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貞元四年陷蕃考

內(nèi)容摘要：沙州陷蕃年代，諸說不一，各有其理，然而均屬推論，悉難坐實?？急毙?822號《毗尼心一卷》報恩寺僧離(煩)題記稱：“唐貞元三年十月廿日造?！奔扔锰扑芳o年，知貞元三年十月廿日(公歷787年12月4日)沙州尚屬唐土；S.2729《吐蕃辰年三月五日算使論悉諾羅接謨勘牌子歷》所署“辰年”，諸家皆斷為貞元四年戊辰，即公元788年。知是年三月五日(公元788年4月15日)沙州已屬蕃朝。證之以P.4660李顓撰《李和尚寫真贊》“敦煌淪陷，甲子云期”及P.2716《殘詩》“可昔[惜]沙州好川愿[原]，字[自]從破落六十年”之語，自沙州光復(fù)之大中二年(788)上推六十年，為貞元四年(788)，則知貞元四年即沙州淪陷之年。上與北新0822號題記之“唐貞元三年”恰相銜接；下同S.2729“吐蕃辰年”之款年契合不二。沙州陷蕃之年由此可定論為貞元四年春。

關(guān)鍵詞：沙州；陷蕃；甲子云期；破落六十年；年代考

中圖分類號：K061；K87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7)04-0098-06

沙州陷沒于吐蕃的年代，原是唐史上的一個小問題，敦煌學(xué)興起以來，由于這一年代關(guān)系著敦煌陷落及吐蕃統(tǒng)治初期諸多史實的豁清，關(guān)系到敦煌遺書中吐蕃統(tǒng)治期不少寫本的定年斷代，因而成為敦煌學(xué)研究中不可回避的問題。中外敦煌學(xué)界及漢學(xué)界參與此一問題的討論者不下二十余家，充分表明學(xué)界對此問題關(guān)切的程度。

《元和郡縣圖志》卷四十“沙州”條載，沙州“建中二年(781)陷于吐蕃”。1913年羅振玉氏發(fā)表《(張延綬別傳)提要》，歷考張議潮事跡，首次否定“建中二年陷蕃”說，提出天寶十一年(752)沙州陷蕃新說；次年(1913)羅氏撰寫《補唐書張議潮傳》，又將沙州陷蕃年代改訂在“貞元元年(785)”。此后，諸家異說蜂起，日本菊池英夫先生曾列舉六種十五家。1980年之后，又有十多家發(fā)表文章加以討論。影響較大者為法國漢學(xué)家戴密微“貞元三年(787)陷蕃說”，日本山□瑞風(fēng)先生及我國敦煌吐魯番學(xué)家陳國燦先生的“貞元二年(786)陷蕃說”。其中以陳國燦先生之說最有條理，詳備周到，引用資料豐富，足以否定其他各家之說，故近年多為學(xué)者所認同。

筆者在閱讀敦煌遺書的過程中，也積累了若干與沙州陷蕃年代有關(guān)的資料，覺得國燦先生所定貞元二年陷蕃說，仍有進一步探討之必要。

一 “貞元二年陷蕃說”出自推論，難以坐實

國燦先生之“貞元二年陷蕃說”，是以周鼎“保守敦煌十余歲”及閻朝殺周鼎自代這兩個并無確指年代的遞次推論為前提的。國燦先生根據(jù)近人吳廷燮《唐方鎮(zhèn)年表》周鼎于大歷三年至十二年(768～777)為河西節(jié)度使之說，又據(jù)顏真卿《廣平公(宋璟)碑側(cè)記》中關(guān)于宋璟第八子宋衡仕于沙州、后為吐蕃俘虜、終被禮送還京的記述，及《新唐書·吐蕃傳》關(guān)于閻朝殺周鼎自代及降蕃的記敘，進行如下推論：

