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這是一部好戲

得承認，之所以看這部電視連續(xù)劇，首先是它的劇名——《局中局》，確有先聲奪人之處。在劇的情節(jié)、人物初步鋪排、交代之后，一時似乎落人時髦的情感戲的俗套，甚至還有一點搞笑的嫌疑，因此有些拖沓，似乎有人為拉長的感覺。但從總體上看，從人物、主題的設計、處理，劇情的層層推動，逐步深入，結局的營造等方面，的確有許多精彩之處，不失為一部好戲。

一

該劇講的是在改革開放年代，某市赫赫有名的大博金國際集團興衰的故事。從表面上看，這家公司財力雄厚，威風八面，但實際上，它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空殼，所申報的這公司、那中心，都沒有實際的經(jīng)營業(yè)務，都只不過是為了申請國家貸款的借口。所以，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空手套白狼”的典型。它的第一桶金是靠欺詐國家獲取的，說它的每一個汗毛孔都充滿了罪惡與血污，是一點也不為過的。大博金集團這些年的運作，實際上就是其董事長趙天宇設的一個局：名義是發(fā)展經(jīng)濟，推動某市的CDP快速增長，上繳巨額稅款；手段是瞞天過海、行騙欺詐，套取國家的巨款，小頭(以上稅的名義)歸國家，大頭歸自己，后又通過違規(guī)操縱股市，掠取巨額資金；為了達此目的，趙天宇大肆收買輿論，樹立自己及其集團的虛假形象，同時把自己打扮成慈善家，捐助希望小學等等，熱鬧非凡，風光無限。

該劇的絕妙之處在于，董事長趙天宇由于種種原因——或許是因為所有騙子都存在的心理恐懼；或許是因為貪財心切，奔忙過度；或許是貪戀女色，房事過多，造成他的身體很差，經(jīng)常暈倒，不得不送進醫(yī)院搶救、住進病房休養(yǎng)，而時下頭上有著許多光環(huán)、為媒體追逐對象的他，又必須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閃光燈下、攝像機前，否則騙局就會漏出破綻，那后果將不堪設想，必定以身敗名裂告終。趙天宇的確陷入了兩難境地。劇作家為此精心設計了另一個人物——周英文。他與趙天宇是孿生兄弟，兩人長相一模一樣，但出生后就失散，被不同人家收養(yǎng)，從未見過面。就在趙天宇又一次暈倒、搶救、住院，又一個關系到大博金國際集團生死存亡的關頭，生活十分窘迫的周英文來到趙天宇所在的城市謀生，被精明過人的趙天宇的助理蔣薇發(fā)現(xiàn)，她原本想用周英文臨時頂替趙天宇出席眼下急需的場合應景，以解燃眉之急。但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因此而上演了一場精彩紛呈的好戲：周英文作為趙天宇的替身公開露面，趙天宇則深藏幕后謀劃，哥倆一道在現(xiàn)代商戰(zhàn)中天衣無縫地演出了一段雙簧，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蒙騙了公眾和媒體的視線；該劇令人叫絕之處在于，其情節(jié)發(fā)展并未到此為止，而是將陰險狡詐、貪婪無比的趙天宇的戲劇行為推向極端一一最終他又設一“秘局”，不僅以非法手段欺騙、坑害了廣大股民，更將善良厚道的孿生哥哥周英文玩弄于股掌之中，蒙騙得狼狽不堪，差一點丟了性命?！毒种芯帧返膭∶惨虼硕?。

