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特的底層敘事

胡學文是一個近幾年來創(chuàng)作非常活躍的青年小說作家，他用自己敏銳的觀察與質(zhì)樸的敘事，為當下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提供了成功的底層書寫。

底層民眾的命運講述和生活展示，一直都是當代主流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頭戲。近年來，對底層生活和底層人物的敘事正在作為一個很時髦的題材流行于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老作家們樂此不疲，新生代作家在寫盡了小資的燈紅酒綠之后，也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底層。于是，底層敘事正在成為不同風格、不同背景的作家表達自己文學意圖的萬能場景與母題。我注意到，最近幾年來的小說中關于底層民眾的生活敘述，隱約呈現(xiàn)出兩種流行模式：一種是向讀者展示底層生活的困頓與無奈，展示他們因為身處底層所遭遇的物質(zhì)貧困和精神貧乏，然后居高臨下地表達空洞蒼白的同情，試圖借此升華出作者所謂悲天憫人的精神敘事，升華出作者所謂面向底層的精英姿態(tài)。還有一種是夸張地渲染底層民眾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同時又是不擇手段、奸詐狡猾的個人奮斗，憑借想當然的想象來完成一個于連式的傳奇故事，如這幾年曾流行一時的兩部小說《泥鰍》與《城的燈》都屬于此類。而我總覺得，在苦難化與傳奇化的敘事模式中，作者、讀者與底層的距離不是貼近了，而是拉遠了，總有將底層簡單化、概念化的嫌疑。

胡學文多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直近乎固執(zhí)地關注著小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里的普通人，如《極地胭脂》中的獸醫(yī)唐英、《透明的懸崖》中的小飯館老板楊苗、《婚姻穴位》中的三輪車夫劉好、《飛翔的女人》中的農(nóng)婦荷子、《命案高懸》中的特殊村民吳響、《土炕與野草》中的羊倌丁大山等等。這些都是沉默地生活和生存在社會底層的民眾。單從這里來看，胡學文似乎也應該被歸并進“底層敘事、底層寫作”的作家行列。但是他筆下的底層世界似乎又和我們通常所展示與命名的“底層”不盡相同。胡學文的底層民眾敘事，是獨立于前述那兩種流行腔調(diào)之外的，并因此顯出了獨特的分量與意義。

底層寫作成為一種風尚，很多作家著力于用文字來交織一幅幅血淚畫面。于是一時之間，展示困頓、表示同情與憤怒成了底層敘事慣有的異口同聲，底層生存也變成了僅僅被欺辱與被損害的千篇一律。我不否認底層生存之中的艱辛與悲烈是一種真實，是一種作家應該用力呈現(xiàn)的現(xiàn)實。但是，這絕對不是真實的全部。而過分強調(diào)一種真實的同時，往往容易忽略或遮蔽另外一種真實。除了被動承受現(xiàn)實的種種磨難與命運的種種考驗，底層民眾也有他們自己對外部世界的反抗和掙扎，而這，正是胡學文切入底層社會的著力點與小說敘事的發(fā)力點。胡學文沒有按照流行的腔調(diào)來夸大渲染底層社會的灰色，或者在灰色之上生硬地涂抹一層傳奇的油彩，不是僅僅滿足于底層民眾悲苦遭際的展陳，而是用大量的筆墨來呈現(xiàn)這些民眾在遭遇不幸或者身陷絕境之時的心懷不甘與奮力抗爭。他不僅讓我們看到底層社會遭遇了什么，更讓我們看到在這種種遭際面前他們是如何面對的。