“閻朝殺(周)鼎自代的具體時間，可能就在大歷十二年(777)的九、十月。此后閻朝保城抵抗，還堅持了十年，在‘糧械皆竭’的情況下，與吐蕃談判以城降，讓吐蕃軍隊和平占領(lǐng)沙州城……從大歷十二年(777)起，往下累計十年是唐德宗貞元二年(786)，如再加上此前周鼎守城的一年，總共十一年，所以《新唐書·吐蕃傳》說：‘自攻城至是凡十一年’。因此，將沙州城陷蕃的時間定在貞元二年(786)是合情理的?！钡@個“合情理的”推論，卻是建立在“閻朝殺(周)鼎自代的具體時間，可能就在大歷十二年(777)的九、十月”這樣一個假設(shè)的“可能”之上的，由此推導(dǎo)出來的結(jié)果，不言而喻存在著不確定的因素，難予坐實。又說，吐蕃開始進攻沙州的時間“就應(yīng)是大歷十一年八月(776)以后不久的九、十月”，這里所謂的“就應(yīng)是”，仍屬推論，究竟是不是大歷十一年九、十月，亦難確定。他又在這一難以坐實的推論上進一步推演：“從大歷十二年(777)起，往下累計十年是唐德宗貞元二年(786)，”于是認為“將沙州城陷蕃的時間定在貞元二年(786)”。這個“貞元二年沙州陷蕃說”的支點，既然只是一日“可能”、一日“就應(yīng)是”，那么它的可靠性就不能不被打上問號。

筆者盡管認為國燦先生的論述有道理，成體系，但畢竟盡屬推論，缺乏確據(jù)，所以到底未敢倚信不疑也。

其次，國燦先生分析貞元二年唐蕃關(guān)系的變化及戰(zhàn)和形勢，指出貞元二年(786)，唐蕃重開戰(zhàn)端，以為“沙州城就是在這種形勢下重新受到攻擊而陷蕃的”。但史載貞元二年(786)的唐蕃戰(zhàn)爭，集中在涇、隴、邠、寧、鹽、夏、銀、麟諸州，即今陜甘寧三角地帶?！顿Y治通鑒》卷二三二列載有貞元二年八月到年底吐蕃攻戰(zhàn)大事的記錄，今略引于下：

貞元二年八月“丙戌(八月三十日)，吐蕃尚結(jié)贊大舉寇涇、隴、邠、寧?！?/p>

九月，“吐蕃游騎及好疇，乙巳(九月十九日)，京城戒嚴……民間傳言上復(fù)欲出幸以避吐蕃。”

十月“尚結(jié)贊引兵自寧(州)、慶(州)北去，癸酉(十月十日)，軍于合水之北?！笔辉隆靶脸?十一月十五日)，吐蕃寇鹽州”，刺史杜彥光“悉眾奔鄜州……吐蕃入據(jù)之。”

十二月，“吐蕃又寇夏州，……遂據(jù)其城。”同月，“又寇銀州”，“又陷麟州”。

從上面的記錄可以看出：貞元二年吐蕃攻戰(zhàn)的矛頭是指向京西北地區(qū)，對唐京造成嚴重威脅，客觀上形成了欲取唐京的態(tài)勢，以至京城傳言德宗皇帝“復(fù)欲出幸以避吐蕃”，宰相齊映專門為此面見德宗皇帝，說：“外間皆言陛下已理裝、具糗糧，人情恟懼?！饼R映還“伏地流涕，上亦為之動容!”可見當(dāng)時京師氣氛之緊張，形勢之嚴峻。

在吐蕃重兵集結(jié)于東線戰(zhàn)場、力攻涇、隴之際，并無跡象表明同時又分兵西顧、遠征沙州。面對唐朝傾力抗蕃的形勢，吐蕃也只能集重兵于東線，不宜東西并出，同時開辟兩個戰(zhàn)場。如此，既分散兵力，又徒加重負。援情揆之，此時吐蕃對沙州的軍事壓力理應(yīng)相對減弱?？梢娯懺晏妻亻_戰(zhàn)端，不一定會成為沙州淪陷的促成因素，不足以得出沙州陷蕃必在貞元二年的結(jié)論。況且貞元二年唐蕃重開戰(zhàn)端，是在秋八月以后，而沙州城的陷落卻在春三月之前(見下考)，亦表明沙州淪陷與貞元二年唐蕃重開戰(zhàn)端并無瓜葛。

