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上海話,上海人還可以怎樣上海起來
文/煙火
對我這樣一個從未到過上海,認識上海人少之又少的人來說,連看兩部以這個城市為主題的電影,確實非常興奮。
當然,該兩部電影雖以上海做主題,她卻沒有在片中以主角身份登場:《長恨歌》把百分之九十九的故事搬進看不見上海的室內(nèi)發(fā)生,《青紅》的劇中人固然很想回到老家上海,不過在電影結(jié)束時,主角們的車子才剛駛離貴陽。換句話說,“上?!钡囊饬x仍然留白。
城市可以抽象處理,人呢?總不成在電影中的上海人也是以虛寓實吧?《青紅》里有安排一個三線勞工家庭里的父母在意見不合時以上海話拌嘴,《長恨歌》則由頭到尾講的是普通話。語言除了提供戲劇的文本,它也是演員表演的工具。梅麗爾·斯特里普以擅長模仿不同語系不同口音馳名,出神入化到這個地步,已被詬病為“炫耀”。你可以因為主觀理由不喜歡斯特里普,不過因劇情需要而必須把外語練成母語,并且不容許露出任何破綻,的確有助增加戲劇的張力和演員的魅力。若以《長恨歌》為例,女主角王琦瑤的形象必然因人而殊,但是她的上海屬性似乎不可以距離上海人的語言太近——即便從她的嘴巴里吐出來的不是上海話,她的眉梢眼角、舉手投足,還是應(yīng)該有著“阿拉格儂格”般的氣韻,甚至風華。
惟有這樣,我們才會在封閉的空間里照樣嗅到屋子外的城市和時代氣息。我們才能感受到這個女人不是被憑空想像出來的,而是自有其代表性的“上海女兒”——如作者王安憶形容的:“上海的弄堂里,每個門洞里,都有王琦瑤在讀書,在繡花,在同小姊妹竊竊私語,在和父母慪氣掉淚?!?/p>
那么,跟隨父母到貴陽支持三線建設(shè)的青紅,又算不算被剝奪了做“王琦瑤”的機會呢?單從語言角度來看,她確是沒有幾分上海(女)人的霸氣——她連話都不愛說,遑論“高談闊論,侃侃而談”。許是上一代的文化氣質(zhì)承傳不到她和弟弟身上,兩個人都不像父親,“虎落平陽”卻仍架勢十足。甚至,她是打定主意“什么地方都不要去”。青紅生為上海人卻對上海無感,為她的安靜、沉默加添多一重意義:離開了上海話,上海人還可以怎樣上海起來?
找到了語言,找不到意境
文/承杰
辦公室大多數(shù)同事是上海人,喜歡說上海話,特別是在說笑的時候。我是北方人,上海話對于我來說是第二外語(一外是英語),詞匯量不足100, 剛剛搞明白“阿拉”是“我們”,“儂”是“你”,“伊”是“她”,“Wo(4) Qu(4)”是“下車”。所以,當同事像爆豆子一樣從唇邊爆出一連串的上海話的時候,我捕捉不到任何語言所應(yīng)該承載的信息,對我來說,也就是爆豆子。
在北方長大,聽多了北方方言的短、平、快;到蘇州讀大學,開始了對吳儂軟語的輕靈、溫婉、綿軟長達數(shù)年的癡迷。四年時間,除了知道在問句前面加“啊”,基本一句正宗的蘇州話也不會說;但漫步在蘇州的小巷,聽弄堂深處傳出的交談,是一種享受。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緩不急,探頭望去,幽深的巷子里幾個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看不清是誰,也聽不懂說什么;正因如此,才引起人無限的想像。畢業(yè)之后,回到北方工作。時間的長河沖走了有關(guān)蘇州的許多回憶,沉淀下來的是那條寫著上千年歲月滄桑的七里三塘路,還有路邊弄堂深處飄來的吳儂軟語,有聲但寧靜。
初來上海的時候,曾經(jīng)暗自竊喜:上海和蘇州是鄰居,方言也差別不大;我又可以欣賞這種語言如詩如夢的幽遠。失望從坐地鐵開始。早晨上班時間,地鐵里擠得如金秋十月熟透的石榴,一不小心就會炸開。兩個上海人,不知道是誰擠了誰(我的猜測),操著上海方言吵架,雖然一點沒聽懂他們?yōu)槭裁闯?,在吵什么,但能感受到語言之中的劍拔弩張已充滿整個車箱。失望在進公司后發(fā)展到極致。我不是一個對別人事情感興趣的人,也早已煉就了鬧中求靜的功夫,同事上海話式的竊竊私語或大聲說笑,都被阻擋在意識之外。無法忍受的是:其一,當談及工作的時候,面向我是普通話,轉(zhuǎn)向上海同事就是上海話;雖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請說普通話”,但總是兩句三句又拐了回去。厭倦了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有時邊聽邊猜,有時索性跑回座位上;其二,一波接一波的上海話對話中,多次提到自己的名字,能聽懂的也只是自己的名字。對上海話的厭倦情緒如咖啡里的方糖,漸漸彌漫于我的每一個細胞里。
與其說是厭倦,不如說是失落。從語音學的角度來講,上海方言和蘇州方言如出自同一母體的雙胞胎,其實差別不大。但說話的人,所說的事,態(tài)度、語氣不一樣,人的感受也就不同了。在上海,找到了語言,但找不到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