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佚著三種

經(jīng)好友高紹水先生介紹，認(rèn)識了曹厥田先生。曹先生家中藏有其祖父曹汝貴子卿先生，于清光緒三十一年（1908）至民國四年（1915）手抄的《聊齋外傳》九冊。其中《聊齋俚曲》十種：《窮漢詞》、《督丈詞》、《丑俊巴》、《俊夜叉》、《千古一塊》、《脫空傳》、《蓬萊宴》、《寒森曲》、《聊齋先生傳》、《磨難曲》；戲三出：《鬧館》、《鐘妹慶壽》、《聊齋考詞南呂調(diào)九轉(zhuǎn)貨郎兒曲》；《聊齋小曲》數(shù)篇。

俚曲《督丈詞》、《脫空傳》均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是蒲松齡先生墓表碑陰著作表中所未記載，路大荒先生所輯《蒲松齡集·聊齋俚曲》和盛偉先生所編《蒲松齡全集·聊齋俚曲》中也未收入的。

戲三出中的《鬧館》一出，雖與路大荒先生、盛偉先生、關(guān)德棟先生所輯《聊齋戲》三出中的《鬧館》一出名同，但其內(nèi)容卻異。

上述三種佚著，俚曲《督丈詞》，清代淄川王培荀在其所著《鄉(xiāng)園憶舊錄》中所載，是蒲松齡青少年時寫的：“國初，邑令某，清丈田畝，鄉(xiāng)派一人司事，謂之督丈。里中無賴賄胥吏得與其選，大肆威勢，高下其手。蒲柳泉先生年方稚，編《督丈詞》。皆市井俚語，形容鄙態(tài)，令人絕倒。然即此足見當(dāng)日情事，作韻語陽秋觀可也?！庇衷疲骸啊抖秸稍~》皆以七字為句?？h志有云：‘舊步弓長若干，今驟減若干’，為害匪淺，未知即此時否？”從《督丈詞》中所用鄉(xiāng)言俚語、所記內(nèi)容、俚曲文風(fēng)、文中所涉及到的“正西鄉(xiāng)”（舊忠信鄉(xiāng)）、“東鄉(xiāng)”（正東鄉(xiāng)舊仙人鄉(xiāng)）、“寨里”、“七里店”、“徐家莊”幾個相鄰村莊看，均是蒲松齡年稚時所熟悉的村莊，都離蒲家莊比較近。近的“徐家莊”僅三里之遙，遠(yuǎn)的“七里店”也不過十余里。無須贅言，俚曲《督丈詞》確系蒲松齡所著無疑。袁世碩先生在其《蒲松齡與高珩》一文中說：“王培荀在道光年間還讀到過《督丈詞》，惜乎今已不存，我們無法讀到蒲松齡的這篇‘形容鄙態(tài)，令人絕倒’的‘韻語陽秋’了?！备械接羞z珠之憾。俚曲《督丈詞》的發(fā)現(xiàn)，袁先生若能讀到，可能就不再這樣惋惜了。

俚曲《脫空傳》，因目前見到的人較少，也沒有史料證實是蒲松齡所寫，筆者不敢妄下斷語。但有一點可以認(rèn)證，抄者把俚曲《脫空傳》和《千古一塊》合輯在一冊里，并在標(biāo)題前加“聊齋先生外傳”，所以在沒有史料證實不是蒲松齡所著之前，我們暫歸在蒲松齡名下。

戲《鬧館》，是和俚曲《督丈詞》、《窮漢詞》、《丑俊巴》、《俊夜叉》和戲《鐘妹慶壽》合輯在一冊里?！遏[館》的內(nèi)容與路先生、盛先生、關(guān)先生所編《聊齋戲·鬧館》內(nèi)容完全相左。究竟曹先生所抄《鬧館》是蒲松齡所作，還是路先生、盛先生、關(guān)先生所編《鬧館》是蒲松齡所作，因史料匱乏無法證實，現(xiàn)在還是一個懸念。但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從戲《鬧館》的名稱和《鬧館》所反應(yīng)內(nèi)容看，曹先生所抄的《鬧館》的內(nèi)容比較切題：它是寫了一位先生在某家坐館，因?qū)W生家長請先生攀詰下棋不在的情況下，學(xué)生惡作劇，相互打鬧的情況，內(nèi)容與題目完全吻合?？墒锹废壬?、盛先生、關(guān)先生所編《鬧館》，則內(nèi)容與題目不符。當(dāng)然究竟哪篇才是蒲松齡原作，還有待于專家、學(xué)者研究考證。

為饗同好，現(xiàn)將這三種佚著標(biāo)點、整理，公之于世。

督 丈 詞

［西江月］淄邑丈量地土，惹出一位贓腔，拿腔弄勢會粧（裝）胖，做盡官府模樣。領(lǐng)了官爺敕旨，夸官直到東鄉(xiāng)，真果衙門不尋常，哦兼管兩約督丈。

［山坡羊］淄川縣正西鄉(xiāng)，新選了個管兩約的，七八十淋淋子鄉(xiāng)官。穿的棍，粧（裝）的夯，親共友都不認(rèn)，城東去署督丈印，打起精神瞪瞪眼，又把高官做二運。

慌悵（張）了一伙子山漢，逐日家分班排撥輪流打探，誰短探、誰長探、誰中儀、誰前站、誰推米、誰推面、誰烙餅、誰做飯、誰趕集、誰買辦、查縉紳、問官銜，這樣品級從沒見。只會嚼、不會判，只管量、不管算，奉敕來坐寨里縣，久占衙門把食戀，頭行還在七里店。

只說是設(shè)有吉日良辰，到而今還不曾騎馬。

打柴的、爬山的、進(jìn)城的、上關(guān)的、吃酒的、買煙的、斗挑的、擲刪的、絞囗的、該班的、打紙的、挑幡的、閑蹭的、粧（裝）憨的，打伙跪的遠(yuǎn)遠(yuǎn)的，把心放的寬寬的。

誰想到天將起鼓，唿喇叭的一聲，一騎來到徐家莊小樓上，權(quán)當(dāng)了察院。

忙抬肉，忙沽酒，慌的慌，走的走，一伙子鄉(xiāng)瓜沒措手。督丈、皂隸唱將來，如今督爺已坐久，鎖拿鄉(xiāng)約合地方，瓦礶（罐）膫子不住手。

忙亂了半日，伺候閃門這些人，才得獻(xiàn)肉來進(jìn)酒。

可罷了，誤了限了，踏著犯了，壞了礶（罐）了，玩不得蛋了，昨日煞見了，烘的聲散了。襖帶子斷了，鞋掌子綻了，腿肚子轉(zhuǎn)了，家哈喇慣了，見了官亂了，接待的慢了，可準(zhǔn)備著揎了。

那督爺龍顏一惱，如同雷電。

胖著唇，決著嘴，好似一個開路鬼。掬著嘴，胖著唇，好似一個直眉神。瞪著眼，搦著捶，好似一個殺人賊。搦著捶，瞪著眼，好似一個丑官管。

將警堂木一拍，兩眼圓睜，把官腔做起。

迎的遲，接的遲，我把奴才剝了皮。酒不陳，菜不燖，我把奴才抽了筋。床又窄，席又短，我把奴才剜了眼。草若輕，料若少，我把奴才割了屌。

大罵一聲賊奴才，喲你敢爾欺心，擅自大膽。

奸盜賊，柔佞賊，打不殺的村山賊。睜著倆眼看一看，認(rèn)認(rèn)恁老爺可是誰。俺如今提調(diào)約耆兼管地方，原任里長加銜督帥，統(tǒng)領(lǐng)十三處莊村，現(xiàn)查兩約。你看看俺這縣里斟合，看看俺這宅里的牌票，看看俺這出身的腳色，看看俺這本衙的封條，是何樣的公干。我把你這伙囚蛋，我老爺走馬到任，你只當(dāng)了閑頑?；侍旌萌菀孜灏倌昵埃孀诜e行不用讀書，不用騎射，熬出來的這三日美官。