第三，國燦先生引P.3774《丑年十二月沙州僧龍藏牒》“去丙寅年，至昨午年卅年間”之語，以為此“丙寅年”(即貞元二年)，也就是沙州陷落之年。但《龍藏牒》“去丙寅年，至昨午年卅年間”之語，旨在說明其伯父30年間種田收獲及出貸生利所得糧一千馱，“盡是大哥收掌?！辈粦?yīng)算在龍藏頭上。顯然“丙寅年”(貞元二年)云云乃其伯父經(jīng)營農(nóng)耕、從事放債起始之年。這個起始之年，有可能是起始于沙州陷落之年，也有可能起始于沙州陷落之前，怎能肯定這個“丙寅”年就是沙州陷落之年呢?以為其伯父經(jīng)營農(nóng)耕、從事放債起始之年即是沙州陷落之年，仍是出于推測，同樣無法論定。

有此數(shù)疑，故知“貞元二年陷蕃”說，仍可再議。

二 敦煌遺書資料證明沙州陷落于貞元四年

關(guān)于沙州陷蕃年代的研究，從羅振玉氏起到目前已有90多年?；仡欉@90多年的研究過程，可以說是經(jīng)歷著不斷“否定”舊說、提出新說，接著一個個新說又被否定的過程。學(xué)者們雖然都在努力探求真解，但至今未能求到。其原因在于誰都沒能提出堅確的證據(jù)。

以往，學(xué)者們也各為自己的立論舉出過一些“證據(jù)”，但所舉的“證據(jù)”多有瑕疵，經(jīng)不起推敲，過不了“證據(jù)鑒定”關(guān)。所舉“證據(jù)”一旦被否定，“新說”必隨之瓦解。所以，此項研究之成功與否，關(guān)鍵在于必須為自己的立論找到一個或若干個堅確不移的證據(jù)。

那么，可以為沙州陷蕃之年作出證明的“確據(jù)”是否存在呢?據(jù)筆者所見，敦煌遺書中的確有之，至少可以舉出以下4條：

(1)P.4660(35)李顓撰《李和尚寫真贊》云：

五涼甲族，武帝宗枝。河隴阻絕，三代于茲。敦煌淪陷，甲子云期。

“甲子云期”，謂甲子一周，即60年。已知沙州張議潮起義歸唐，時為大中二年(848)，由此上推60年為唐貞元四年(788)。貞元四年歲干為戊辰，大中二年歲干亦為戊辰，正所謂“甲子云期”是也。如此可以毫不費力地考出敦煌“淪陷”的年份為唐貞元四年戊辰歲(788)。以往關(guān)于沙州陷沒之年的種種推測，皆可休矣。

鄧文寬先生大著《三篇敦煌邈真贊研究——兼論吐蕃統(tǒng)治末期的敦煌僧官》(《出土文獻研究》第4期，中華書局1998年n月版，第81～87頁)，曾對李顓《李和尚寫真贊》“河隴阻絕，三代于茲。敦煌淪陷，甲子云期”之語加以闡釋，以為此語是指李和尚去世之年，即李和尚去世于“河隴阻絕”之90年、“敦煌淪陷”之60年。他指出，“河隴阻絕，三代于茲”是說河隴阻絕不通已有三代之久。“三代”即三世，古以30年為一世，三世則為90年。進而判斷這個“90年”，是以《通鑒》所載至德二載“吐蕃陷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勝、金人、天成等軍，石堡城、百谷城、雕窠城”為起點的。從至德二載，下推90年，相當(dāng)于“唐武宗會昌五年(845)”；“敦煌淪陷，甲子云期”即敦煌被吐蕃占領(lǐng)已60年。他說：“敦煌淪陷的時間，一般認為是在唐德宗貞元二年(788)。以此年為敦煌陷蕃的第一年，下推一個甲子，也是會昌五年，即公元845年?！苯Y(jié)論是：李和尚逝世之年，即會昌五年公元845年。以此結(jié)論為據(jù)，進一步回證沙州貞元二年陷蕃說之確切不二。他說：“以往在研究敦煌陷蕃的具體年代上，學(xué)者們意見紛繁，其中陳國燦先生為主貞元二年說，本項研究為陳氏說提供了強有力的論據(jù)，并由此可得確認?！?/p>

