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提出了三組重要詩學(xué)范疇:“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宏壯與優(yōu)美”、“隔與不隔”。其中“隔與不隔”是王國維重要的詩學(xué)批評話語。“隔”者,詩詞寫情、寫景之病,表價值否定;“不隔”者,詩詞“妙處”所在,表價值肯定。就詞來說,它們還是對詞史的價值判斷:五代、北宋詞為“不隔”,南宋以后詞則多“隔”;而南宋詞即便有“不隔”處,較之五代、北宋詞又“自有淺深厚薄之別”。我們大致可以說,“隔”與“不隔”概念體現(xiàn)了王國維對中國古代詩詞的價值判斷。
然而,細加考量,王國維“隔與不隔”卻存有這樣的問題:其一,何謂“隔”與“不隔”?其詩學(xué)內(nèi)涵是什么?他并未給出一個明確界定,他只是說“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如霧里看花”便是隔,而如何是“語語都在目前”、“霧里看花”并未說明。其二,更為重要的是,王國維的核心命題是“境界”說,為此提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那么“隔與不隔”與“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之間有無關(guān)系?對此,《人間詞話》未置是否。王國維以觀物方式的不同來區(qū)分“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薄盁o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眱煞N境界分別對應(yīng)“宏壯”與“優(yōu)美”兩種美感形態(tài)。他說:“茍有一物焉,吾人無利害之關(guān)系,而吾人之觀之也,不觀其關(guān)系,而但觀其物;或吾人之心中,無絲毫生活之欲存,而觀其物也,不視為與我有關(guān)系之物,而但視為外物,則今之所觀者非惜之所觀者也。此時吾心寧靜之狀態(tài),名之曰優(yōu)美之情,而謂此物曰優(yōu)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因而意志遁去,而知力得為獨立之作用,以深觀其物,吾人謂此物曰壯美,而謂其感情曰壯美之情?!?sup>①又言:“今有一物,令人忘利害之關(guān)系,而玩之而不厭者,謂之曰優(yōu)美之感情。若其物直接不利于吾人之意志,而意志為之破裂,唯由知識冥想其理念者,謂之曰壯美之感情?!?sup>②同是我與物,前一種觀物,物我之間悠游相融;后一種觀物,物之于我極為不適,我之意志破裂。意志原是叔本華哲學(xué)的核心概念,它類似生命本能,王國維稱之為“生活之欲”。兩種觀物,本是暫時忘欲、去欲,擺脫人生苦痛的方式,但前者是物我相融、“吾心寧靜之狀態(tài)”;后者則是物我對峙,物迫于我、我抗于物,人純粹理性地觀照物之形式。前者正似物我“不隔”,后者似物我相“隔”。如若這樣,則“隔與不隔”與“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宏壯與優(yōu)美”之間,便可達成桴鼓相應(yīng)的三組范疇,但王國維并未論及于此。在他那里,“不隔”似與“境界”相關(guān),這從其所舉詩例中隱約可見:“不隔”詩例中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我之境”詩例中也有此例,這似乎表明“不隔”者為“無我之境”;但對“不隔”例舉中,除詩外還有詞,而在“無我之境”的例舉中,卻只有詩而無詞,這似乎又表明,“不隔”者并不見得就是“無我之境”,后者也并不見得就是前者。
朱光潛曾說,在20世紀前期,他所讀過的中國學(xué)者關(guān)于文學(xué)批評的著作,“以王靜安先生的《人間詞話》為最精到”,而他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隔與不隔”:“他所說的詩詞中‘隔’與‘不隔’的分別是從前人所未道破的?!?sup>③但同時又言:“他只是指出一個前人所未道破的分別,卻沒有詳細說明理由?!薄巴跏险摳襞c不隔的分別,說隔如‘霧里看花’,不隔為‘語語都在目前’,似有可商酌處?!?sup>④這意味著朱光潛既充分體認到王國維“隔與不隔”說潛在的詩學(xué)價值,也表明他要從王國維那里“接著講”。