督爺這里怒沖天，忽見一人站在面前。大發(fā)雷霆離了公座，箸籠里摸出二十枝簽。我老爺來了多一會，少死的奴才不理之焉。那人說：這個不該小的事，老爺在上聽我言。我非地方非鄉(xiāng)約，不過是鄉(xiāng)人來站班。督爺若還饒了我，留下美名輩輩傳。積的陰功天來大，祝贊你督丈萬萬年。督爺說:胡說!官打現(xiàn)在你不知道，還敢大膽瞎胡纏。我老爺訪著你這奴才就該打，推三裸四會顛憨。那人說：督爺?shù)饺蝸淼乃?，怎能湊備一時間。督爺說：俺俸敕督丈兩約，牌票發(fā)了好幾番。就是殺龍宰虎也該完備了，怎么一個還不周全。喝叫褪衣著實打，伙班里百忙不動彈。督爺又囂又是燥，忙打手勢拉在一邊。我曾在總管面前央及下你，怎么到這你又作難。復(fù)轉(zhuǎn)身來另拿架，一齊下手才著實揎。旁邊轉(zhuǎn)過孫秀士，口口不住的稱生員。老大人看我薄面饒了罷，也不枉我稟老爺來告寬。督爺說：你這酸廁知道嗄（啥），俺好容易熬的這一員官。相公說：論這一步之地也不容易到，我與大人也不甚相懸。昨日拈鬮分地畝，我也管著鄉(xiāng)里一溜天。從來說當(dāng)權(quán)多少行些方便，宰相肚里（能）撐船。督爺說：若是這等講情面，我就情愿掛了冠。俺如今官至督丈豈是小可，可恨他只當(dāng)平人一樣看。婉轉(zhuǎn)央罷多一會，打了二十饒了栓。莊人忙辦酒和肉，時煞擺夠了十?dāng)?shù)多盤。督爺歡喜忙下箸（筷），觸的嘴兒似雞尖卵。一餐大嚼吃了個凈，只撐的走來走去串房檐。督爺走罷多時節(jié)，薄屎泚了一大灘。高叫門子拿手紙，雙手捧過半頭磚。草紙使了百十塊，腚眼里還夾著兩個豆瓣。不著三五升糧食絞纏不出，牌甲打掃了七八锨。鄉(xiāng)約耆民可才都來到，吩咐喝道另妝扮。青竹桿杈當(dāng)了甘蔗棍，回避牌借重了兩張锨。把肚子腆著往來走，仰著驢臉光看天。走一步來摔一摔，幾乎摔吊了腚小泉。行行正走來的快，莊外地里下了篋。逢溝逢崖量到底，熟地起手?jǐn)?shù)二三。相公打躬忙哀告，百世的賦役不是頑。督爺時煞歪頭鱉，險些中了黑虎玄。扛扛起了梳頭洗，自家估著是鑼鼓喧。抖搜抖搜真保二，一跳跳了個黎眼鑚。斜瞪著兩擠看札，給了個相公里落運。只怕我穿州打府問你過壺瓶酒，你還要十生九在陽世三。那鄉(xiāng)人暗暗叫了一聲門窗大，死活的閉著這搗鼻子剜。哎呀這個老爺好不酸甜美，意思是要欠債還。捏了一把王朝馬，暗中禱告叫苦天。今日可唬破了這奉心吊，自來沒經(jīng)著這水府三。無論好歹只是胡丟亂，好似一片眾毛攢。撞見這央煞死不了，合約里許下紙一壇。

［干荷葉］督丈爺不住的哈哈大笑，這幾日肥胖的有些蹊蹺，果然是做官的有十分妙。疾（急）忙量地土，咱們好開交，趁著如今到家，哥呀好糴督丈屌。

督丈爺從今年交了好運，怨不得新近里百事稱心。許多人來傍驢擁撮上任。酒肉盡著嘞，呈威還打人。那輩子造化，哥呀積出賍官一品。

督丈詞終。

鬧館

凈破巾服上深晴長喙老鵂鶹，雙手擎拿來醋一甌。才收贄禮舌根怨，一入學(xué)堂豆付愁。小子姓仁，名之煥，表字載好。本貫妙巖府湖口縣人也。天性聰明，少年穎悟，《百家姓》十句一節(jié)，先生稱其奇才，八個字二德同宮，瞎人決其巨貴。子是天子，曰是說，講得來下學(xué)，那抽簽三篇《四書》，四篇《經(jīng)貼》，不了完場也曾得意。三家村里稱才調(diào)無雙，九里山中數(shù)文名第一。舊文宗設(shè)科太隘，止憐才於公子、公孫之中。老恩師公道大彰，拔俺在錢大，錢二之上。即學(xué)庸題下，亦不懼八等之新條。在安樂中，也曾考十名之高第。誰想文章無用，少年失意青云，遂使筆硯可耕，連歲空懸絳帳東鄰也。知這學(xué)匠二字，倒做了寒家的地名，學(xué)生也叫，奴才也叫，這師父一稱竟成了小可的別號。咦則俺這做師父也有許多好處哩!怎見得許多好處？進(jìn)門茶罷，先是學(xué)生鋪氈；入座酒來，不免東家唱喏?？蕰r茶，饑時飯，一呼百諾，使的是不用工糧的管家；騾上去，馬上來，十次五遭，騎的是不吃草料坐騎。每逢佳節(jié)來，清明日，端陽日，中秋日，三個核桃，兩個棗，少不了謹(jǐn)具菲儀。若遇東家好，帽一頂，袍一身，鞋一雙。夏時知熱，冷知寒，另有個奉申薄敬。早起后，墨濃筆飽大標(biāo)判，蟈蟈濃濃，咕咕嚕嚕，不讓五鼓。排衙怒來時，荊條竹板，發(fā)雷霆，唧唧喳喳，乓乓乒乒，好一似九幽審獄。廚子知蹲節(jié)，半斤肉定共兩餐；東主施大恩，一壺酒盡堪數(shù)醉。供給常例，三餐兩頓糇糧；學(xué)生舊規(guī)，五日一遭犒落。你道師父不好哩！哎這好處雖多，那苦處可也不少。怎見的苦處，點點圈圈，花花綠綠，哄他癡老子費殺（煞）萬種神思；諦諦啜啜，長長短短，笑這窮骨頭啕盡了一腔餓氣。一身大上皮，坐破了后衿；半截小綿（棉）袍，磨穿了兩袖。俗情難斷，便言師曠工；朋友忽來，就說交游妨業(yè)。拿起荊條才落，學(xué)生的腚疼，東家的心疼。一家暗罵說：俺像家鬼害家人。做的文字不通，東家公說:要責(zé)。東家母說：要恕。兩道行來教俺似門神瞅門榧，方道先生休打，只得欽此欽遵；忽言學(xué)生無成，教俺誠惶誠恐。作師作奴較來差之一線，我坐，他立，不過威假虎狐；固館，丟館，大半由於小人。張弟子、李哥不免眠同貓鼠，這不苦麼!閑話休題，今年運氣蹭蹬，一個館兒找不著如何是好。

［新令水］容身破屋卓錐田，畜妻奴舌根一片。運衰無主顧，轆住把畦干，指卷為飧，想前身多管是蠹魚變。

往年一歲一考，秀才價廉，因此讀書者多，師父一行出手還快。但識得幾個之字，便要二三十金雇覓。如今三年一考，數(shù)兒又窄，秀才價兒騰涌起來，非三四百金不能到手。一案進(jìn)五個人，無過是富商大賈，公子王孫，任你是神童再出，也須要家兄打襯。想到這個所在，人家生個兒子到得會動轉(zhuǎn)時，便教他殺豬賣酒，走南傍北，給他贊起礶（罐）兒，積的買起頂頭巾，然后把“天地元黃”念將起來，也還不晚，因此讀書的都廢棄了。今日的師父倒比那學(xué)生還多，舉人、進(jìn)士都抱瓢來，與乞人爭利，這館兒如何不難尋也?