胡學文的小說中有這樣一些主人公：老實得有些窩囊，善良得有些軟弱，渴求平安的同時難免怯懦，渴望擺脫貧窮、卑賤的努力會附帶出自私的個人主義。很多作家敘述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了，于是底層民眾的生活在文學習慣的敘述里往往只是沉重的灰色。胡學文卻在灰色中提取出了底層民眾生活中的光亮和色彩：身處卑微和庸常之中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以及凡俗人生中沉淀在心底的善良。中篇小說《鬼混》中的主人公馬兌、《婚姻穴位》中主人公劉好，作為小城市中卑微的存在者，都渴望著最簡單、最平凡的基本世俗生活。馬兌“想找一個不討厭的女人結婚、生孩子，過平平淡淡的日子”，劉好也只是想重新組織一個家庭，過正常的生活?？墒蔷腿缱髡咦约核f，盡管“他們的選擇似乎太現(xiàn)實也太簡單了，可生活雖然現(xiàn)實卻不簡單”，總是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意外阻撓著他們通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馬兌因為自己的善良不斷地被欺騙、被愚弄，劉好因為自己的助人為樂、自己的心軟而失去了婚姻、家庭、工作乃至生命?！锻该鞯膽已隆分械男★堭^老板楊苗，在嚴酷的生存和生活打拼中，在世俗的求生中，盡全力守住自己的良心，盡全力看護好家鄉(xiāng)出來打工的女孩子們。在一次次的被傷害后，主人公們?nèi)阅懿汇郎缱约簝?nèi)心深處的善良，這是一種不需要接受多少精英教育、不需要擁有多高的社會地位的原生態(tài)的善良。身處底層，在艱辛與磨難面前，堅持住一份善良、心存一點溫厚，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反抗——盡管這種反抗是以一種柔弱的方式所表現(xiàn)出來。應該特別指出的是，在沉重的、甚至是彌漫著灰色的生活中，執(zhí)著地堅守著一絲理想之光；在一次次被欺騙、被愚弄之后，仍不泯滅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善良本性，這也是一個民族、一個時代文明進步和發(fā)展的最內(nèi)在的呼喚和最堅實的基礎，這是對殘酷現(xiàn)實看似軟弱消極其實內(nèi)勁十足的長久抵抗。

胡學文的小說更多向我們呈現(xiàn)的是一幕幕來自弱者的“強勢”反抗，這也是他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精彩的部分。

《飛翔的女人》是胡學文小說創(chuàng)作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也正是這篇小說吸引了我對這位作家持續(xù)至今的特別關注。主人公荷子是一位農(nóng)婦，如果一直身處平靜的生活之中，她一定就是那種毫不起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角色，如同蔓延在鄉(xiāng)間大地的野草中的一株。然而荷子在一次趕集中不小心走失了女兒，這個意外迫使她走上了一條尋找女兒的漫漫長路。在出尋的路上，一個普通農(nóng)婦的艱辛是可想而知的，風餐露宿、錢財耗盡，被騙、被耍甚至被拐賣，但是仍然久久尋不到女兒的蹤跡。在屢次找尋的失敗面前，荷子的丈夫放棄了，鄉(xiāng)人與親朋們絕望了，可是這個“燈草樣的女人”荷子卻表現(xiàn)出了令人驚訝的倔強與堅持，她不惜與放棄尋找女兒的丈夫離婚，甚至不惜出賣自己的肉體換取關于女兒的消息，力單勢孤地與人販子集團做著可稱是殊死搏斗的對決。她的堅持，到最后已經(jīng)從堅持找尋女兒變成了找尋人販子、找尋人販子得以猖獗的幕后真相。這是一場力量巨大懸殊的搏斗，支撐著荷子進行到底的是什么？除了對女兒一份偉大的母愛，還有一份對于邪惡本能的仇恨，一種從自己女兒那里開始、進而面對所有孩子的責任感，還有一種如野草一般的堅韌與頑強，一種窮追不舍的決絕。就如她自己面對人販子時所說的：“你就是藏進地縫里，我也把你給摳出來”?！尔溩拥纳w頭》是胡學文另一篇有代表性的小說，發(fā)表之后被多家文學刊物選載。主人公麥子仍然是一個底層的百姓，一個同荷子一樣身處卑微的農(nóng)婦，她的美麗為她帶來了災難：村長的垂涎引起了丈夫的誤會與離開，自己還被心懷怨恨的丈夫在賭博中輸給了一個叫老于的男人。于是這個女人開始她的逃跑與找尋，她不甘心接受別人的安排和命運的擺布。

荷子與麥子都是最最普通的農(nóng)婦，卻都被逼上了一條艱辛的出尋之路，一個尋找走失的女兒，一個尋找出走的丈夫。荷子的找尋是以一種近乎瘋狂的歇斯底里進行的，麥子的找尋是在一種沉默的堅持中繼續(xù)著。但是她們都表現(xiàn)出一種極大的堅韌，身處卑微，遭遇不幸的時候，她們以一種不計后果、不惜代價的執(zhí)著向命運的擺布抗爭。我想可能這兩種尋找對于她們來說，都關乎著生活的幾乎全部意義和價值，或者說尋找本身就是她們面對生活殘酷的奮力抗爭。