以前，我曾經(jīng)與戲劇界的一些人士有過交往，在平時交談中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評論一部戲劇、影視作品時，其褒，其貶，總是以“有戲”、“沒戲”開頭，甚至一言以蔽之。這在他們那個圈子里似乎成了一個定式。現(xiàn)在想來，這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有戲”還是“沒戲”，畢竟是一部戲劇、影視作品能不能立得起來的一個前提條件。盡管對于全面評價一部作品，它有點簡單化之嫌。如果稍為留心一下我們當前的戲劇、電影、電視劇創(chuàng)作，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大部分“沒戲”，“有戲”的很少。這恐怕是觀眾大量流失的一個原因。電視連續(xù)劇《局中局》不僅在題材、內容、主題等方面，為廣大民眾所關心；同時，為了使這部電視連續(xù)劇能做到“有戲”，劇作家、導演是頗費了一番功夫的。他們?yōu)榱恕罢覒颉?、“挖戲”，很用心思。盡管手法上依舊用的是“巧合”的套路，但這并沒什么關系，因為把式人人會練，就看功夫深淺。這是這部電視連續(xù)劇之所以能稱之為是一部好戲的基本前提。我們的戲劇、影視創(chuàng)作，在這方面應該重新給予足夠的重視了。

二

電視連續(xù)劇《局中局》在趙天宇、周英文這兩個人物的設計、處理上，是應用巧合加上誤會的方法“找戲”、“挖戲”，但又不僅僅如此。劇作家對趙、周這一對人物關系及其發(fā)展的安排還另有深意。

趙天宇、周英文這一對孿生兄弟，出生后一同被送進孤兒院，后被不同人家收養(yǎng)，從此失散，各自淪落天涯；他們從小都感受到這個世界沒有一個親人的孤寂和悲苦。用趙天宇的話說，每到夜晚，看到大街小巷數(shù)不清的燈火，可沒有一盞是屬于自己的，心里感到十分的痛苦。從那時起，他的內心就滋生了一種巨大的“獲取”欲望。他的“第一桶金”就是利用其岳丈的身份，假冒經(jīng)營中藥材出口業(yè)務，騙取國家貸款。第一次得手，使他欣喜若狂，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貪婪之心越發(fā)膨脹，且手段越來越隱蔽、“高明”，以至于把基本的倫理道德、國家的法律法規(guī)都當成兒戲。但假的就是假的，畢竟不是靠誠實勞動所得，虛假的財富氣泡總是要破滅的：貸款是要償還的，且還要付利息；而且，為了維持一個事業(yè)興旺的假相，又是豪華的辦公大樓，又是齊全的人員配備，車水馬龍，氣派非凡；再加上慈善捐款，不惜一切在各種媒體上制造、宣傳自己及其大博金國際集團的虛假繁榮形象，造成窟隆越來越大，只能以更大的欺騙來彌補，終于走上一條惡性循環(huán)的不歸路。而周英文雖然在人生道路上也屢經(jīng)挫折和磨難，生活十分艱辛，甚至到了落魄的地步，最后不得不流落城市靠打工為生。但在周英文身上，善良的天性并沒有泯滅，他還收留了一個病兒，他出來打工是為了給“女兒”治?。凰诔洚斱w天宇替身期間，盡管一直處在“以假亂真”的狀態(tài)下，但在處理與他人、與外界的關系上，他仍主張真誠、實在，對弄虛作假的種種做法很是反感，對違反國家法令的行為更覺得無法接受；最后，當趙天宇的騙局行將敗露之際，他替代趙天宇到公安局“自首”，想以此減輕趙天宇的罪行。趙天宇、周英文這一對孿生兄弟，在人生觀、價值觀及其性格上，尖銳對立、水火不容。但是，他們又長得一模一樣。在劇中，這兩個角色又是由一個演員扮演的，不少時候人們很難分辨。劇作家、導演的這種精心設計和安排，實際上是力求達到一種藝術效果——通過劇情的不斷發(fā)展，讓人們漸漸地覺得，周英文、趙天宇實際上是一個人；在劇中作為兩個人物符號出現(xiàn)，只是為了體現(xiàn)兩種截然相反的性格特征而已。周英文體現(xiàn)著人、人性的本真、本原；趙天宇則體現(xiàn)著在物欲橫流的商海中被異化了的人、人性的畸形特征。