［步步嬌］滿城酸貨千千萬，貨到街頭賤，頂手費寅（夤）緣，一個窟籠（窿）幾根棒兒鉆。若不是順利流年，趕面軸也做不出鍋頭飯。

昨日有個相知說，有個絕肥之館，要作成小生，準(zhǔn)定今日有個分曉。如何到而今不見動靜?莫非是變了卦?也待俺出門一望多少是好。望介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人騎馬來也，俺且回避則個。丑扮書童持貼并盒夫上。

［山歌］自恨生來時運艱，終朝抬盒壓雙肩。單單最苦是送先生禮，收了禮去沒賞一個大黃邊。僮云我也有支歌兒，唱唱你聽：

為奴莫要去跟書房，逐日價拾碗豆腐湯。單單最苦是黃昏后，師父要俺當(dāng)師娘。

休得取笑，已到仁師父門首，待俺下馬去問。

［折桂令］看蕭條破屋數(shù)間，冷啾啾頹墻木架，敗戶繩纏?；臎鰶鰸M徑寒煙，幾株病樹半畝荒園，矮籬笆臥著個伶仃瘦犬，聽人聲還在竹叢那邊。呀！怎不見個人兒看柴門半關(guān)，聽鳥雀無喧，多管與女生把房門緊閉，講一段甚的兒乾道成男。

不免問他一聲：仁師父在家麼？凈上何方來的?丑俺是付老爺家來送贄禮的。凈哦，哦，請進(jìn)。丑有禮貼在此。凈接看介

將貼兒從頭細(xì)看，上列著醒（腥）肴二味，山果二盤，下邊是贄儀一千。太厚費了七行楷字，古折紅簽，俺今日未出師收了鐵券，只怕野門人不受招安。背介好了，好了，館已定了。雖然俺文名遠(yuǎn)播，也虧了有薦揚，若不是大德望薦賢東閣，幾攜著師母采蕨西山。

老爺吩咐，今日是入學(xué)吉日，一邊來送贄禮，一邊請師父上學(xué)，凈就遵命，就遵命，待俺收拾琴劍書箱。收拾付丑介，乘馬介口中雖少烹龍福，臀上猶生坐馬紋。行介

［江兒水］打疊起琴和劍，行囊拾一肩，做茅兒少不了預(yù)備下陽城礶（罐）。丑這里邊鼓鼓囊囊的是甚么東西？怪沉的。這褡兒是一部極明白的《四書演義》，那褡兒是極簡易的《白眉鑒》。俺是個兒童魁首，領(lǐng)著些小后生蛾蛾犯（嬎）蛋。下，外上貴壓朝綱金似山，嬌妻艷妾滿堂前。此日此生何所望，壽高彭祖子孫賢。左右若請的先生來時，報我知道。眾：曉得。下，凈上。

東人贄禮釣魚鉤，釣的心腸不自由。鈍馬偏和身有分，光鞍直與腚為仇。丑已到宅門，請師父下馬，待俺通報。報介，外上迎入揖介今日屈尊先生，還當(dāng)叩謝。凈豈敢，豈敢!坐。飲茶介，外請叔叔哥哥，以都來與先生磕頭。小生、小丑、丑并上生長豪華門第，止（只）知打瓦拋磚。聰明耍笑占魁元，聽說上學(xué)出汗。問柳尋花自在，偏要把俺收攔。子孫誰能跟萬年，堪笑老兒扯淡。相見叩頭介，外各人炤（找）坐，老夫與先生飲酒。飲介。

［雁兒落帶得勝令］凈你看俺坐上席頂頂尖，你看俺抱大盅由人勸，你看俺魚和肉任意餐。

外久仰大名，今日得屈尊駕，大快生平。凈小子學(xué)疏才淺，過蒙重愛，只恐不能勝任。外先生長才大略，盡堪高中，何乃久屈。凈不瞞老先生，那幾篇爛時文，也還做得出。但是時乖運蹇，又且家道貧乏，舌耕一年還不足供一家之用，怎能買科舉名兒？外元（原）來如此。先生用心教我子弟，今次遺才全在老夫身上。凈打恭介如此多謝了。你看俺夸大口驚四筵，你看俺考遺才不解串。凈醉酒飽德，老先生請尊便罷。外入學(xué)之初，老夫不敢過強，請了。凈老先生去了，不免查一查學(xué)生工課。小生我讀的是《小題》。小丑我讀的《孟子》。丑我讀的《千字文》。作號書介，念書介一團(tuán)團(tuán)好似蜂打扇，亂嚷嚷好似蟆鬧灣。師父像一群牛趕出欄，徒弟像老母豬晚歸圈。老鰥孕字時誤了個新小犬，難也麼言。平白的坐那無罪監(jiān)，夜來坐久覺的困倦，不免少睡片時。睡介，學(xué)生問字介考期已近，不免讀書則個。凈讀介，學(xué)生問書介

［僥僥令］瘦骨雖仍在，舌頭去半邊，酸澀苦辣心中咽。這比那當(dāng)子弟的下場頭，差不遠(yuǎn)。

［收江南］呀早知是這等衣飯呵！倒不如脫去儒冠，到而今棱角消磨似彈圓。還虧了孔祖師，留傅（付）教書的行頭，免了答應(yīng)官。

［園林好］望眼穿束修上欠，待要打破頭，使扇搧；又恐怕惡名兒臭了礶（罐），似啞子吃黃連，吃黃連。

院子上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老爺著俺請師父攀詰。來此便是書房，待俺進(jìn)去。見介老掌家來此何干?院子老爺有請。凈你先去我便來也。吩咐介各人用心讀書，我回來查你工課。

日三飧口腹非凡，晚來寢蓋被鋪氈。小可的貴人難見，這榮光莫大焉，莫大焉。外迎坐介學(xué)生工課何如？凈令郎、令孫俱是才賢絕妙的，將來都是大成之器。外全仗先生栽培，且喜日暖風(fēng)和，請手談一局何如？凈老先生國手，小子何敢爭勝？外但著無妨，著介學(xué)生上老狗頭去了，咱且耍子耍子。一云咱做甚么的耍子？一云咱裝皇帝罷。一云不好，不好！裝皇帝須要壘起槕（桌）子，坐將起來，看師父來時，急切拿不下來，一云咱摸瞎糊罷？都云極好，可先綁誰的眼睛？大的云先綁小的。小的云先綁大的。一云不必爭，我出一個令，說不來的便綁他：師父在學(xué)堂，學(xué)生立在旁，學(xué)生像小鬼，先生像閆王。都作思介，上云，書童上云叔們做甚的也有我？都云極好，極好，不必思了，就綁他罷。書童云大叔既有了令，等我說不來便綁我。都云你說，你說。書童云師父在學(xué)堂，小廝立在旁，師父像關(guān)爺，小廝像周倉。都云好，好！虧他。三云我也有了。師父在學(xué)堂，學(xué)生跟在旁，學(xué)生像糞堆，師父像蜣螂。都云也罷了。四云我也有了。師父在學(xué)堂，學(xué)生坐在旁，學(xué)生像糞堆，師父像蜣螂。都云學(xué)別人的不通，不通，低過頭來綁了罷。爭云怎的不通？都云師父只有一個，蜣螂一大些，怎麼像的？四云莫要嚷，師父不像蜣螂，我只見咱家這個館兒，這個也來拱，那個也來拱。都笑云也有理。這可綁誰呢？到底還是綁書童罷。齊拿介，綁眼介，摸介，摸得介我摸著大叔了。解帶另綁介，眾潛藏介。凈外數(shù)棋介一五，一十，小子輸了一百二十著，老先生真是國手。外年兄完一完工課再來。凈鞠躬介是，是。

［沽美酒帶太平令］做師父調(diào)要謙，學(xué)要飽價要廉。似門神年年換，眉眼高低用意看。聽聲出舌尖，似圣旨下九天，若還有些些傲慢，惹東公怒發(fā)雷電。把先生黜名在案，怎穩(wěn)住咸陽寶殿？俺呵俏然忙，還慢掀畫簾（簾）。呀卻怎像一人不見？

怎麼靜俏俏（悄悄），全無人聲，不知那去？入介，蒙目者驟起捉腰介我摸著你了。凈驚跌介可恨，可恨！唬死我也！起鑿栗爆介是何模樣？成何規(guī)矩？眾出歸坐介，讀書介，跌介，凈都來跪著！眾跪介他摸師父，與眾人無干。小丑我雖摸著師父，不蒙師父眼便是。凈唗！每人一頓！持板欲打介，眾云頭一次饒了罷。凈搖頭介斷斷不饒，斷斷不饒。眾起介要打誰？以前的先生都合俺耍子的。如何要另立規(guī)矩來？凈喊介氣死吾也！丫環(huán)笑上老爺貪得無厭，奶奶溺愛不明，耑遣梅香說人情，終日書房打聽。一日太（泰）山難倚，家私萬貫漂零，田宅長翅會飛騰，呀不如一枝破杏。奶奶聽的書房喧嚷，知是師父要打哥哥，著俺來講情，只得入去。見凈介奶奶有命，說寬了哥哥罷。凈投板介呵，呵，若不是老夫人講情，定要重責(zé)。暫且寬恕，再犯不饒！丫環(huán)下，凈書童你緣何領(lǐng)著主人作孽，這是不可不打的。打介，書童起笑娶了媳婦三日，褲子不脫怎治？可笑姑爺沒法，拿著梅香殺氣。下