《土炕和野草》中的主人公丁羊倌，在妻子出走之后固執(zhí)地想要再娶一個女人，讓自己有一個完整的家庭，讓孩子們有一個母親。一個又一個女人被他從村外帶回來又很快離開他，但是他卻不停地找，找到就往家里娶。在反復的迎娶與逃跑之間，我們?yōu)橹魅斯纳罹秤龆乃?，但是更對他這種絕不向命運低頭、對生活憧憬窮追不舍的執(zhí)著肅然起敬。這種堅持關乎理想，關乎一個普通農(nóng)夫關于生活的幾乎所有夢想。所以娶一個女人回家的執(zhí)著，其實就是執(zhí)著地在灰暗中堅守一絲理想的微弱的光，用對夢想的堅持去對抗自己的卑微。

《命案高懸》是胡學文2006年一篇重要的作品。主人公吳響，一個鄉(xiāng)村護林員，他并不擁有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權力，但是卻奮不顧身地卷入了農(nóng)婦尹小梅的死亡事件當中。在對尹小梅死因的調(diào)查中，吳響表現(xiàn)出一種窮追不舍的咬住不放。命運的意外本來并沒有發(fā)生在吳響自己身上，但是死者尹小梅同他一樣，也是卑微的底層民眾，吳響的窮追不舍不是對自己遭遇的反抗，而是對這個弱勢群體集體命運的一種反抗，是對來自權勢階層的任意侵犯的一種抗爭。而這種固執(zhí)追問的結果，卻是命案依然高懸。小說涉及到農(nóng)村基層的權力運作機制，讀來頗有深意。

然而這種對于命運的抗爭與掙扎又是含義復雜的。當抗爭的激情與反抗的執(zhí)著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當它在合理性的范圍之內(nèi)漸漸走偏越界的時候，其中內(nèi)含的破壞性也會慢慢顯露。《一棵樹的生長方式》是胡學文小說中很少被評家提及的一篇，大概是它的調(diào)子不太符合我們當前書寫底層的主旋律。但這是我特別偏愛的一部中篇。主人公姚洞洞是一個出生成長在貧民家庭的孩子，他的成長充滿了失意甚至屈辱：母親被村長霸占，心愛的女孩慧慧抵擋不住權勢的誘惑離他而去，甚至成人之后依舊縮頭縮腳地生活在宿敵孫關水的陰影之下。于是，被逼壓到最低點的姚洞洞開始了他的反抗之路。不同于麥子、丁大山那種沉默的堅韌，迥異于吳響、左石那種一根筋式的執(zhí)著，甚至同荷子尋找女兒過程當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近乎瘋狂的歇斯底里也不盡相同。這些人物的反抗盡管也都是義無反顧一根筋式地堅持到底，他們的種種反抗行為即使表面看來有些極端和瘋狂，但卻也都是隨性而發(fā)，并沒有太多的計劃性，而且反抗命運的過程當中始終心存善念，歇斯底里的背后不具有破壞性。而姚洞洞的反抗從一開始就帶有一種報復情結，是精心策劃之后忍辱負重、機關算盡一步一步展開實施的：利用慧慧的舊情得到工作機會，從撿破爛到廢品收購拼命聚斂財富，然后再以金錢去換取權力，用權力去換取財富。在這個過程中，他不惜舍棄了自己日常生活的樂趣，甚至不惜犧牲兒子的婚姻。當姚洞洞最終打敗宿敵孫關水，將他推上了牢獄之災的絕境，始自維持生存與挽回尊嚴的抗爭，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一種快意恩仇的惡作劇。他由受虐者而變成施虐者，為了更好的生活而發(fā)生的反抗與掙扎一步步變成了他生活的本身，對命運的反抗變成了他最后的命運。我們在姚洞洞的身上看到了底層世界的另一種性格，一種狡黠、機巧，一種強大的忍耐能力以及隨之而來的巨大的爆發(fā)力量。而這種爆發(fā)，本來有它完全的合理性，但是一旦偏執(zhí)地走下去，也會漸漸地生出惡意與破壞性——我把它稱為“反抗溢出”：溢出了它能夠控制的范圍、溢出了它原本的意義與價值。胡學文筆下的諸多反抗者，好像只有姚洞洞取得了最后的勝利——畢竟，他漫長的復仇最終達到了目的。但是，取得勝利的姚洞洞并沒有得到他預想中的痛快淋漓與大喜過望，反而陷入了內(nèi)心的恐懼與空虛當中。而胡學文對自己筆下這個惟一“成功”的人物，也并沒有流露出贊同與欣賞，他的敘事語調(diào)當中始終帶有一絲批判和質(zhì)疑，但是又從不明顯地流露這批判與質(zhì)疑，我猜想，他對于姚洞洞式的反抗及其過猶不及的反抗溢出，也是態(tài)度矛盾的，對姚洞洞式的抗爭方式與結果是否真的成功也是心懷疑問的。但這并不妨礙胡學文寫出這樣復雜的人物與故事，為整個的底層敘事提出這樣深入的一種思考。