我們現(xiàn)在實行的是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資本、市場、商品及其流通，是其中的重要因素，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但它們又都是雙刃劍，市場的追求利益最大化原則和普遍流行的惟利是圖的風氣，在價值觀上，在道德風氣上，對人、對人性的侵害是非常嚴重的，和社會主義的基本原則是根本矛盾的。所以，在實行這種經(jīng)濟體制時，又必須對它的消極因素、負面影響進行必要的斗爭。文學藝術作為一種思想“教化”的手段，作為一種“道德法庭”，以其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在這方面原本是可以發(fā)揮很大的作用的。但這些年的事實卻令許多人失望。在少數(shù)幾個精英經(jīng)濟學家“市場萬能”、“市場就是一切”理論的蠱惑下，我們的文藝一段時期以來，丟失了人文精神和人文關懷，充斥著燈紅酒綠、“物欲”、“肉欲”橫流的景象。當某個精英理論家喊出我們當今文學的理想是“都市與財富”的時候，文學墮落的程度已可想而知，比19世紀的資產(chǎn)階級作家巴爾扎克、雨果等作家的思想境界都低了許多。面對如此局面，電視連續(xù)劇《局中局》的作者和導演的藝術良心并沒有泯滅，他們通過對趙天宇這一人物形象的刻劃，揭露了在市場與商品的大潮中人、人性的異化及其程度。當趙天宇最后卷巨款逃走時，他的最后一個情婦佳貽識破了他的陰謀，將他的筆記本電腦掉包留下，使他失去了所有的銀行信息；他逃走后發(fā)現(xiàn)此情況，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馬上給佳貽打電話，開口就是：“你開個價吧!”僅此而已，一句溫情的話語、哪怕是問候的話都沒有，盡管他們已是共枕席多時的情人。到此時，一個為了追逐無限財富而異化到如此程度的人、人性，已被揭露得入木三分了；趙天宇已將人世間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浸泡在利己主義的冰水之中，統(tǒng)統(tǒng)推向了買賣交易的平臺。該電視連續(xù)劇的批判性也就在其中了。

應該說，電視連續(xù)劇《局中局》編導們預期的藝術效果達到了。與其它同類作品相比，該劇的深刻之處，編導們的新意，正在這里——他們在以藝術的手段，對趙天宇們的這種畸變、異化的人與人性，進行了揭露與嘲諷，對人性的復歸，人的全面自由的發(fā)展，發(fā)出了強烈的呼喚。

三

該劇的揭露與嘲諷是無情的，但編導們的心地卻是善良的。周英文這一人物的設置，他的真誠與善良，他對與他境況相同的平民階層生活的關注，他想方設法急于要在年前給建筑工地上的民工發(fā)工資，他一次又一次地勸說趙天宇“回頭是岸”，等等，實際上在暗示人們，盡管趙天宇們在人的畸變、人性的異化上已走得太遠太遠，但他們還有另一面，作為人與人性的屬于本真、本原的東西還在，他們仍然是可以拯救的。正是為了實現(xiàn)拯救趙天宇們的這一善良的愿望，劇作家特別設計了又一個人物——蔣薇。

蔣薇，楚楚動人，聰明干練。作為大博金集團的董事長助理，她處理事情疏密有致，與趙天宇的配合幾乎到了天衣無縫的地步。在趙天宇體力極度不支又“應酬”不斷的關頭，請出周英文“救場”，正出自她的手筆。她與趙天宇相識后，漸漸為趙的精明與氣魄所傾倒，并在心底滋生一絲愛意；但作為一個年輕女性，她對時下商海中司空見慣的以色相拉生意的惡俗始終保持著警惕，恪守女性的純真。她對趙天宇的欺騙行為有一個認識過程，當趙天宇最后所設違規(guī)操縱股市之“秘局’’涉及到她的同母異父的哥哥，這兩個商場中的死對頭都采用非法手段，都有侵害他人人身自由的行為后，她終于看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于是她不斷提醒深陷“秘局”中的周英文，給他以必要的幫助和深深的同情。后又毅然辭掉大博金集團的工作，而以一個旁觀者關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并在每個危急關頭都出現(xiàn)在趙天宇面前，拉趙一把，不使趙因行為“過線”而造成局面不可收拾。當趙天宇綁架了周英文收養(yǎng)的得了重病的女兒，逼周不得不“自首”，以使自己贏得時間，最后逃之夭夭時，她機智過人地覓得趙的住址，給周的女兒送去了急救藥，猜中了趙在境外銀行賬戶的一個個密碼，最后用被掉包留下的趙的電腦，把趙非法劃撥到境外的資金又劃撥到大博金集團的賬上，為國家避免了巨額損失；她還想以此減輕趙天宇的罪行。