但是，李顓“河隴阻絕，三代于茲。敦煌淪陷，甲子云期”之語，乃是說敦煌李氏雖因河隴阻絕，數(shù)十年與大唐李氏宗親不通聲息，繼而敦煌淪為吐蕃治域，長達60年，但敦煌李氏與唐家李氏的血緣關(guān)系卻是割不斷的(李顓所謂“宗枋(bēng)是一”)。為使讀者全面了解此文，今錄李顓撰《李和尚寫真贊》全文于下(錄文參考了唐耕耦等《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書真跡釋錄》第五輯，鄭炳林《敦煌碑銘贊輯釋》，饒宗頤主編《敦煌邈真贊校錄并研究》及鄧文寬《三篇敦煌邈真贊研究——兼論吐蕃統(tǒng)治末期的敦煌僧官》，擇善而從)：

“故沙州緇門三學(xué)法主李和尚寫真贊

宰相判官兼太學(xué)博士、從兄李顓撰五涼甲族，武帝宗枝。派流天外，一胤西陲?？路秩~散，留跡階墀。稚息凋弊，編入皇枝。河隴阻絕，三代于茲。敦煌淪陷，甲子云期。宗枋是一，史錄生耀[輝]。

厭斯俗務(wù)，志樂無為。髫年問道，弱冠披緇。事親無怠，味法忘疲。披經(jīng)討論，無不知機。精持戒律，白月無虧。舉朝僉議，遷為道[導(dǎo)]師。河湟畏記[敬]，相無不知。公名肅肅，道行巍巍。

遘以時疾，藥物無施。千萬不遂，今也云隳。賢兄心碎，游子懷悲。四部哀慟，一如茶毗。圖形新障，寫舊容儀。

奄卻青眼，誰當(dāng)白眉。兩朝欽德，一郡含悲。遐邇瞻仰，無不歸依?！?/p>

上文，余據(jù)文義，析為四段：

第一段，自“五涼甲族”到“史錄生耀(輝)”，敘敦煌李氏本涼王之裔(按：原文“武帝宗枝”，乃謂西涼武昭王李暠之后裔?！杜f唐書·禮儀志五》載：“天寶二年制，追尊咎繇為德明皇帝，涼武昭王(李暠)為興圣皇帝?！贝恕顿潯匪^“武帝”是也)，唐代仍被編入皇枝(鄧文寬先生引《舊唐書·禮儀四》“天寶元年……七月，隴西李氏敦煌、姑臧、絳郡、武陽四房，隸于宗正寺”是也)。至河隴擾亂，與唐室隔絕，長及三世(按：原文作“三代”，鄧文寬先生文已指出“三代”即“三世”，古以30年為一世)；敦煌旋又陷入吐蕃。但李氏子孫繼世延綿，宗祀不絕，家乘方志，皆有明載(所謂“宗枋是一，史錄生耀[輝]”)。

第二段自“厭斯俗務(wù)”到“道行巍巍”，概述李和尚一生及行業(yè)、建樹。

第三段自“遘以時疾”到“寫舊容儀”，記李和尚染疾去世，親友子弟哀痛、追念。

第四段自“奄卻青眼”到“無不歸依”，贊李和尚雖撒手人世，而嘉惠則長留人寰。

從“敦煌淪陷，甲子云期”之浯度之，知此《贊》必撰于敦煌光復(fù)之后，若撰文之時仍屬“大蕃”治下，則當(dāng)云“敦煌歸化”或“敦煌鼎革”，不宜云“敦煌淪陷”；又云“兩朝欽德，一郡含悲?！薄皟沙敝^蕃朝及唐朝，李和尚生當(dāng)吐蕃統(tǒng)治時期，為沙州釋門都教授、緇門三學(xué)法主，為當(dāng)?shù)厣珙I(lǐng)袖，約死于吐蕃統(tǒng)治末期；敦煌光復(fù)之后，仍然受人景仰懷念，所謂“兩朝欽德”是也。據(jù)此，益知此文乃作于敦煌光復(fù)之后。鄭炳林、姜伯勤及鄧文寬諸先生皆斷李顓《李和尚寫真贊》撰于吐蓄統(tǒng)治時期(分別見于鄭炳林著《敦煌碑銘贊輯釋》211頁注①；饒宗頤主編《敦煌邈真贊校錄并研究》第15頁第2～3行；鄧文寬先生《三篇敦煌邈真贊研究——兼論吐蕃統(tǒng)治末期的敦煌僧官》，《出土文獻研究》第4期，第85頁)，似須重加斟酌。