朱光潛《詩論》第二章討論詩境的分別,就是從“隔與不隔”談開的,不過,他一開始就將其納入了自我詩學(xué)語境:“依我們看,隔與不隔的分別就從情趣和意象的關(guān)系上見出。情趣與意象相熨帖,使人見到意象,便感到情趣,便是不隔;意象模糊零亂或空洞,情趣淺薄或粗疏,不能在讀者心中現(xiàn)出明了深刻的境界,便是隔。”⑤這有三層意思:一、詩的境界是情趣與意象的契合無間。二、詩境既是作者創(chuàng)造的境界,也是讀者“見”到的境界,它是讀者與作品的契合無間。三、情趣與意象合,則是不隔,則有境界;情趣與意象離,則是隔,則無境界或境界淺。朱光潛對“隔”與“不隔”作了明晰界定,并予以科學(xué)分析。不過接著他就提出了質(zhì)疑:“王氏的‘語語都在目前’的標(biāo)準(zhǔn)太偏重‘顯’?!倍跋笳髋蓜t以過于明顯為忌,他們的詩有時正如王氏所謂‘霧里看花’,迷離恍惚,如瓦格納的音樂?!?sup>⑥“不隔”詩有可能太過于“顯”,不見得是好詩;“隔”詩也可能像瓦格納的音樂,是好詩。…顯’易流于粗淺,‘隱’易流于晦澀?!薄暗恰@’也有不粗淺的,‘隱’也有不晦澀的?!倍覍Α帮@”與“隱”的要求,也因人的生理和心理方面的不同而各異:“有人接受詩偏重視覺器官,一切要能用眼睛看得見,所以要求詩須‘顯’,須如造型藝術(shù)。也有人接受詩偏重聽覺與筋肉感覺,最易受音樂節(jié)奏的感動,所以要求詩須‘隱’,須如音樂,才富于暗示性?!?sup>⑦我們大致可以得到朱光潛這樣的觀點:王國維的“隔與不隔”,如果說是用來說明情趣與意象的離與合,并以此來判定詩的優(yōu)劣,則是恰當(dāng)?shù)?,但如果用來意指詩的“隱”與“顯”,并以此來判定詩的優(yōu)劣,則是不恰當(dāng)?shù)摹?/p>
更為重要的是,我們注意到,朱光潛是在王國維“隔與不隔”的基礎(chǔ)上引出了“顯與隱”的詩學(xué)范疇。他說:“詩中原本有‘顯’與‘隱’的分別?!?sup>⑧“顯則輪廓分明,隱則含蓄深永,功用原來不同?!薄皩懢霸娨擞陲@”,寫情詩則“宜于隱”,“寫景不宜隱,隱易流于晦;寫情不宜顯,顯易流于淺”。⑨所謂顯與隱,既是指詩歌寫情寫景的性質(zhì),更指一種具有普遍性的藝術(shù)經(jīng)驗;它們所導(dǎo)致的不同審美功能,反過來又規(guī)定了寫景宜顯、寫情宜隱的藝術(shù)經(jīng)驗。但顯與隱也可能是一種不成功的藝術(shù)經(jīng)驗,即“‘顯’易流粗淺,‘隱’易流于晦澀”,而這又導(dǎo)致了顯與隱作為兩種不同審美功能的可能性變異。顯然,朱光潛的“顯”與“隱”有異于王國維的“隔”與“不隔”,后者是相互對立的價值概念,前者不是:“顯”者既可能“輪廓分明”,也可能“易流于粗淺”,“隱”者既可能“含蓄深永”,也可能“易流于晦澀”,各有其好,亦各有其不好。
朱光潛從“隔”與“不隔”拓出“顯”與“隱”,目的還不僅于此。“懂得詩的‘顯’與‘隱’的分別,我們就可以懂得王靜安先生所看出來的另一個分別,這就是‘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分別”,⑩這意味著他要由“顯”與“隱”而論及詩境,而前者是后者的前提。不過,他的詩境論同樣是從顛覆王國維“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而起的。朱光潛以西方美學(xué)的移情說質(zhì)疑王國維概念的不準(zhǔn)確:“他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就是‘移情作用’,‘淚眼問花花不語’一例可證。移情作用是凝神注視,物我兩忘的結(jié)果,叔本華所謂‘消失自我’。所以王國維所謂‘有我之境’其實是‘無我之境’(即忘我之境)。他的‘無我之境’的實例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都是詩人在冷靜中所回味出來的妙境(所謂‘于靜中得之’),沒有經(jīng)過移情作用,所以實是‘有我之境’。”由此,他提出“同物之境”和“超物之境”以取代王國維“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⑾在他看來,同物之境即是有移情作用,由移情而物我為一;超物之境則不關(guān)涉于此,純由詩人妙悟所得;前者消失了物我,后者不關(guān)涉物我而只有我。但是,我們應(yīng)搞明白在詩學(xué)邏輯上,“同物之境與超物之境”與“顯與隱”是何關(guān)系,因為這關(guān)系到以“顯與隱”去顛覆“隔與不隔”,是否有意義。朱光潛說:
我以為“超物之境”所以高于“同物之境”者,就由于“超物之境”隱而深,“同物之境”顯而淺。又說:
“同物之境”和“超物之境”各有勝境,不易以一概論優(yōu)劣。
“超物之境”與“同物之境”亦各有深淺雅俗……兩種不同的境界都可以有天機,也都可以有人巧。⑿
