新文學運動中有一定的貢獻。但因為受主、客觀條件的限制,長期來很少接觸實際。在全國解放以后,他們之中,有的隨時代前進,虛心踏實地學習毛澤東的文藝思想,在黨的教育下,成為今天高等學校文藝院系的骨干;有的則始終留戀自己‘王國’,背著進步包袱不肯放下,以為自己已經很精通馬克思主義,滿足于一些概念的刻板的條文與知識,因而逆水行舟,進步遲緩,甚至于進步少退步多。另一部分是治學多年的舊學者,對中國古代文學很有研究,但他們的研究,有其舊階級意識和舊思想的限制。兩年多來,有些人已能逐步地運用新的觀點重新整理過去的知識,但仍然有些人迷戀故紙堆,欣賞那些充滿封建意識的‘國粹’,排斥新的文藝。還有一部分人受資產階級教育的影響,一貫地只承認西洋文學史中的一套,認為那是惟一的‘正統(tǒng)’。對于中國的一切,他們不屑于研究,什么都是外國的好。他們講流派,講文學史的發(fā)展,講偉大的作品,只知從希臘羅馬開始,甚至用現成的外國教科書。此外,也有一些教師是市儈,他們過去是色情和低級趣味的販賣者。今天在課堂上,常常興之所至,就要想販賣那一套,還有一些是過去的反動文人?!?/p>
作為這場討論的總結,《文藝報》特別強調:“思想改造是我們改進教學工作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教師們因為不能站在無產階級立場,掌握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思想武器,是使得自己的工作不能滿足國家建設的需要和青年學生的要求的根本原因。因此,所有的教師們,應該以清洗非無產階級的思想毒害,當作自己經常的、重要的工作?!倍_到這一目的最好方法就是在中國的高等院校的中文系以新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重建“文藝學”這門課程?!段乃噲蟆肺恼抡f:“就以‘文藝學’這門課程來說,根據教育部的規(guī)定,它的任務是‘應用新觀點、新方法,有系統(tǒng)地研究文藝上的基本問題,建立正確的批評,并進一步指明寫作及文藝活動的方向和道路?!@是作為培養(yǎng)未來的文藝干部的一個基本要求。要使得這個要求能夠實現,就需要我們在教學實踐中以研究目前文藝方向及文藝創(chuàng)作、文藝運動與文藝批評為主要內容;就需要我們以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指導原則,對現實情況進行深刻的研究。然而,實際情況卻并沒有能完全照這樣做。教師們有的維持既定‘系統(tǒng)’,毛主席的這個偉大的歷史性的文獻竟被忽視,或只是作為附件,略提幾句?!薄段乃噲蟆肺恼碌贸龅闹饕Y論是:“高等學校中國語文系的課程大多是新開設的。這些課程,尤其是‘文藝學’,主要地要培養(yǎng)學生為人民服務的文藝思想,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要求教師們對這些課程從研究現實問題入手?!?/p>
到了上世紀60年代初期,在周揚領導下開始了中國大學文科統(tǒng)編教材工作,對于“文學概論”,周揚甚至給出了體例。由以群主編的《文學的基本原理》在1963—1964年間分上下兩冊出版,同時啟動的由蔡儀主編的《文學概論》到1979年才完成出版。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在中國大學流行多年的《文學的基本原理》,是完全由南方學者完成的,北大中文系沒有一人參加。這也從反面說明北大中文系沒有“文藝學”的興趣。
三、結論
學科制度化,通常要通過三種方法來實現。一是大學以這些學科名稱設立學系(或者至少設立“教授”職位)。二是建立國家的學者機構(以后還會有國際學者機構)。三是圖書館開始以這些學科作為圖書分類的系統(tǒng)。文學教育是在這三種機制大體完成以后,才可能成為國民文化活動的主要構成部分。
我認為,1949年以前,中國的文學教育重心在“文學史”,無論是中國文學史還是西洋文學史。此后這個重心發(fā)生了偏移,由重“文學史”偏向了重“文學概論”,它的制度形式是在大學的學科設置中以教授“文學概論”為目的“文藝學”學科的建立和逐漸步完善,最終形成了職業(yè)化體系。它的學術風格是“以論代史”,由于尊重事實的“文學史”傳統(tǒng)本身具有懷疑的能力,對于新意識形態(tài)的建立有抵抗性,所以在新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中,它自然要受到輕視。
文學教育中由“文學史”傳統(tǒng)向“文藝學”的轉移,使中文系文學教育的專業(yè)性受到影響,“文學史”傳統(tǒng)的偏移,最后導致了大學中文系與歷史系分科的嚴格邊界,文、史分家基本成為事實,最終影響了中國學術的整體水平。
①《燕京社會科學》第2卷抽印本,燕京大學(北平),1949年版。
②從林傳甲后,胡適、魯迅、劉師培、朱希祖、容肇祖、馮沅君、游國恩、林之棠、林庚等出身北大的學者都有“文學史”一類的書問世。林之棠在他的三卷本《中國文學史》“敘例”中,曾專門提到過他在北京大學讀書時開始文學史的寫作。(見《中國文學史》第1頁,盛華書局發(fā)行(北平),1934年版。)林之棠和游國恩、馮沅君是北京大學同學。
③王學珍:《北京大學史料》第2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709頁。
④《國立北京大學概略》(非賣品),北京大學教務處印刷,1933年版。
⑤國立北京大學講師講員助教聯合會編《北大各院系介紹——三十七年》非賣品,北京大學1948年版,第30頁。
⑥北京大學中國語文學系編輯《文學研究與批判??返?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頁。此批判文集共有4輯,第1、2輯批判林庚、游國恩和王國維;第3輯批判王瑤;第4輯批判劉大杰、鄭振鐸、陸侃如、朱光潛和鐘敬文。與此同時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中國古典文學·厚古薄今批判集》叢書,收集全國范圍內高校的批判文章。人民文學出版社同時還出版了由“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文學教研室古典文學組編著的《林庚文藝思想批判》。另可參閱北京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編輯委員會編《北京大學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思想論文集》,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年版;復旦大學中文系文學教研室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批判》,中華書局1959年版;周來祥:《乘風集》,新文藝出版社1958年版。這些批判的對象明顯是從事中國古典文學史研究的專家。