胡學文所描繪的底層社會，是完整的，他所刻畫的底層民眾，是復雜的。而完整和復雜，才是生活的真相。他的小說不僅寫底層民眾面對生活時的乏力和艱難，以及他們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中的困境，還有他們對命運和境遇的反抗，或者可以稱之為為了庸常的、卑微的理想，執(zhí)著地尋找和追求的理想主義。理想和現(xiàn)實共生，善良與卑鄙同在。底層社會，底層民眾的灰色人生中也一定會有閃光的片斷，沉默地承受生活重壓的同時也一定有反抗和改變的沖動與意圖。面對殘酷的生存和生活困境，底層民眾會有怯懦、狹隘、自私、狡猾甚至邪惡，但是肯定也同時存在著勇敢、善良、寬厚與純樸。底層社會往往承擔著社會進步的沉重成本，往往藏污納垢，但也正是他們，更多地保留了真實的本色的理想與道德。胡學文小說中的底層民眾面對命運的時候，上演了不同形式的掙扎與反抗，有看似軟弱的沉默與堅守，也有貌若強勢的拼死掙扎。他們內(nèi)心的理想與他們生存著的環(huán)境有距離，他們的善良與他們面對生存時所需要的狡猾和冷漠有距離。對這種難以拉近的理想與現(xiàn)實、善良與冷漠的距離，作者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對于底層民眾的掙扎形態(tài)，作者內(nèi)心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認同這種理想與善良，尊重他們面對不公命運時候的反抗的勇氣與激情，卻又在結尾大都給主人公安排了或死或傷的結局，讓他們歷經(jīng)掙扎、奮斗、抗爭之后，仍然陷落在悲劇里。他沒有濫用作家虛構的權力，不用人為的好心去成全一個善有善報的故事。也許作者覺得自己沒有資格，也許作者想要盡可能地忠實于生活的真相，他不想多作評價與判斷。

當然，強調(diào)這種種突破與獨特，也并非認定他的小說就是無懈可擊的完美呈現(xiàn)。作為一個長期關注其創(chuàng)作的讀者，可以在連續(xù)的閱讀當中感受胡學文小說特有的、完整的藝術魅力，同樣，這種親切與熟悉也讓人更容易發(fā)現(xiàn)其創(chuàng)作中的瑕疵與遺憾。

在胡學文的一系列小說作品中，一直貫穿著一個關鍵詞：追尋。這種追尋的貫穿，既是推動小說敘事行進的情節(jié)，也是籠罩小說通篇的情結。在小說《命案高懸》中，吳響幾經(jīng)周折苦苦追問尹小梅死的真相；從《飛翔的女人》開始，主人公荷子一路歷盡艱辛、顛簸流離，只為找到她走丟的女兒小紅；《麥子的蓋頭》中，無論遭遇怎樣的絕境與誘惑，麥子還是一門心思地要找回自己的丈夫馬豆根；在《土炕與野草》中，丁羊倌一定要為孩子們找一個娘，一定要實現(xiàn)一個完整的有女人的家；《失耳》中左石一門心思地去尋找走失的耳朵。而這些相似的追尋幾乎又都沿著相似的軌跡走進了相似的結局。