李和尚法名惠因(據(jù)竺沙雅章先生所考)，為李顓堂弟，約于吐蕃統(tǒng)治末期去世。大中光復(fù)后，李氏后人追祭之，李顓乃為新撰《故沙州緇門三學(xué)法主李和尚寫真贊》。李顓在吐蕃統(tǒng)治時期初為敦煌金光明寺寫經(jīng)人(見S.2711、P.3205)，后為吐蕃“皇太子判官郎”(莫高窟216窟西壁龕下中央有其吐蓄統(tǒng)治中期所撰《某社重修功德記》一篇，署銜為“皇太子判官郎”)，繼為吐蕃“宰相判官兼太學(xué)博士”。敦煌遺書P.4660(33)為所撰《沙州釋門都法律大德汜和尚寫真贊》，署銜“宰相判官兼太學(xué)博士”。

P.4660為吐蕃及晚唐時代敦煌名人名僧邈真贊之匯抄本，匯抄年代約在晚唐時期。李顓《故沙州緇門三學(xué)法主李和尚寫真贊》為其中的第35篇。前已指出，此文約撰于晚唐大中起義之后。是時，沙州已擺脫吐蕃統(tǒng)治回歸大唐，而此文李顓之題銜“宰相判官兼太學(xué)博士”，卻是已廢之蕃職，度之，當(dāng)是晚唐抄寫人所添加者。蓋李顓在大中起義后年事已高，未任官職，抄寫者乃題其舊銜，猶今所謂“前任××”以高其名。但由此卻引起今人誤斷《故沙州緇門三學(xué)法主李和尚寫真贊》撰于吐蕃統(tǒng)治時期，這是晚唐抄寫人始未料及的。同卷《吳僧統(tǒng)碑》，實即《大蕃國沙州釋門都教授和尚洪辯修功德[碑]》，此碑撰于吐蕃統(tǒng)治末期，是時，洪辯尚無“僧統(tǒng)”之號，《吳僧統(tǒng)碑》亦抄寫人所改題，誤導(dǎo)今之研究者以為“吳僧統(tǒng)”為吳法成而非洪辯。此例，與誤斷李顓《故沙州緇門三學(xué)法主李和尚寫真贊》撰于吐蕃統(tǒng)治時期，俱屬抄寫人妄題誤導(dǎo)所致。

關(guān)于“河隴阻絕，三代于茲?！编囄囊呀?jīng)指出“三代”即“三世”，一世為30年，三世為90年。但這個“90年”的起算點即“河隴阻絕”之始年，鄧氏斷在至德元載(756)、以“吐蕃陷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勝、金人、天成等軍，石堡城、百谷城、雕窠城”為標志卻是錯誤的?！昂与]阻絕”，是由于“河隴盡沒于吐蕃”造成。而“河隴盡沒于吐蓄”卻不在肅宗至德元載(756)，而在至德之后的“數(shù)年間”，這一點，《資治通鑒》有著明確的記載，見于《資治通鑒》卷二百二十三代宗廣德元年條，云：“吐蕃人大震關(guān)，陷蘭、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州，盡取河西隴右之地。唐自武德以來，開拓邊境，地連西域，皆置都督府、州、縣；開元中，置朔方、隴右、河西、安西、北庭諸節(jié)度使以統(tǒng)之……及安祿山反，邊兵精銳者皆征發(fā)入援，謂之行營，所留兵單弱，胡虜稍蠶食之，數(shù)年間，西北數(shù)十州相繼淪沒，自鳳翔以西，邠州以北，皆為左袵矣?！焙≈赋觯骸按诔跄旰与]陷”(見《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十二唐德宗貞元三年秋七月條胡三省注)。坐實言之，胡三省說吐蕃“陷河隴”在代宗廣德元年(見《資治通鑒》卷二百二十七德宗建中二年六月條胡三省注)。蓋至德元載(756)吐蕃所陷之“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勝、金人、天成等軍，石堡城、百谷城、雕窠城”等，不外鄯、廓、河三州之境，尚不及蘭、洮、岷、秦、成、渭、銀、涼、甘、肅、瓜諸州，東西交通遠未“阻絕”，至代宗廣德元年，“吐蕃人大震關(guān)，陷蘭、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州，盡取河西隴右之地”(見《資治通鑒》卷二百二十)，才使“河隴阻絕”。所以，“河隴阻絕”應(yīng)從廣德元年(763)算起。從廣德元年到大中二年敦煌光復(fù)(763～848)首尾76年，“二世”有余，不足“三世”。所謂“河隴阻絕，三代于茲”，非謂已滿“三代”，自宜理解為“河隴阻絕，及于三代”。