⑦陳平原:《中國大學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3頁。
⑧華北文藝社編《怎樣研究文學》,人文書店(北平),民國二十四年版,第16頁。
⑨⑩倫達如:《民國時期總書目》,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頁,第12頁。
(11)參閱顧鳳城編《新文藝辭典》,光華書局印行,1931年版,第32頁。胡仲持主編《文藝辭典》,中華書店發(fā)行1946年版,第21頁。
(12)嶺南大學圖書館編《中文雜志索引》第1集,嶺南大學1935版?!秶⒅醒氪髮W圖書目錄》線裝本(南京),1943年版。
(13)馬宗霍:《文學概論》,商務印書館1926年版,第5、86、150、115、125頁。
(14)《郁達夫文集》第5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100頁。
(15)胡行之:《文學概論》,上海樂華圖書公司印行,1934年版。
(16)薛祥綏編《文學概論》,啟智書局印行,1934年版。
(17)韓德(TheodoreW·Hunt):《文學概論》,傅東華譯,商務印書館1947年再版,第487頁。
(18)《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3),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07—111頁、117—373頁、408頁、212、213頁。
(19)《清華大學史料選編》二(上),清華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96頁。
(20)當時較為流行的“文藝學”著作主要有謝皮洛娃《文藝學概論》(羅葉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文藝學新論》(山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文藝理論教研組編著,山東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文藝學概論》(維·波·柯爾尊著,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外國文學教研組譯,高等教育出版社1959年版);《文藝學引論》(依·薩·畢達可夫著,北京大學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記錄并整理,1956年版,此書分上下兩冊16開本內部印行。據出版說明:“本書即系根據專家講課時的口譯記錄整理而成”。1958年9月,高等教育出版正式出版,時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楊晦專門為此書寫了后記,當時此書印數很大);《文學概論》(劉衍文著,新文藝出版社1957年版);《文藝學概論》(霍松林編著,陜西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文藝學方法論》(蔡特金著,任白濤譯,上海北新書局印行1950年版);《文學原理》(季摩菲耶夫著,查良錚譯,平民出版社1955年版);冉欲達等編著《文藝學概論》,遼寧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李樹謙等編著的《文學概論》(吉林人民出版1957年版);蔣孔陽:《文學的基本知識》(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年版)。這些“文藝學”著作的編寫體例基本相同,價值取向完全一致。以群的《文學的基本原理》是這一類“文藝學”著作風格最完整的體現。
(21)維諾格拉多夫:《新文學教程》,以群譯,新文藝出版社1954年版,第192頁。
(22)巴人:《文學初步》,上海珠林書店1949年版,第480頁。
(23)林煥平:《文學論教程》,前進書局印行(香港),1950年版。
(24)《華北大學成立典禮特刊》,石家莊,1948年版,第28頁。成仿吾《戰(zhàn)火中的大學——從陜北公學到人民大學的回顧》,人民教育出版社1982年版。《吳玉章回憶錄》,中國青年出版社1978年版。
(25)《蘇聯文藝問題》,華北大學第三部編印,石家莊,1949年版。
(26)戴燕:《文學史的權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85、94、100頁。
(27)B·維諾格拉陀夫等《斯大林論語言學的著作與蘇聯文藝學問題》,張孟恢等譯,時代出版社1952年版。
(28)《蘇聯大百科全書選譯·文學與文藝學》,繆朗山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版。
(29)《周揚文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
(30)蔡儀的《新藝術論》一書,雖然書中沒有直接引述馬、恩關于文學和藝術的言論,但這本書的整體思想是建立在唯物辯證法基礎上的。(參閱《新藝術論》,上海,商務印書館1946年版。)他的《文學概論》延續(xù)了原來的思路。(參閱《文學概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31)編寫組由以群主編,參加者是王永生(復旦大學)、葉子銘(南京大學)、劉叔成(上海師范學院)、應啟后(江蘇師范學院)、徐緝熙(上海師范學院)、袁震宇(復旦大學)、黃世瑜(華東師范大學)、曾文淵(上海文學研究所)等八人。參見《文學的基本原理》(下),作家出版社1964年版,第525頁。
(32)華勒斯坦等:《學科·知識·權力》,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213頁。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 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