從前一段話看,朱光潛有意在“顯與隱”與“同物之境與超物之境”之間建起邏輯對應(yīng)關(guān)系:同物之境則顯,超物之境則隱。但比較前后兩段話,不難看出一個自我矛盾,在前他認為超物之境高于同物之境,前者天機偶成,后者人巧所工;在后則消除了這種價值甄別,以為兩種境界不分優(yōu)劣,都可有天機,也都可有人巧。何以如此?顯然他意識到,如果把顯與隱作為價值對立的概念,則它們與同物之境和超物之境之間便難以建起對應(yīng)關(guān)系,“顯而淺”為劣,本就無所謂有境界,又何能說它是同物之境?這便與王國維的“隔”與“不隔”無法同“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建起邏輯對應(yīng)關(guān)系一樣??墒侨缛粝恕帮@”與“隱”的價值甄別性就大不一樣,顯與同物之境之間、隱與超物之境之間便可順利會通:顯與隱作為兩種具有原質(zhì)性的藝術(shù)經(jīng)驗,具有兩種原型性的審美功效,它們實現(xiàn)為兩種審美境界,即同物之境和超物之境;并由此可推而廣之去審視文學(xué)藝術(shù)史的各種現(xiàn)象。
朱光潛注意到文學(xué)史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越是古代詩歌,同物之境少,超物之境多;到后來,則反過來,同物之境多,超物之境少。在歐洲,19世紀前,詩多超物之境,之后多同物之境;中國詩在魏晉以前多超物之境,魏晉后則多同物之境。朱光潛分析原因說:“‘同物之境’在古代所以不多見者,主要原因在古人不很注意自然本身,自然只是作為‘比’、‘興’用的,不是值得單獨描繪的。‘同物之境’是和歌詠自然的詩一齊起來的?!?sup>⒀朱光潛認為中國詩從魏晉前到魏晉后“是由‘自然藝術(shù)’轉(zhuǎn)變到‘人為藝術(shù)’”,⒁是由“超物之境”向“同物之境”的轉(zhuǎn)移,當(dāng)然也就是由“隱”向“顯”的轉(zhuǎn)移。我們看到,當(dāng)朱光潛以“隱”與“顯”、“超物之境”與“同物之境”、“自然藝術(shù)”與“人為藝術(shù)”去范疇中國詩史時,其中隱約有王國維的影子,王國維就是以“隔”與“不隔”來考量中國詞史的:唐五代、北宋詞多“不隔”,南宋以后詞則多“隔”。
現(xiàn)在我們可以有這樣三個基本結(jié)論:(一)朱光潛詩境論是從王國維詩學(xué)“接著講”的,引其發(fā)端的就是王國維的“隔與不隔”說。(二)朱光潛以“顯與隱”顛覆了王國維的“隔與不隔”,繼而以“同物之境與超物之境”顛覆“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建起了“隱”與“顯”、“超物之境”與“同物之境”、“自然藝術(shù)”與“人為藝術(shù)”三者之間的詩學(xué)邏輯,使三者成為桴鼓相應(yīng)的平行范疇。(三)朱光潛以這三個范疇,既來說明詩的藝術(shù)經(jīng)驗、審美境界,也來說明中國詩史。而這些都是以變王國維“隔與不隔”的價值甄別為“顯與隱”的非價值甄別,有意彌合王國維“隔與不隔”與“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之間的邏輯斷裂為前提的。
朱光潛深刻體認到王國維“隔與不隔”說潛在的詩學(xué)價值,在其基礎(chǔ)上拓開自我詩學(xué)語境,這是其詩學(xué)理路;他不滿于“隔”與“不隔”在王國維那里僅僅作為價值判斷的概念存在,從而蕩滌其詩學(xué)狹隘性,使其成為一組平行性的詩學(xué)范疇??傊?,朱光潛的“接著講”是顛覆式的,他旨在建起“顯與隱”與“同物之境與超物之境”以至與“人為藝術(shù)與自然藝術(shù)”之間的詩學(xué)邏輯,構(gòu)成自我的詩境論和詩史論基本內(nèi)涵。
①王國維《紅樓夢評論》,《靜庵文集》第68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②王國維《叔本華之哲學(xué)及其教育學(xué)說》,《靜庵文集》第54頁。
③⑧⑩朱光潛《詩的隱與顯——關(guān)于王靜安的<人間詞話)的幾點意見》,《朱光潛全集》第三卷第355、356、358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
④⑤⑥朱光潛《詩論》,《朱光潛全集》第三卷第57頁。
⑦⑨朱光潛《詩論》,《朱光潛全集》第三卷第58頁。
⑾⑿⒀⒁朱光潛《詩論》,《朱光潛全集》第三卷第59—60、61、58—62、196頁。
(作者單位:安慶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