至于“敦煌淪陷，甲子云期?！眲t確系實指之?dāng)?shù)，下例可以為證。

(2)P.2716《殘詩》云：

可昔[惜]沙州好川愿[原]，字[自]從破落六十年。將作壹[一]生為奴婢，(下殘)

據(jù)文義度之，下殘之文或當(dāng)謂：誰知今又睹唐天。

此詩所言沙州“破落六十年”，與“敦煌淪陷，甲子云期”異辭同指，兩者互為張本。據(jù)沙州“破落六十年”之語加以推算，沙州陷蕃同樣在貞元四年。此為“敦煌淪陷，甲子云期”之說又添一證。兩者互為印證，得謂為證不孤矣。

(3)S.3475《凈名經(jīng)關(guān)中疏卷上》，卷末題云：

巨唐大歷七年(772)三月二十八日，沙門體清于(虢)州開元寺為僧尼道俗敷演此經(jīng)，寫此疏以傳來學(xué)。愿秘藏常開，廣布真如之理；蓮宮永麗，弘分般若之源矣。又至辰年九月十六日，俗弟子索逰巖于大蕃管沙州，為普光寺比丘尼普意轉(zhuǎn)寫此卷訖。

敦煌用十二支紀年，始于沙州降蕃、唐朝正朔隨之廢止之日。其“辰年”未明指何年?？糞.543《唐大歷年代(772)沙州敦煌縣差科簿》第21行載：“索逰喦，年卅八，上柱國子?！彼鬟K喦即索逰巖。關(guān)于S.543《差科簿》的制作年代，池田溫先生考定為大歷八年(773)，唐耕耦先生改定為大歷七年(772)。依唐耕耦氏之改定，知索逰巖大歷七年時為48歲，至貞元四年戊辰歲已64歲。64歲之人，尚差可為人捉筆抄經(jīng)，若推后至下一辰年則為庚辰年公元800年，是年索逰巖已76歲，恐已難任抄寫之勞矣。據(jù)此，筆者推斷索進巖《題記》之“辰年”應(yīng)為戊辰年，即貞元四年(788)。題記明言此“辰年”時沙州已屬“大蕃管”，正與上第(1)(2)項所考貞元四年戊辰歲沙州陷蕃的結(jié)論相合，可為貞元四年敦煌淪陷又添一證。

(4)S.2729《吐蕃辰年三月五日算使論悉諾羅接謨勘牌子歷》，本件起首云“辰年三月五日，算使論悉諾羅接謨勘牌子歷”，末款“辰年三月□日，僧尼部落朱凈辯牒”。此《牌子歷》之“辰年”，中外敦煌學(xué)界皆斷為戊辰年(唐貞元四年)。據(jù)此“吐蕃辰年三月五日”之文，進知吐蕃占領(lǐng)沙州更在戊辰年三月五日之前，可為上(1)(2)(3)項關(guān)于沙州貞元四年陷蕃的結(jié)論又添一證。