［清江引］師父只睜著一個眼，用不著崖和岵（岸）。學(xué)生成了精，只推看不見，休得打破了噉（啖）飯的碗。

天色已晚且散去，明晨早來。眾是！凈可笑，可笑，且自由他。

師父貧如水，學(xué)門日日開。如此讀書子，官從何處來？

聊齋先生外傳

脫空傳卷一

每日清晨一柱（炷）香，謝天謝地謝三光。但求處處田禾熟，惟愿人人壽命長。國有良臣安社稷，家無逆子惱爺娘。四方平靖干戈息，我若貧時也不妨。

這一首詩，是說吾人幸生太平之世，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就該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做一班奉公守法，不貪不吝的好人。不料有一種混帳行子，原是感天地不正之氣而生，雖然在閆君面前，偷了一張人皮被（披）在身上，他那心比蛇蝎更毒。初世為人，就學(xué)著嚇詐鄉(xiāng)愚，誆騙財物。每日里晝夜算計，某人可以勢逼，某人可以智取，某人可以誆他雜糧幾石，某人可以詐他銅錢幾千，恨不的把別人的肉割來，安在身上他才心里快活。那知道一人不公，萬人抱恨。這個說他良心喪盡，那個說他禽獸不如。他卻恬不為恥，還站在人前頭，說大話，裝體面。這才是半夜里驢拱門，不是個人來也。因此再編《西江月》一曲，做個引子，然后把他家鄉(xiāng)居住，一生行止，細(xì)細(xì)說上一番，到他死后做行述的時節(jié)，好叫他子孫做個真本。

肚里有些急癥證，空有扁鵲無功，總是錢癖滿腔中，真乃關(guān)系性命。其實不疼不癢，一似著骨惡疔，騙錢昧債作營生，破上兩眼白瞪。

這一曲《西江月》，引出一部野史，其中夾諷帶刺，俱是勸善的良言，不同罵世的浪語。說與那放債的聽，是叫他擇人而與，省的后來，啕多少餓氣。說與那欠債的聽，是叫他急速還帳，也省臨期，出多少丑態(tài)。倘若不然，其人之肝腸肺腑，聲音笑貌，一些不堪的形狀，也就叫人難以言傳了。你道這是那一朝的人物？那一代的故事？是大宋年間，窮州府滑溜縣不怕村，有一人姓馬，名騙六，號是加三。也有點才干，只有一件毛病，是欠人錢債，再不想還。因為蓋了一所燈草亭子，就欠下人家十屁股錢債，年深日久，本利齊增。自古道，泰山不覺微塵，績（積）小壘成高大。朝朝索債的盈門，日日討賬的填戶，勢必?zé)o法支持，也少不的受了幾場晦氣。多虧了他妻子是皮混莊，皮繩頭之女，名喚皮不強。為人最有識見，見丈夫納悶，就指出一條明路來了。

皮氏微微笑，丈夫洗耳聽。欠人許多債，如何得還清。不必心煩惱，空愁也不中。屋上失了火，床下枉耽驚。要想長久計，求師是正經(jīng)。你管出門去，有我打支應(yīng)。

聞聽說山東有個青州府，南門外窟籠（窿）大山最有名。山前里躲火街頭一溜巷，出了個白賴回回法術(shù)精。不消說躲閃騰挪件件會，還有些云來霧去大神通。你何不備上一分贄見禮，速速的尋他做個救命星。

騙六聞言大喜，說：若非賢妻指教，幾乎誤了大事。即將一身行李收拾停當(dāng)，便要起身。皮氏送門前說：丈夫前途保重，休要失了行李。騙六說：賢妻放心，回去罷，不必遠(yuǎn)送了。

行李備停當(dāng)，此日就登程。辭別皮氏女，去訪白賴公。

一路上饑食渴飲難細(xì)數(shù)，無非是曉行夜往不暫停。撲大道入了臨淄、益都界，眼前里就是古郡青州城。走大街方才轉(zhuǎn)過南門外，多虧了街頭巷口記得清。問一問就知他的居住處，果然是白賴回回最有名。

按下馬騙六去訪白賴公，這且不講。但說那些放債的財主，聽的說騙六負(fù)債而逃，一個個氣充兩肋，跑到門前就說出許多不中聽的話來了。

眾人一片嚷，個個逞英豪。既然欠人債，不該想脫逃。

上腔這個說：找著砸折彎狗腿。那個說：拿來採他腚上毛。這個說：我要剜他眼睛蛋。那個說：割他肉來口中嚼。這個說：我要賣他宅子地。那個說：給他老婆個不好學(xué)。這個說：只該怨咱瞎了眼。那個說：那理（里）料這賊忘八羔。這個說：他想坑人無好處。那個說：吊在井里無人撈。這眾人，越說越罵越上氣。那婦人，半說半笑訴根苗。

這個聲勢，若是膽小的婦人，也就唬死了。那知皮氏娘子，混賬是有家傳的，也曾經(jīng)過許多大敵，兼之為人極有膽略，極有嘴嗎?不慌不忙走到門前，說出一段極有情理的話來，那眾人也就散了。不然，這鬧豈同小可。

皮氏深深拜，說於列位知。提起這些賬，理當(dāng)早還的。無力去奉還，反勞上門催。俺就變了產(chǎn)，也不夠你的。待要錢到手，還得他回歸。不如且等等，就有好消息。

我丈夫關(guān)東去把人參販，東海里去撈珍珠合（和）寶石。還有那東洋大海金鋼鉆，又帶著鐵網(wǎng)去掛珊瑚枝。不多時發(fā)財十萬還家轉(zhuǎn)，俺還要優(yōu)觴候教擺下席。那一時金子銀子天秤（平）兌，全不勞請安問好來索逼。常言道：人生何處不相見，好容易輕自揭的這畫皮。我勸您做個人情散了罷，總不如付之高擱（閣）且休題。

明公，你說皮氏講了這一些話，那有識見的，也就知道這錢有些瞎勢了，佯倘而去。還有那年小的財主，見皮氏甚有姿色，且是說話在行，也就把心來軟了，個個留情，一哄而散。這且不講。再說騙六，一路行來，到了躲火街一溜巷，找到回回白賴門首，煩門上人通報了，白賴即請相見。騙六朝上施禮，道：老師名高北斗，弟子仰慕多時，愿投門下受教，萬望勿拒。言罷，即將贄禮獻(xiàn)上，說：弟子無奇物奉敬，捎了一幅花哨混帳來，送與老師掛著罷。還有兩個一筆鉤，走的荒促，不曾帶來，過日奉補。白賴聽言大喜，多謝厚情，但不知足下來意為何?騙六秉手當(dāng)胸，說：老師聽稟。

家住窮州府，滑溜有家門。賤名馬騙六，坐近俱知聞。加三是草號，皮氏是荊人。訪師來貴地，從實說原因。

俺只為蓋了燈草亭一座，拉下了十屁股大債纏住身。在家內(nèi)東藏西躲難招架，少不的千山萬水受苦辛。自覺著胡思亂想無別計，聞聽說老師法術(shù)勝別人。但求的明人指教賴了債，我弟子就到來世不忘恩。

白賴聽說，呆了半晌說：我可不是推辭，但我會賴一屁股債，你今欠人十屁股債，叫我也無法可治。這不是你那禮物，你還帶了去罷。騙六聞聽此言，一陣著急，說：弟子不遠(yuǎn)千里而來，是指望老師覆庇，今日若不明白指示，吾但有死而己。白賴見他拿急，細(xì)想一想說：有了，我指一條明路給你罷。

我有一師兄，方法委實精。欲得真?zhèn)魇?，須到他家中?/p>

他在那捕風(fēng)捉影名山上，住的是脫查漏茆（茅）一洞亭。那一個不知他是脫空祖，還有那皮臉真人出大名。他真有遮前蓋后千條計，他真有東支西吾萬般能。他那里門下弟子無其數(shù)，他那里賴債方法再不窮。你若是得了他的不傳秘，管叫你一天大債化作風(fēng)。我這里寫上薦舉書一紙，我料他雖不見面也生情。