看過胡學文的多篇小說之后，會對這種追尋的情節(jié)與情結產(chǎn)生熟悉感，進而也會容易讓人產(chǎn)生這樣的一種疑惑：胡學文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否有重復的嫌疑？那種不顧一切、不惜代價、不計后果的堅持與執(zhí)拗，籠罩在胡學文的多篇小說之中，以至于有段時間我每每看到他的新作時從故事到情感都會略有似曾相識之感。對于胡學文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重復，我的理解是，他無意中反復重復的可能只是某一種性格，某一種與他自己內(nèi)心最契合的性格。他在寫作小說的時候本能地堅持著這種性格，而它在多篇小說中蔓延開來，化作了主人公相似的遭際與命運，形成了相近的故事內(nèi)核與情節(jié)設置。因為命運很大程度上是緣于性格的，作者筆下的人物，一旦被賦予了某種確定性的性格之后，人物的命運會順著性格邏輯來前行，一步步走進相似的掙扎與抗爭之中，走進同樣的悲劇之中，而不是僅僅由作者主觀來把握和演繹的。正因為胡學文的寫作是誠實和成熟的，他才不會生硬地去違反人物性格的邏輯，為主人公們強制安排不合性格的選擇與行動。但也因此，作為創(chuàng)作者，胡學文反而無法完全控制人物和命運，他被這種源自內(nèi)心的性格牽引著，無可奈何地重復著熟悉的故事內(nèi)核與命運走向。

這種重復，已經(jīng)成為胡學文這位優(yōu)秀小說家創(chuàng)作中的一絲遺憾。這種情結與情節(jié)重復，卻也是任何一個作家都無法絕對回避的。因為每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與經(jīng)驗總是必然地局限在某一限度之內(nèi)的，他對于世界和生活的認知也總是要從某一個基點出發(fā)的。所以，重復在文學寫作中也是被允許的，也正是重復，才形成了一個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個性特征與獨特的藝術魅力。但是重復也有高低之分，簡陋的重復，會縮短一個作家的藝術生命，使得他的藝術品質(zhì)大打折扣。重復自己，似乎無可奈何又無法避免，但是我們又必須永遠以實現(xiàn)超越為自己的目標。

那么，怎樣實現(xiàn)創(chuàng)作上的超越？我想應該不是簡單武斷地對盤旋于自己心中的情結與經(jīng)驗的舍棄。它也許應該是一種走遠之后的拉近，一種否定之后的再否定，是對自己既有經(jīng)驗的進一步深掘，是對自己既有經(jīng)歷的再一次深思。胡學文的近作給出了一些答案，讓我們看到了他試圖實現(xiàn)超越的努力與能力?！堆b在瓦罐里的聲音》是胡學文2007年新近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主人公素素是一個寡居的村婦，和以往作品相比，小說的主角依舊是底層民眾，依然徘徊于命運的惡作劇之中。但是他關注的焦點已經(jīng)不再是人物所面對的外部世界，已經(jīng)不僅僅局限于人物外部的言行，而是重點去探究他們內(nèi)心在面對這個世界時的悸動和掙扎。主人公素素和毛大有所遭遇的困境已經(jīng)不僅僅是來自外部世界的磨難與艱辛，讓他們不安的是來自心靈深處的逼仄感。這是書寫底層的又一個新的角度，作者開始嘗試從一種普遍的人類共通的情感經(jīng)驗去體會底層民眾。素素，一個貧弱鄉(xiāng)婦內(nèi)心對溫暖的渴望和對荒冷的恐懼，與一個都市精英女白領應該是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太多作家已經(jīng)反復咀嚼了底層社會“底層”的一面，而往往忽略這些底層民眾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底層人。當流行展陳底層悲苦的時候，胡學文選擇了呈現(xiàn)底層面對悲苦時候的反抗；而當大多數(shù)作家還停留在將“底層”二字反復咀嚼大做文章的時候，胡學文又開始尋找底層社會的另外含義。這篇小說讓我對胡學文有了新的認識，更讓我對他不斷實現(xiàn)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超越充滿了期待與信心。這種超越，面對的是自己以往的小說創(chuàng)作，同樣面對的還有既有的流行腔調(diào)。

非常喜歡胡學文曾經(jīng)寫下的一段創(chuàng)作談，我想借用它來作為這篇文章的結束——也許只有他才能最準確地評說自己的小說：“生活永遠是有距離的，這正是我們關注它的理由。小說家的任務就是丈量這種距離。丈量并不是簡單的記錄，而是有限的縮短或者無限的延長?！倍娱L和縮短都是殊途同歸地指向?qū)τ谏嬲嫦嗪蜕钫鎸嵉牟恍缸非?。胡學文就是這樣用他的小說丈量著生活的距離，也許這丈量永遠都不可避免地存在著誤差，但也永遠朝向著更加精確的目標?！?/p>

（作者單位：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