國燦先生曾精辟地指出：“《米凈辯牒》(引者按：即《吐蕃辰年三月五日算使論悉諾羅接謨勘牌子歷》)的正文記的是各寺僧尼名數(shù)，牒文后又有后來追記的‘造牌子歷后死’者名單，證明這次的勘牌子，是吐蕃占領(lǐng)沙州后的首次戶□清查登記。”但因國燦先生將沙州陷蕃年代定在貞元二年(786)，所以他認為“這次的戶□清查，大約在蕃占后一年多才進行?！惫P者對“吐蕃占領(lǐng)沙州后的首次戶□清查登記”拖了一年多后方始進行一說頗有疑焉。吐蕃之所以長期圍攻沙州，必欲得之，最重要的意圖就是要獲得沙州的土地、人□、財富。閻朝投降及吐蕃受降的重要節(jié)目，除了軍隊、裝備及政權(quán)的交接之外，緊接著就是土地、人民、賦稅的交接。其中，戶□交接是必有的內(nèi)容。沙州被圍斷斷續(xù)續(xù)長達11年，城鄉(xiāng)人□傷亡、外逃及其他原因造成的減員必然相當(dāng)嚴重。舊有的簿籍已不足為憑，而季節(jié)又值春耕逼近，無主田地須及時分配，稅賦徭役須及時定制，凡此，皆須以戶籍為依據(jù)，故戶□之調(diào)查登記迫不及待。據(jù)理度之，必在吐蕃受降之后立即進行，必不得拖后一年多才進行。假設(shè)辰年正月或二月受降，三月即進行戶□清查登記，則是合理的：一是嚴冬已過，春天來臨，農(nóng)時不可延誤。在沙州被圍長達11年之后，困頓凋敝的沙州若再失農(nóng)時，必將帶來新的恐慌、擾亂，對吐蓄新政權(quán)極為不利。所以登記戶□、定著田土、恢復(fù)生產(chǎn)，關(guān)系到吐蕃新政權(quán)能否收攏人心、安而不亂的大事，勢必抓緊先行：二是沙州屬和平接管，舊有的官吏干辦可以留用，行政并不乏人。完全有條件立即進行戶□登記、田土認定、余田分配、賦役核定、簿籍編制等一系列當(dāng)務(wù)之急。由此言之，“吐蕃占領(lǐng)沙州后的首次戶□清查登記”，宜于閻朝降后立即著手，必不至拖后一年多方始進行。

除上舉4條資料為貞元四年戊辰歲(788)敦煌陷蕃說提供證據(jù)之外，還可以舉出下面一條旁證——北京圖書館圖善本組《敦煌劫余錄續(xù)編》載，北新0822號《毗尼心一卷》，末題：

唐貞元三年十月廿日造。報恩寺僧離□。

查S.2729《吐蕃辰年三月五日算使論悉諾羅接謨勘牌子歷》所載沙州報恩寺住寺僧人共9人，其中適有一僧名“張離煩”，此外，該寺別無僧名“離×”者。沙州報恩寺僧張離煩，與北新0822號卷末題記之“報恩寺僧離□”，同屬一寺而又年代緊銜，可推斷同屬一人。查陳垣《廿史朔閏表》，“唐貞元三年十月廿日”，公歷則為787年12月4日。此題記既用大唐正朔“貞元”紀年，意味著此時(貞元三年十月廿十日，公歷787年12月4日)沙州仍屬唐土，尚未降蕃。

北新0822號《毗尼心》卷末題記之“唐貞元三年十月廿日”，足以否定吐蕃早于貞元二年即已占領(lǐng)敦煌之推測，同時卻為貞元四年敦煌陷蕃提供著有力的參證。

三 小結(jié)

以上的討論，可以概括為以下三點：

1．根據(jù)P.4660(35)《李和尚寫真贊》“敦煌淪陷，甲子云期”及P.2716《殘詩》“字[自]從破落六十年”之語，從敦煌光復(fù)的大中二年(848)上推60年，為貞元四年(788)，知貞元四年即沙州“淪陷”“破落”之年。

2．S.2729《吐蕃辰年三月五日算使論悉諾羅接謨勘牌子歷》既明言“吐蕃(辰年三月五日)”，乃知沙州之“淪陷”，當(dāng)在貞元四年春三月五日之前。與依據(jù)“敦煌淪陷，甲子云期”及“自從破落六十年”之說所推得的貞元四年沙州淪陷之結(jié)論相合，毫無捍格。

3．從北新0822號《毗尼心一卷》所題“唐(貞元三年十月廿日)造。報恩寺僧離□”之語，可知貞元三年十月廿日(公元787年12月4日)沙州仍屬唐土，尚未“淪陷”，則貞元三年為唐朝領(lǐng)有敦煌最晚的年份。次年，即貞元四年，為吐蕃統(tǒng)治敦煌起始的年份，二者恰好互為銜接。

北新0822號《毗尼心》卷末題記，P.4660(35)“敦煌淪陷，甲子云期”之語，P.2716《殘詩》沙州“破落六十年”之語，S.2729“吐蕃(辰年三月五日)”之題年，四者互為印證，可以確切得出結(jié)論：沙州淪陷就在貞元四年(788)春。

(責(zé)任編輯 齊雙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