騙六聞言，只得接了書子，拜辭而去。

薦書重封裹，上寫祖師開。白賴臨行話，牢記在心懷。

少不的此適彼處難留戀，管甚么秋過冬殘年又來。受風(fēng)霜一心要學(xué)牢籠計，耐寒暖不過要坑無義財。任憑他風(fēng)里便把聾婆子罵，我只管雪里且將死尸埋。見多少大海打羅不見面，見多少腚夾秤桿頭不回。看了看有天無日忙趕路，那彼廂前面望見一條街。

騙六曉行夜住，走有多時，又是冬殘年近的時候了。一日走到一條街上，見一座不向陽的小小大門，門神對子年已貼了。對子是：在行休索債，辭歲已多時。騙六正然觀看，從里跑出來了一個喪家之犬。見了騙六，也并不咬。遂后走出一人，照著騙六指了一指，敬問曰：客是何方人氏?上姓芳名?騙六即忙還禮，遂將鄉(xiāng)貫姓名，并欠人帳目不想奉還，要求祖師聆教的話，細(xì)細(xì)說了一遍。遂問那人姓名，那人說：小弟姓吳，名品，字是廉恥。你要訪的那個祖師，我雖不曾親炙門墻，也曾給他做個掛名徒弟，咱二人恰是同病，就該相憐，請到里邊歇息歇息，騙六也不推辭，到了一所房子里，掛著一面橫扁，上邊題的是：也不妨。正面掛著一幅畫，是：順口答話。房前堆著一座山，名為盡情刪。旁有兩條橙（凳）子，一條是白不瞪，一條是黑不瞪。騙六橙（凳）上坐下，吳品裝上了袋一溜煙，又汲了一壺?zé)o憑水，點上了一碗不清茶。叫他吃著，笑而言曰：這也不必相瞞，弟今晚辭歲，要送家前，暫且失陪。騙六只得等著，忽聽一人大叫，說：吳品我錢上緊，是中哨的么?你知道有送出去的家前，還有送不出去的家前哩!該我的帳，我要坐索。

上緊開言叫，吳品你聽知。真真不成貨，指東就說西。

你說是今日務(wù)必送錢到，滿口里指天對日說咒誓。誆著我在家等了整一日，誰想你挨到如今還延遲。我算是搬在你鼻凹里住，吃了你不知多少骯臟底。你比那窟籠（窿）里長蟲還費力，你比那蘇州蝦螞更出奇。想是待變驢變馬填還我，還恐怕邪驢拗馬不中騎。俺也不敞開欄門等著你，倒不如生前清結(jié)是便宜。你若是今晚不把帳來復(fù)，實說罷待要過年我不依。今日我定然合你鬧一夜，休想著合家大小吃扁食。

吳品說：咱就不過年，就不吃扁食，我陪你坐一夜何妨呢?錢上緊，緊要緊沒有漫要漫沒有。不覺的更雞三唱，上緊到底是放錢的富家，不過年是牙關(guān)里的力氣，見熬他不過，說：我且饒了你，到明日，不管年下不年下再來合你講話。方才出門，吳品笑而言曰：呸!叫你來要帳里，猶自草雞了么。騙六在旁贊了一聲道：好哇!若非展步龍門，幾乎當(dāng)面錯過。

騙六問吳品，開口叫尊兄。說起欠人債，咱倆一樣同。

如今是你要不還我耍賴，我合你好似同胞一母生。我看你花言巧語搪杜的好，我喜你不硬不軟應(yīng)的精。弄的那索命債主無了訣，好叫我心悅誠服夸你能。你若是再有良法教與我，就有十屁股債也希松。從今日拜在門下為師長，何必再求祖師學(xué)脫空。自古道人逢知已難分手，果然是話一投機(jī)便鐘情。告列位，欲知騙六后來事，耐一耐下回書里說分明。

脫空傳卷二

只圖今生花哨，那管來世馬牛，騙人錢債無了休，就是萬藏不夠。任他或笑或罵，自己不憂不愁，破上皮臉不害羞，這是何人傳授。

這一曲《西江月》，是說馬騙六見吳品善能賴債，便欲拜他為師，就有不去求祖師的意思。吳品說：我不過搪杜一時，別無甚么奇術(shù)，那祖師既有大名，定有實濟(jì)，必是個賴債的班頭，混帳的領(lǐng)袖。自古道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你還去求他才好。騙六不得已，挨了一夜，到了天明元旦別了吳品，上了大路。

騙六辭吳品，出門到大街。拱拱云里手，提提樹下鞋。

今日里正是三陽開泰節(jié)，聽了聽爆竹一聲響似雷，到處里門神對子宜春字，還有羅門前錢子又密密排。那邊廂貼的春為一歲首，這邊廂貼的時招萬里財。俱指望一年生意如春意，怕的是青蚨飛去不飛來。眼前頭新春景致觀不盡，猛可里家鄉(xiāng)事兒到心懷。只顧了拋家舍業(yè)外邊創(chuàng)，怕的是家中難為女裙釵。雖然是拙荊生來面皮厚，許多的債主臨門推不開。門前頭亂吵亂罵是小事，他一定進(jìn)屋要想赴陽臺。倘若是遂（隨）機(jī)應(yīng)變混了帳，任憑他松衣解帶自尊裁。常言道背地里還帳不拾（折）本，我回去拉個鐵掘賣賣乖。馬騙六思思前想想后，好歹的找著祖師脫禍災(zāi)。

馬騙六在路行了幾日，正走中間忽見前面一道大河，阻住去路。那河有個名色，叫做無奈河。下流頭有一座窟籠（窿）橋，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人，拿著半截梢瓜，打著狃驢上橋。騙六前急走也要過去，不想那人過了河，就把橋拆了。又見上流頭，有一支（只）船，有一梢翁，手里提著漏網(wǎng)之魚，腳跐兩頭而來，那船怎么樣哩?

腰里沒頁板，前后斷了梢?；㈩^前面畫，只有半截篙。

常想著一網(wǎng)打盡滿河里鱉，整日家沙里無金漫漫淘。專等著無眼的郝鮥上鉤釣，怕的是極滑的泥鰍拿不著?？v然是河里無魚把蝦摸，就是那水底明月用手撈。這個人大撐大扯不停住，馬騙六花言巧語去央告。

馬騙六說：小弟是異鄉(xiāng)人，到此失路，望兄臺舟（周）濟(jì)舟（周）濟(jì)。那人并不作難，撐船到岸說：過客請上船，不要恍下去了。騙六上了船，不多時過了無奈河，騙六拈了個刮特給他。那人說：太厚費了。騙六辭別船家上岸而去。

騙六上了岸，回頭看一番。他想倒枻橛，才把船來挽。

你看我順?biāo)拼炅耸拢慌滤也淮蜻^河船。一路上泥窩不曾蹅一點，如今人那個不是踹干邊。江湖中任起風(fēng)波且穩(wěn) 坐，從沒見那個猴兒不上竿。從今后不走水路走旱路，看了看三叉路口在面前。

騙六過的河來，走不多時，便是三叉路口，卻不知那是正路。猛然抬頭，見一人騎著一匹拐子馬，那馬有四個不必蹄，卻是有頭無尾把（巴）的馬，項下掛一串掩耳偷鈴，那人肩上，背著一角總管包攪文書。騙六說：大哥且住，問一個信。小弟欲往捕風(fēng)捉影山去，到此迷了路徑，望祈指引。那人道：你往前扒（爬）過愁山，渡過苦海。還有兩個寨，一個是閆王寨，一個是小鬼寨。還有一個賣孩子哭瞎了眼的寨。又有兩道堐，是往前堐，盡著堐。你過去這些地方，再問罷。

騙六往前走，一路自安排。山海實難過，還有兩道堐。

那知道望山不遠(yuǎn)跑煞馬，好叫我蹅破幾雙沒底鞋。雖然是苦海無邊回頭岸，多虧了順風(fēng)一帆把船開。緊緊的走個一寨少一寨，漫漫的捱過一堐少一堐。馬騙六專心致志往前趕，才把三寨兩堐齊過來。

騙六正走之間，忽然見一座城池，甚是高大，是甚么城?見上邊三個大字，“沒美城”。進(jìn)的城來，看那大街小巷，無窮的買賣，好熱鬧的緊哪!

