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考辨的深度往往影響到文本闡釋的限度,文學(xué)的“外圍研究”與“內(nèi)部研究”其實相輔相成,清初曲家南山逸史就是這樣一個個案。南山逸史,鄒式金《雜劇新編》收其作品五種,已故戲曲史專家陸萼庭在《清代戲曲家叢考》中據(jù)楊鐘羲《雪橋詩話三集》,考定“南山逸史”當即陳于鼎。后來蔣星煜撰《清初戲曲家生平鉤沉》,對其生平有進一步發(fā)掘(參見《中華戲曲》第28輯)。近又有陸勇強《清代曲家疑年考辨》(《戲曲藝術(shù)》2004年第1期),斷其生于明萬歷二十九年(1601),卒于清順治十八年(1661)。然而,有研究者往往視陳于鼎為“遺民作家”,其實這相當可疑,倘以此為據(jù),去推究其雜劇的思想傾向,恐有毫厘之差。
首先,“遺民”一說,只見于《雪橋詩話三集》,并不為清初文人所認同。
楊鐘羲(1865—1939)乃清末民初人,寓居上海,先后撰成《雪橋詩話》十二卷、《續(xù)集》八卷、《三集》十二卷和《余集》八卷,有民國求恕齋叢書本。《雪橋詩話三集》卷首載長水金蓉鏡和吳興劉承幹序,均署宣統(tǒng)己未年,實為民國八年(1919);卷一則有云:“嘗見倪文正詩畫冊,題者為潞河門下士張文珽,明天官尚書郎西泠張中發(fā),南山逸史陳于鼎實庵,吳趨后學(xué)葉襄圣野,西陵門下士吳山濤,晉江舊史慗齋黃文煥,會稽唐九經(jīng)豫公,釣史查繼佐伊璜氏,皆遺民也?!彪m然《雪橋詩話三集》的記述并非孤證單例,可在清人端方《壬寅銷夏錄》(見《續(xù)修四庫全書》1089至1090冊)中找到印證(《壬寅銷夏錄》著錄“倪文正詩畫冊”,并題跋十則,第四則署“南山逸史陳于鼎識”),但這里“皆遺民也”云云,并不見于《壬寅銷夏錄》,很可能是以“遺老”自居的楊鐘羲“以己度人”的結(jié)果,并不符合歷史事實。
我們注意到,清徐鼒(1810—1862)《小腆紀傳》(《續(xù)修四庫全書》332至333冊)卷六十三有陳于鼎小傳(附鄭芝龍傳后),已為陸勇強引用,惜其不完整,茲節(jié)錄于下:“陳于鼎,宜興人。崇禎戊辰進士,改庶吉士。父一教,官按察使。兄于泰,辛未廷對第一,以居鄉(xiāng)不謹,俱削職。宏(弘)光時,于鼎起翰林院,掌院事正詹事。乙酉南都亡,偕蔡亦琛等迎降于我大清。投閑失志,僦居京口。己亥,朱成功(按,即鄭成功)取瓜鎮(zhèn),圍江寧,于鼎手書招戚友同謁成功,怨家告之,逮系詔獄??嘈D,不成寐,浼提牢詣獄中僻地居之。辛丑,我圣祖仁皇帝登極大赦,獄囚盡出。于鼎以地僻,酣夢不聞傳詔聲,獨留未出。刑部特疏請以交通???,命即日處決?!标愑诙κ欠衽c鄭成功往來,顧予咸《翰林院左春坊左庶子陳公墓表》(見柳詒徴編《里乘》第一輯)是極力否認的,說是為仇家所構(gòu)陷,而《小腆紀傳》則言之鑿鑿,其真情今日大概已難確考了。但一般而言,“墓表”一類的文章需要為長者諱,而《小腆紀傳》有關(guān)陳于鼎在明清之際的行止顯然更為具體,也可以找到其他材料的佐證,有助于更完整地了解陳于鼎的品行。
關(guān)于陳于鼎兄弟在崇禎朝“居鄉(xiāng)不謹”以至被削職一事,《小腆紀傳》另有記載,見卷十五祁彪佳小傳。有云:“(祁彪佳)崇禎四年,起擢御史……出撫蘇松。宜興翰林陳于鼎、陳于泰暴于其鄉(xiāng),民乃聚焚其廬,發(fā)其祖墓,并及首輔周延儒祖墓,洶洶不散。彪佳單騎往捕,治如法,而于延儒無所徇,延儒憾之。”此事在明末驚動朝野,祁彪佳《宜焚全稿》卷二奏疏中有所反映,萬斯同《明史稿》卷三百六十八、清官修《明史》卷二百七十五中皆有記載,又見于清盛楓《嘉禾徴獻錄》卷三十一蔣英小傳等文獻,所涉人物較多,過程較復(fù)雜,茲不贅引,但足以證明陳于鼎早年的跋扈,也可補證《小腆紀傳》的可靠。
關(guān)于南明弘光朝時陳于鼎起升之事,《小腆紀傳》稱其“掌院事正詹事”,這在清人文秉《甲乙事案》卷下、東村八十一老人《明季甲乙匯編》卷三、溫睿臨《南疆逸史》、計六奇《明季南略》、談遷《國榷》等史料中,均有記載。如《甲乙事案》卷下弘光元年三月有云:“起升原任庶吉士陳于鼎為正詹事,署掌翰林院事?!焙牍獬赜昧舜笈诿髂┦艿秸笔看蠓蚺懦獾娜耍愑诙丛谄渲?。