當趙天宇逃跑后給佳貽打的前述那個電話，得知他非法轉出去的七億八千萬資金又被轉回后，他知道蔣薇就在電話旁邊。他讓她接電話。她慢慢地接過電話，輕輕地說了聲：“是我?！薄?密碼)是你猜的。”趙天宇不緊不慢地說，似乎不是在提問。“是的?！笔Y薇也同樣不緊不慢地回答?！拔蚁胍娔悖€是在老地方?！彼f了時間，等著她的回答。這時，在蔣薇身邊的人，一下子緊張起來，他們怕走投無路的趙天宇會采取極端行為，危及到蔣薇的安全。他們不同意她去。蔣薇想了想，說：“好，老地方見?！闭Z氣從容不迫。

她如期赴約。趙天宇已提前到達。這是他們初次見面的地方——大海邊的一個懸崖上。這是一次特殊的會面，雙方都帶著復雜的心情，各自都有著無盡的感慨。蔣薇真誠地勸說趙天宇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她不只是說說而已。她認為這是有可能的，因為趙為境外銀行自己賬戶所設的密碼正是他們初次見面的日期，從中她似乎感到在趙的心靈深處還存留著一絲人的溫情。但趙天宇似乎因為感到為時已晚而避而不答。這時，蔣薇感到趙似乎已做了一個危險的決定。他們要分手了，相互道了別。趙上了車，先倒車，然后突然加大油門，向前——向懸崖邊沖去，他想以此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蔣薇見此情景，奮力沖向趙的車頭。趙急剎車。這時鏡頭一轉——蔣薇混身是血，像受傷的耶酥，靜靜地躺在趙天宇的懷里；遠處的大海波濤滾滾，抱著受傷的蔣薇的趙天宇渾身顫抖……在這驚顫中，趙“醒”了。

該劇的最后一幕是意味深長的——病房中，一片潔白，躺在病床上的蔣薇微微睜開雙眼，一個人影，由模糊逐漸變?yōu)榍逦K于看清了，是周英文；她自然也就明白了，趙天宇已接受法律的裁決。趙天宇得救了。周、趙二人恢復了本來的面目，他們演雙簧式的商海騙局終于收場了。她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微笑。微風吹拂著白色的窗簾，在這樣一種冰清玉潔的氛圍中結束了全劇。

在電視連續(xù)劇《局中局》中，蔣薇和趙天宇，一個是天使，一個是魔鬼；一個是正義與善良的化身，一個是邪惡的代表。最終正義戰(zhàn)勝了邪惡。而且，當趙天宇鋌而走險到懸崖邊上，再走一步就要跌落下去粉身碎骨的關口，是天使般的蔣薇拼著性命拯救了趙天宇，為這部電視連續(xù)劇增添了人道主義的瑰麗的亮色。這部電視連續(xù)劇的編導對蔣薇和趙天宇的人物關系的這種安排與闡釋，更是耐人尋味的。一段時期以來，我們的不少文藝作品似乎也染上了“傍大款”的痼疾，不分青紅皂白地把千萬富翁、億萬富翁統(tǒng)統(tǒng)塑造成造福一方的救世主，給他們頭上戴上許多美麗的花環(huán)，對于他們(當然不是全部)的欺詐、剝削甚至更可惡的劣跡，也都視而不見；尤其在幾個精英經(jīng)濟學家的不得追究“第一桶金”的“原罪”的鼓噪聲中，這種現(xiàn)象更有惡性發(fā)展之勢，喪失了作為社會良心的文藝的天職。而電視連續(xù)劇《局中局》的編導，根據(jù)劇情，將趙天宇們推上了被告席，放在被拯救的位置上。他們的這種膽識，他們的這種藝術匠心，是值得人們欽佩，也是值得人們深入思索的。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原所長、本刊原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