騙六抬頭看，買賣好興騰。左邊鴨子嘴，右邊木燒餅。

前街上嫖賭花肺架上掛，后街里氣充大腸盤中盛。倒續(xù)鉤鉤的連心肉，還有那把捏肚子不嫌腥。見了些牛頭抹耳仨白夕子肺，見了些死狃蹄子淘氣精。見了些馬尾秤著豆腐賣，見了些胡羅餡包包籠上蒸。東邊毒藥鋪對著蒙藥鋪，西邊是無底坑緊對陷人坑。許多的美景奇味觀不盡，猛可的耳邊聽得誦經(jīng)聲。

騙六正然觀看，忽聽經(jīng)聲佛號，相隔不遠(yuǎn)。騙六說：這是甚么廟，待我看來。

騙六站住腳，側(cè)耳仔細(xì)聽。好似救命佛，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

一聲聲敲的鞋底梆子響，念的是牙疼咒兒沒正經(jīng)。供桌上割的人肉來上供，神臺上狗脂熬油點著燈。一邊是帶著角的禿老道，一邊是變了驢的連毛僧。這原是一夥僧道做好事，都來這五臟廟里唱道清（情）。

你說這五臟廟內(nèi)，是甚么神呢?是馬留神，極賴神，殃煞神，枉費精神，還有那忘八家的家前直迷神。這神的力（厲）害，也不必說，他也就是躲著些罷了。騙六出的城來，肚內(nèi)又渴又饑，恰好城門邊，有個賣大膽湯的，哈（喝）了一碗往前又走。走了一程，忽見一座高山，山下有一個填不滿的枯井，周圍倒有十來個窟籠（窿），山前有許多奇花。是甚么花呢?是借錢時說的亂墜天花，要還錢如同風(fēng)里楊花。撞著我揚州瓊花，給他個蒼子開花。說送來的是水月鏡花，盼的眼目昏花。還有一株鐵樹，開的是眼前花，有一株梅樹，結(jié)的是止渴望梅。有兩種桃，是得空就桃，叫人沒氣桃。其余雜色果木，不過是掃杏，無計茶，沒人李而已。山頂上飄起兩面大旗，一面是順風(fēng)旗，一面是瞎打旗。旗桿俱是棒槌接的，光棍沖天。上有兩行大字，是捕風(fēng)捉影山，脫查漏茆洞。騙六大喜，說道：來到了么?遂撅著屁股一步一步上的山來，見當(dāng)中一座黑油門，名為大閃門。上掛一面藍(lán)豎扁（匾），三個斗大金字，是“誆騙府”。兩邊貼著一付黃紙對子，是：天下無雙賴債安身為活計，人間第一誆財立命作生涯。門上錠著兩個大錢，一個是不值錢，一個是不還錢。又釘著兩個銅環(huán)，一個是永不還，一個是誓不還。這大門蓋的十分齊整，怎見得：二明合四暗，一共是七間。挾山又轉(zhuǎn)角，拖廈又續(xù)檐。

上邊的瓦是尋急就把糧食瓦，下邊的磚是花子叫街大背磚。煙騰騰壁上麒麟吐冤氣，惡狠狠兩扇門神往外觀。脊背上安的活獸張著口，山墻上撮的死狗上了天。且不言大門蓋的甚官樣，還有那鐘鼓二樓在兩邊。左邊是鼓樓以上懸氣鼓，右邊是鐘樓里邊掛糞籃。

明公，這鐘樓以上，為何掛著糞籃，原是有始無終。騙六看罷，往里就走，被那兩個把門的一把拉住。說：咳!做甚么的?你說這兩個把門的，是甚么人呢?一個是中人，一個是保人。騙六說：弟是窮州人氏，因拉下帳目，有人舉薦，來投祖師為師的。中人說：我的常例錢，是少得的么?騙六把手往東北一指說：那不是。中人說：厚費了。保人說：在那里?中人說：東北是大海，海中有明月，我不肯偏了你，你去撈來，咱倆平分了罷。騙六見他二人歡喜，并不阻擋，遂進(jìn)了大門。

騙六進(jìn)大門，舉目抬頭觀。有個放生池，眾人在那邊。

這一個放的幾條截路蟒，那一個放的一群胡撕蟬。這一個慣放豺狼去當(dāng)?shù)?，那一個又放猛虎來下山。這一個趕著啞巴放蝎子，那一個扒著耳躲（朵）放蚰蜒。到后來齊把鴟鵬空中放，撒起去煞（霎）時遮了半壁天。

明公，這放鴟鵬的，怎么這樣多哩?原來如今學(xué)著放雕的最多。

又來到二門以上，掛了一付對子，是：萬事無如錢在手，百年那得債回頭。往里一看，兩邊有四個小鬼把門，一個是冤鬼，一個是苦鬼，一個是調(diào)鬼，一個是搗鬼。四鬼一聲喝道：那里走哇?騙六忙將前言，訴說一遍。四鬼說：我們的門包哩?騙六說：在大門上已經(jīng)送上，四鬼說：你不曉的，我這里是一兔扒二皮的。騙六說：知感，知感。四鬼說：我對你說，還債的從東角門里走，借債的從西角門里走，若是賴債的從中間儀門里走。騙六說：我是走儀門罷，也謙不的了。進(jìn)了儀門，福壁又有一付對子，是：欲銷千載帳，更進(jìn)一層門。只見兩邊列著八品司，是那八司呢?銀子借細(xì)絲，希圖成家私，不還胡尋思，破上打官司，罵著推聾司，打著裝啞司，打架把毛撕，還有那放錢給人的真瞎廝。儀門以內(nèi)，中間便是祖師的大殿，上掛一面珠紅扁（匾），三個斗口大的金色字，是太滑殿，殿旁豎著一對油棍。騙六說：這是兩根轉(zhuǎn)柚（軸）么?想必是祖師常用的，待我再看來。

好個祖師殿，配著兩座亭。亭也有名色，漫亭且消亭。

只見那東邊有人敲皮磬，又聽的西邊那人撞木鐘。屏風(fēng)上畫的全是《西游記》，吊幾對刮骨熬油點的燈，掛幾幅不清不白難消帳，擺兩個能多能少的全無瓶，背后頭掛著一口可憐劍，支著個空心架子在當(dāng)中。馬騙六正在大殿看擺設(shè)，忽聽得有個長班問一聲。要知道脫空祖師如何見，須等著下回書說分明。

脫空傳卷三

一路坎坑（坷）歷遍，來至祖師殿前。白賴吳品口相傳，聞名不如見面。試看如何傳授，末世遡到先天。許多奇聞在后邊，總是無良無厭。

這一曲《西江月》，是說馬騙六來到殿前，探頭伸腦，貪看擺設(shè)。那日是慌張三當(dāng)值，一聲喝道：你是何人?敢看祖師的大殿！騙六即（急）忙施禮，笑而言曰：小弟是窮州府人，名字馬騙六。奉白賴回回薦書，求祖師受業(yè)，倘蒙引進(jìn)，自當(dāng)厚謝的?；艔埲f：謝我甚么?騙六說:小弟昨日漂洋，有顆夜明珠，一粒貓眼石，都吊了水里了，我也不去撈的，敬送老兄作謝禮罷。慌張三聽說大喜，疾（急）忙扯起順風(fēng)旗，拉起瞎打旗，敲了皮磬，撞了木鐘。云牌一聲，不多時，祖師升了大殿。那祖師怎樣打辨（扮）呢?但見他，頭戴一頂鉆天帽，足穿一雙倒脫靴。身穿一領(lǐng)皮襖，不是貂鼠皮，不是狐貍皮，是撒謊吊皮。腰里一根長絳，不是呂公絳，不是勒甲絳，是任口胡絳。甚么模樣?千層滑皮臉，撞著鬼也害怕。一付油牌子嘴，說的那兔也回頭。兩個裝聾耳朵，聞風(fēng)是雨。一雙翻白眼睛，見物生心。遍身上長的胡撕癩，不疼不癢。一肚子生起愛錢癖，不死不活。兩手熱鐵，十脂（指）似針鉤，人前百般說巧話，背后一片沒良心。