關(guān)于陳于鼎之降清,明季史料亦多有記載,且頗為輿論所不齒。如抗清遇難的夏允彝《幸存錄》(見《續(xù)修四庫全書》440冊)卷下有云:“群臣之負烈皇帝也,以私忍;群臣之負弘光帝也,以營茍,其負國同也。水落日出,蓋棺定論。北都覆而范景文、李邦華、倪元璐、馬世奇、申嘉胤、成德、金鉉、劉理順、許直自殉于官,南都陷而徐石麟、劉宗周、侯峒曾、徐汧、黃淳耀殉難于家,不可以其東林也而詆之。若臣虜臣寇,如錢謙益、李建泰輩,自不得以其東林也而恕之。又如張捷錫、絙維垣之死難,不得以其非東林也而少之。如蔡奕琛、唐世濟、鄒之麟、張孫振、陳于鼎、劉光斗之失節(jié),亦不得以其攻東林也而恕之?!边@里將殉于崇禎帝的倪元璐與“失節(jié)”的陳于鼎對舉,尤其鮮明地體現(xiàn)出夏允彝的價值觀,與前引陳于鼎跋倪元璐詩畫冊形成有趣的對比。
順治末年,江南大局基本已定,一般的士大夫即便不與清政府合作,大抵也不相信有“復(fù)明”的可能,這是諸多“遺民”處世行事的一個重要心理依據(jù)。陳于鼎在明末時橫行鄉(xiāng)里,以至激起民變、罷職丟官,又曾攻擊過東林黨人,起升后卻迅速降清,不管他是否暗通鄭成功,其所作所為據(jù)當時社會輿論、文人心態(tài)來推測,應(yīng)是容易受到非議的。單就他在明清易代之際的民族立場而言,判定為“遺民”,多有不妥。
其次,陳于鼎以“南山逸史”為號,是容易使人產(chǎn)生此類聯(lián)想的,但其實,這很有可能是他在罷官之后所取,與明清易代無關(guān)。
明末吳本泰有一首五言古詩《松石間意為爾新陳太史賦》(見《吳吏部集》,清順治間刻本,《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084冊),能為這一推測提供旁證。詩題下注云:“太史自記云:周遭皆山,余有家焉之意。草草數(shù)椽,喜云山不礙而已。有老梅、喬松、修竹,澗水流于階下。顏曰:松石間意。癸申間,亂氣流邑,幸猶巋然?!标愑诙Γ譅栃?,號實庵,“太史”為翰林院屬官的通稱。這里“癸申間”,指崇禎癸未(1643)、甲申(1644)之際,其時滿清尚未南下。而這首詩本身也提供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信息,有云:“……何如選勝居,躋眺隨所適。南山積翠中,壺天小開辟?!瓭撚伪芰B網(wǎng),倦飛畏彈射。坐臥到羲皇,褒譏任夷跖。觀世道眼清,砭時熱腸迫。謝傅不出山,蒼生手加額。方來金門詔,謾署煙蘿客?!边@首五古屬《海粟堂詩》卷上,而據(jù)卷首吳本泰《海粟堂集》序(署“崇禎甲申秋日”),此集作品皆成于崇禎時期。詩中“南山”、“不出山”云云,似與陳于鼎號“南山逸史”有關(guān),而“罛網(wǎng)”、“彈射”云云,則顯然與陳于鼎被罷官有關(guān),當是為其辯白。
關(guān)于“松石間意”,運用的是南朝蕭思話與宋文帝(太祖)之間的典故,所表達的則是君臣之間如知音般的良好關(guān)系?!端螘肪砥呤恕妒捤荚拏鳌酚性疲骸皣L從太祖登鍾山北嶺,中道有磐石、清泉,上使于石上彈琴,因賜以銀鍾酒,謂曰:相賞有松石間意?!边@是晚明文人所熟悉的典故,何良俊《語林》卷二十四、焦竑《焦氏類林》卷四、陳耀文《天中記》卷四十二等均有摘錄。陳于鼎以“松石間意”額其居室,看來早就存有起復(fù)的心理期待。但他顯然沒有忠于朱明王朝的決心,清兵南下之初,就率先投降了。
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陳于鼎另有《麟旨定》。四庫館臣有云:“是書成于崇禎庚午(1630),以麟字代春秋字,命名已陋,又但標擬題,各以一破題為式,而略詮釋于下,即在舉業(yè)之中,亦為下乘矣?!标愑诙δ顺绲澰辏?628)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以其學(xué)養(yǎng)而論,對《春秋》當有一定心得,只是該書頗標新立異,四庫館臣的惡評看來不完全是因人廢言。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系)
責(zé)任編輯 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