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的公共浴室是各樣女人們的裸體畫組。各樣是指她們的體態(tài)模樣,有臃腫、豐腴的,有纖細、孱弱的。年輕的彈性和年老的松垮。骨架、線條、膚色,都沒有完全一模一樣的。公共浴室是每個小女孩真正意義上的生理啟蒙課堂。我外婆少年時有唱戲的經(jīng)歷,曾跟隨戲班子游歷各國。她說,日本的公共浴室可有趣,冠名“混堂”,是男女混浴的??上攵?,那種啟蒙就更形象和徹底了,呵呵。壯年豐滿女人的膚色是那種暗而飽滿的黃油色,是對欲望的幽直勾引。要是豐滿加健碩的體態(tài)就尤為可觀啦,趾蹼上青筋的跳動和著紅通通的臉龐,總讓我這個小小瘦瘦的女孩子心生出自卑來。
外面的更衣間,總是罩在刺眼白熾燈的光耀里。貼墻貼頂站滿墨綠油漆的鐵桶箱子,暗綠掉漆的司別靈鎖,這是顧客們的儲物柜子。大多數(shù)的箱子,正臉已裸露出鐵銹的斑駁。屋子當中鋪滿了一排排藤黃的木頭椅子,女人們或站,或坐,或側身蹲著,或趿一雙木拖板“鐵橐、鐵橐”行走,或扭轉(zhuǎn)身子梳著抵達臀部的秀發(fā)……一個個不同的姿勢,在深墨綠與藤黃木的襯托下,亞洲人的黃白皮膚、黑褐頭發(fā),怎么不是一幅活動的油畫?不管是晴日的艷紅還是陰天的青紫,走進浴室門,就統(tǒng)統(tǒng)都是裕耀堂堂。當然,一旦踏進了水氣密布的洗澡間,就不能是油畫了,而是切換成一幅朦朧悠遠的水彩畫。女人們驟變的心事——從明媚到悠遠,從油畫到水彩畫——其實只是生活場景由一間房,到另一間房的鏡頭切換罷了。
剛才說了,以前的浴室分為更衣間和洗澡間,更衣間里是氣味鼎沸的場所。皮脂氣、體味、各色香水、生發(fā)油、爽身粉的混雜味道;飯?zhí)么髬尩臍馕?、工人的氣味、知識分子的氣味;有尚未洗澡的人從已經(jīng)整衣飾發(fā)的人身邊識趣繞過,是“小心翼翼”的氣味;衣服堆里,不用仔細辯識,你就能分得出來“干凈的”和“奄臟的”兩種氣味。記得張愛玲曾經(jīng)作文“如匪浣衣”,現(xiàn)在想來,如若“匪衣”與“新衣”,還有幾件是剛剛上身還能再穿幾日的衣褲,這樣的所有一大堆衣物擱在一處,又會是怎樣的次第了得?
當時讓我最不痛快的就是洗浴時手腕上的皮筋條,那是一道人為的約束。這皮筋條,其實是儲物柜子的鑰匙牌,拿皮筋穿了綁在手腕上,以便你被熱氣熏昏了頭腦,出來沒了方向時可尋著牌的線索找到自己的衣物。時間長了,皮筋外面的裹布經(jīng)久跳色和掛絲,顯出邋遢樣兒。也有些人拿它來扎頭發(fā),我也覺得比綁在手腕上好??墒俏夷菚r是短發(fā),大人們總喜歡叫我綁在手腕上,好像是為了訓練我“小心從事”的童子功。
你不要以為公共浴室是即到等洗的,不是的。等排的時機,往往是婦女們拉家常的絕好地點。赤膊相見的場合,陌生人也有了天然的好感。更何況有些是成群結伴一起來的同事或鄰居。你總能在換衣間或是盆浴間,耳朵被灌進現(xiàn)在的菜價幾錢一斤、油價多少多少;這位大媽家二姑娘的芳齡,那個大嬸單位的廠長姓名。再加上,浴室里有溫和的暖氣供給,大冬天的時候,趁在外間排隊,手上多少做些織物活計,遠比家里亭子間舒服哩。我想,那時候的浴室管理人員沒有現(xiàn)在人的生意頭腦,不曉得所謂的多方位服務,否則,在更衣區(qū)隔壁辟一間茶室,一定生意興興隆隆。
客滿為患的時候,分兩種情況。少些人是喜歡嗑牙蘑菇的,她們的整段生命就是嗑牙蘑菇。另一些,就很寶貝時間了,她們可等不得。于是鉆進里面“貼身挨排”:喜歡淋浴的,到大通間,那里有貼墻排列的三四十個淋浴龍頭。她們往正在淋浴的人身旁,或濕沓沓的身體背后一站,任由肥皂水濺得一頭一臉也不要緊,只為了提醒淋浴者,“后面有顧客吶,您請快一點!”。
如果挑剔點喜歡盆浴的,盆浴是一小間、一小間的隔間,一般公共浴室中等規(guī)模的,不過總共十幾來間,數(shù)量有限。為了節(jié)約時間或是不被后來者據(jù)上,那就立在門口,把毛巾什么的在門上掛了,適當?shù)乇硎尽巴饷嬗腥肆?,里面的您請快點了!”或是,用隨帶的臉盆啦、小凳啦先把位置占了,再跑去更衣間換衣。也有些大人先幫小孩把衣服脫了,送她進去霸占門口重地,再自己出來慢慢地該干嘛干嘛。
現(xiàn)在想來,我是很不喜歡碰到排隊的事,一則“等”字磨得人心里癢癢的,加之浴室水氣濃重,令呼吸很不順暢。我兒時是個體弱的孩子,所以,我總央求媽媽提早下班,或揀人少的晚場去公共浴室。再大點的時候,家居條件好了,可以在家里洗浴了,公共浴室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記憶私有物。但當我仔細回味時,想想從前日子里一幕幕擠兌的生活場景,往往擠兌出的,都是普通市民們的聰敏勁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