祖師升了殿，騙六看的清。天威在咫尺，不住戰(zhàn)兢兢。

好一個森森烈烈老脫空，怪不的四海九州揚大名。觀見他外面體統(tǒng)這班大，料想他心里本事果然精。我今日既然有緣得相見，少不得謹(jǐn)依法度聽令行。只得是叉手躬身殿下候，單等著稟事張三報一聲。

祖師到大殿以上坐下，又見他腰里帶著轉(zhuǎn)軸，手里拿著鐵刷子，隔靴撓了一撓癢。一聲吩咐排衙，你說排的是甚么衙?一邊排的是利齒靈牙，一邊排的是紅口白牙。排衙已畢，慌張三上殿，跪而稟曰：今有青州府，回回白賴極神，有書薦舉一人，來投祖師學(xué)藝，候旨定度（奪）。祖師接書看了大喜，說：遠(yuǎn)方來投，必有奇物作進(jìn)見之禮，快領(lǐng)他進(jìn)來。騙六聽說，就地十八滾，打了個沒手跟頭，進(jìn)得殿來，獻(xiàn)上禮物，拜了四拜。說：弟子窮鄉(xiāng)僻壤，無奇物奉敬，拿了兩個鵝頭來給祖師吃，捏了一個帽子給祖師戴。脫空說:你拿一個鵝頭也就勾了，何必兩個，太厚費了。即時收訖，吩咐張三說:我看這人還算誠實，休慢待他，快備酒席與他接風(fēng)。張三即時備個干擺桌，叫他坐下，吃的甚么東西呢?

飯是無米粥，肉是咬破唇。竹籃打上水，吃得慢慢斟。

盛一碗迷魂湯澆不見面，端一盤葛肉皮拌死面筋。才吃了打狗肉包無忌憚，排上干鼓肚子刀攪心?；\拐上蒸的羔胎愁難咬，看見那畫餅充饑喜煞人。雖然是三冷兩熱般般有，不過是狗啃骨頭干咽津。

這節(jié)不必細(xì)說，還有三樣蹄子，是不必提、何消提、再休提。又有三樣腸子，是一吵腸，鬧一腸，扯斷腸。又有一碗丸子。是寬心丸。又有一盤子肝，是不相干。還有雀頭擺的攢盒光嘴，臨后又上了兩碟，是欠債的一個黑心，放錢的兩個死羊眼。筵席已畢，騙六問慌張三說：如今酒席已完，祖師并不出一言，不知何意?張三說：賢弟初來，不知規(guī)矩，你立一紙草券，許下一個大大的一個謝禮，遞於祖師，自然盡心教你。騙六說：這到不難。遂立了一張草券，呈於祖師，上寫的是甚么言語：立字馬騙六，滑溜有家緣。楛人為事業(yè)，賴帳作良田。

俺只為平空作的孤堆大，燈草亭蓋不方方扁又圓。到如今欠下人家許多債。好叫我水瓢底下寫不完。想一想三十六計何為上，因此上千鄉(xiāng)百里舍家園。也是俺祖宗積行陰德好，今日里才遇祖師得道仙。你真有摘星換月那（拿）云手，俺才來愿安承教把師參。但求的循循善誘傳授我，愿許下日后謝禮大如天。

祖師看了大喜，說：這謝禮真乃不小，我就收下你的罷。自古道明師不如益友，我殿后有許多徒弟，在那里學(xué)藝，何（可）與張三去一二相見。二人辭了祖師，往后便走，撲的一腳，跌將下來，唬一身冷汗。張三連忙叫道：賢弟休怕，這可就是那陷人坑了么。騙六扒（爬）將上來，覺著肚里有些緊急，待要大便。張三說：這里自來無有毛廝，怎么說呢?祖師是個悶葫蘆肚子，沒有腚眼子的。騙六說：只得鼓著往后再走。走不多遠(yuǎn)，一連兩座大廳，看那扁（匾）時，一邊是不可廳，一邊是快休廳。地下鋪著可地大氈，俱是花針撖（趕）起來的。內(nèi)里有許多豪杰，正然學(xué)藝。你當(dāng)是甚么人來哩?原是逢人騙，馬騙三，脫太虛，劉寡嘴，甘出身，賽熱鐵，鋼耳剜子。還有二位學(xué)長，一個是油單紙，一個是皮罩（笊）籬。你說他學(xué)的是甚么藝呢?

慣鉆無縫蛋，滾鍋學(xué)占先。陰天豎直立，云里觔斗翻。

一個家哄上長竿拿梯去，一個家看看風(fēng)波才使船。一個家石頭以上扎猛子，一個家桑子不吃要粧（裝）眠。一個家濕手去把面缸占，一個家學(xué)著無棗不落竿。一個家望鄉(xiāng)臺上撮傀儡，一個家領(lǐng)著人去下旋灣。一個家撮弄死尸去上吊，一個家割人肉來身上安。一個家花子瓢內(nèi)抹粘粥，一個家好使井繩串的錢。慣學(xué)著套雀不把蛆來下，慣學(xué)著誰的棉襖不中穿。

真真是吃盡泰山不謝土，還搭上剜人眼睛瞎不嫌。

許多武藝，難以悉數(shù)。一見馬騙六來，個個瞪著那白補丁眼。張三說：這是師付新招的徒弟，特來奉拜。眾人聽說大喜，都指望有好人事相送，騙六說：小弟姓馬，名騙六，草號加三，手內(nèi)空乏，無以為敬，捎了幾付帶子來，每人送你一付。眾人大喜，尋思著不是扣線帶，就是布瓦帶，遂各伸過腿來，每人扎上兩條，低著頭一看，才都是些死蛇纏腿。眾人說：仁兄遠(yuǎn)來，尚未接風(fēng)，又承厚貺，弟也有活寶相送。各人向腰里抹了一把，放在騙六身上，覺著養(yǎng)（癢）的撓不得。你當(dāng)是甚么東西?是一些餓皮虱子，遂彼此稱謝。騙六說：小弟一來拜望，二來求師兄們指教。眾人說：不知老兄欲學(xué)那一件武藝。騙六說：只學(xué)個賴債之法罷。眾人說：這有何難哉!

不過欠人錢，這個何用愁。各人趕眼色，得溜且溜溜。

先學(xué)著眼力乖滑躲著走，再學(xué)的打著不疼罵不羞。次后來學(xué)個老牛商（墑）溝里臥，給他個一日兩晌且無頭。一任他打滾硼（碰）頭來要帳，只合他指東說西瞎胡謅。這就是小弟平日賴債法，因此上對著兄臺訴根由。

騙六說：這不用學(xué)，都是我走的熟路。馬騙三說：賢弟你不學(xué)而知，不虛而能，本領(lǐng)未必不在我以上，怪不得你號是加三，我不如你，你去自悟罷。言畢，各人散去，只落了騙六在那里納悶。也是他福至心靈，就分外悟出了幾條來。正是：欲騙人間無價寶，使盡三毛七孔心。未知祖師許不許，下面書里說厚原因。

脫空傳卷四

最怕又貪又詐，坑騙多少人家。滾鍋有錢下把抓，指破脊梁不怕。原該問心自愧，還要言大而夸，看來行徑酷像他，良心全無點仨。

這一曲《西江月》，是說脫空祖師，于每年三月初三日，為講道之期。這一日升了大殿，眾人參拜已畢，分班坐定，祖師單喚馬騙六。問曰：你這幾日可曾悟些道路么?騙六說：也到悟了幾件，不知有合（和）祖師心意否?祖師說：我先考你一考，你做一個欠債的，我做一個討債的，待咱演上一演。騙六說：使的。脫空說：馬騙六你該我錢的銀子，怎么不還我哩?騙六說：

該你銀還你銀，休生嗔且存存。有朝一日時運臨，出門拾著聚寶盆。長的珊瑚高如尋，珠子寶石無處屯。樹上撼錢流出門，那時我才還你銀。

脫空說：不好，你這就想大叉了。聽我道來：

縱然是有靈有應(yīng)增福神，平地里賜你一個聚寶盆。生發(fā)的金銀財寶無其數(shù)，敢合那鄧通石崇相比倫。原就該腰纏十萬揚州去，多多的尋下幾房玉美人。白日里共坐傳杯閑談笑，到晚來各抱衾裯效雨云。且莫嫌目下戶小人丁弱，不幾年生下子孫一大群。任憑那有勢有力的來索債，齊合他無情無理把拳輪（掄）。你只做一毛不拔看財物，莫聽那仗義疏財瞎胡云。打算著積下一個千年富，省得你戶大丁多常受貧。

難道說，有了聚寶盆，就還人錢不成。另來，馬騙六你欠我的債，快快還我。騙六說：

該你債還你債，我不賴且耐耐。有朝一日時運泰，遇著財神來下界。明珠拾得千百堆，再剖兩池金鋼鉆。賣的金銀成了山，那時我就還你債。

脫空說：不好。聽我道來：

縱有那積的金山合銀山，也只該饑時吃來冷時穿。先打算衣食充足根本固，再鋪排開個鹽當(dāng)好轉(zhuǎn)（賺）錢。蓋幾座樓閣亭臺高大廈，捐一個有職無祿同知官。招幾個舔腚溜溝幫閑客，好講究昆腔鼓板合絲絃（弦）。悶來時對酒高歌閑耍笑，大伙子猜枚行令并化（劃）拳。如今人俱是且圖眼前樂，那里管死后受罪上刀山。

難道說，有了金山銀山，就還人錢不成。另來，馬騙六你該我的金子，為何不還我?騙六說：

該你金還你金，莫生嗔且寬心。有朝一日時運臻，出門遇著呂洞賓。不學(xué)長生不老身，單學(xué)點石能成金。照著太（泰）山點一點，太（泰）山成金還你金。

脫空說：不好，不好。聽我道來：

聞聽說上仙有個呂洞賓，他真有異術(shù)奇能法不群。倘若是與你有緣得相會，教的你果然點石能成金。點的那金子多無處用，剖下些大大窖窩且收存?？v然是三世五世用不了，該想著留與牛毛滴滴孫。

難道點石成金，就還人錢不成?另來。馬騙六你該我的鈔，即速還我?騙六說：

該你鈔還你鈔，不要鬧休急燥。有朝一日時運到，金銀剖著七八窖。自古財旺必生官，出門騎馬坐大轎。做官得了金合銀，何妨本利一齊到。

脫空說：這也不可。聽我道來：

你看這圣王有道坐金鑾。盡都是賢良方正做高官。到了任合縣紳衿（縉）送賀禮，況且是皇上恩德大如天。不消說每年俸銀幾百兩，還有那新加養(yǎng)廉又上千。倘若是再做三年清太守，管保你十萬雪花非等閑。掙了錢就該留著急處用，速速的修蓋樓廳買莊田。你若是拿著這錢還了帳，怕的是老來林下受饑寒。

難道做官，就還人錢不成了？另來，馬騙六你欠我的帳，何日還我呢?騙六說：

該你賬也待清，且等等是正經(jīng)。不久我就時運通，安心攢到衙門中。誰打官司我叫票，一定把他家業(yè)傾。那時得了金合銀，情管本利一齊清。

脫空說：不好，不好。聽我道來：

勸君休想進(jìn)衙門，大半是做了和尚沒善心。頂起那菠菜根子三稜子眼，雄糾糾如同下山虎一群。得了張花名票子硃紅點，煞時間狼顛狗跑去拿人。不管你貢監(jiān)生員文章好，那怕是舉人進(jìn)士名位尊。既然是到了一畝三分地，少不的兩手奉獻(xiàn)幾兩銀。公門中原無良心合（和）天理，說甚么近報自己遠(yuǎn)兒孫。休說是當(dāng)了衙役身分賤，還覺著未必不就賽鄉(xiāng)紳。你若是進(jìn)了衙門還人帳，這才是世間少有一癡人。

如今的衙役，才是不還人錢的哩?另來。馬騙六你該我錢，速速還我，騙六說：

該你錢還你錢，要現(xiàn)錢委實難。不久我就上江南，美人尋上一大船。搽胭抹粉站門前，勾引子弟顛鳳鸞。那時得了鈔合錢，我才本利一齊還。

脫空說：不好這就大差了。聽我道來：

如今這扁扁片兒委實多，全憑著房中風(fēng)流女嬌娥。比著那別的生意更得力，這才是冷手撾過熱饝（饃）饝（饃）。掙了錢先要學(xué)養(yǎng)體氣，換行頭冬穿皮襖夏穿羅。登宦門坐著車子騎著馬，粧（裝）身分也講稱爺不稱哥。對客前分（吩）咐小伴把茶換，演新樣噙著煙袋仰著脖。人縱嫌妄自尊大閑談笑，你自情啃啃呵嗽吐唾沫。開了例捐上一個八品官，東莊里請你點主把道喝。人人說咱莊出了新鄉(xiāng)宦，把你那粉嘴花面一把搓。你若是拿著這錢去還帳，這才是蹬了巢（窠）子折了窩。

如今的妄（王）八，那里有還人錢呢?另來，另來!馬騙六你該我糧石（食），何日還我。騙六說：

該你糧我不忘，休心急且讓讓。不久我就大運旺，安心要往綠林里創(chuàng)。白日官道放響馬，夜晚秉火去執(zhí)杖。那時得了金合銀，情管不把良心喪。

脫空說：不好，這更行不得。聽我道來：

你看這圣明有道萬物春，原就該奉公守法作良民。賴錢債不過人說混賬，為甚么舍死忘生創(chuàng)綠林。你既然愛走這條輕巧路，自然是手里廣有金合銀。白日里呼朋喚友沽美酒，到晚來陪伴壓寨女裙釵。犯了事破上一個紅碴罪，也還當(dāng)留些臟物與子孫。你若是拿著這錢去還賬，這真是吃了脂油昏了心。

難道說做了賊就還人錢不成?另來。馬騙六你借我的衣服，快快還我。騙六說：

你衣服我有頭，且候候莫急求。不久山會就輪流，我要合局去打頭。若是有人上了當(dāng)，叫他輸?shù)娜缢狼?。銀錢衣服盡屬我，一切全完我不留。

脫空說：不好，這就益發(fā)不是了。聽我道來：

從來說開場合局計無休，終日里想著逢人去下勾。全不管親戚朋友族人重，要上他骨頭以上去刮油。習(xí)就的平面鉛骰般般詭，還有那看牌武藝件件留。合局的從來無有良心乍，原來是死活不管光打頭。躲莊里有個光棍添生意，他生的閨女個個合人偷。圖當(dāng)下吃的俱是他人肉，不必問來世變馬與變牛。得了錢就該留著自家用，莫打算要洗今朝一面羞。你若是拿著這錢去還債，倒不如還賣男風(fēng)是上籌。

這放頭的生意原不是人干的，你想這個營生，更那有還人錢之理，快另說來。

騙六說：弟子只悟了這幾條，再說不來了，求老師指教罷。脫空說：罷了。遂分咐眾徒弟，各歸后院。脫空說：騙六，從來法不傳六耳，你去管煞門，我好傳道於你。騙六忙把門來關(guān)上，跪下說道：弟子敬聽密言。脫空說：附耳過來，我說與你。

劈破混沌作兩間，人生養(yǎng)命利為先。貪殘刻薄享快樂，忠厚誠實受饑寒。不管桑田變滄海，不管滄海變桑田。不論今生與來世，拿定主意休還錢。

馬騙六，你可省悟了么？騙六說：弟子省悟了。脫空說：我有一字真訣，一總傳與你罷。

不借當(dāng)時由你，借了權(quán)柄在咱。任君吵鬧與輪（掄）拳，一字真訣曰騙。

馬騙六說：弟子也悟了個一字真訣，領(lǐng)教老師。

千里尋師訪道，今日才得真?zhèn)鳌Ｊ谷隋X鈔只當(dāng)玩，一字真訣曰欠。

脫空說：好悟性，你竟是開了聰明孔的人了，可喜，可喜。我有一曲《清江引》給你餞行罷。

不還真不還，顧不的千家怨。有錢且受用，無錢人輕慢。你

若是撒了手，誰肯再給咱。你若是撒了手，誰肯再給咱。

馬騙六說：弟子也有一曲《清江引》，敬謝老師。

有趣有趣真有趣，得了個好師父。前時無法推，今日能支吾。不還錢待要則來我手里取，不還錢待要則來我手里取。

詩曰：參透人情喚奈何，街談巷議盡成歌。漫聽野史為虛語，此輩而今處處多。

（責(zé)任編輯 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