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馬克·里拉在其《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一書中,試圖說明“那些沒有控制自己激情的知識分子何以被推入了他們幾乎毫無理解力的政治領域,并對我們的智識和政治生活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馬丁·海德格爾、卡爾·施密特、瓦爾特·本雅明、亞歷山大·科耶夫、米歇爾·福柯和雅克·德里達等等,都是里拉所認為的“沒有控制自己激情的知識分子”。里拉想要窮究的是他視線下的這些知識分子緣何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激情?
哲學與政治權(quán)力的論爭早在柏拉圖時代就已經(jīng)開始了。因此當里拉巡覽了這些二十世紀重要的歐洲思想家由“愛智慧”走向“親和暴政”的個人生活之后,再次追溯到古希臘。他的結(jié)論是:正是那個古老的“敘拉古的誘惑”再次誘惑了這些哲人。
“敘拉古的誘惑”說到底是一種信念的誘惑,它不是哲學對政治的誘惑,而是哲學自己誘惑了自己。小戴奧尼素并非想生活在哲學的太陽之下,他不過是想借助“曬了曬太陽”而使自己渾身散射出更多學識的耀眼光輝。癡枉的是柏拉圖以及他的仰慕者迪恩,他們堅信哲學有能力讓“一位當世的暴君致力于正義”。身為哲人,應該說服統(tǒng)治者接受良好的來自正義的哲學的指導,不如此,哲人將會“背負懦弱和不忠于哲學的職責”。
柏拉圖的敘拉古之行失敗了,它同時宣布的是哲學的“政治想象”的失敗。然而,問題還需繼續(xù)追問下去:“愛智慧”的哲人關于哲學的“政治想象”的激情和沖動是如何產(chǎn)生的?這種激情和沖動是否內(nèi)在于哲學本身?如何才能轉(zhuǎn)化這種激情和沖動,使之成為對政治有益的心理因素?
蘇格拉底的申辯中曾經(jīng)談到哲學家的使命,蘇格拉底不停止哲學的實踐,教導、勸勉他所遇到的每一個人去關心智慧和真理,改善自己的靈魂,我們能夠感受到哲人身上的道德激情正在轉(zhuǎn)向為一種國家政治激情。當然,蘇格拉底并沒有真正躋身具體的國家政治生活,他向國家盡忠卻始終不參加議會。他對后來哲人的告誡是:“一個真想為正義而斗爭的人如果要活著,哪怕是活一個短暫的時期,那就必須當老百姓,絕不能擔任公職?!?/p>
里拉向我們展示的,正是蘇格拉底以來哲學家身上的這股“哲學的激情”在二十世紀由“愛智慧”向“親和暴政”發(fā)展過程中的危險表演。以海德格爾為例,里拉援引了阿倫特對海德格爾的看法,“他以對真理的激情抓住了假相(untruth)”。并對此分析道:“她(阿倫特)愛他(海德格爾)的知性激情,但也對他無力區(qū)分顯然的真理與顯然的假相這一點看得很清楚。她知道海德格爾在政治上是危險的,但認為助燃了這種危險性的正是啟發(fā)了他的哲學思考的激情。”如果說在秉持哲學的激情這一點上,海德格爾與蘇格拉底無異的話,那么他有違蘇格拉底訓誡的地方在于沒有甘心“當老百姓”,而是就任了弗萊堡大學的校長,加入了納粹黨。里拉還在書中揭示,海德格爾三十年代的手稿多次提到了“準備著最后的神的出現(xiàn)”。對于海德格爾來說,成就和敗壞了他的竟然是同一種東西——哲學思考的激情!這其中是否含有某種既是海德格爾本人又是哲學自身宿命的悲哀況味?
里拉把柏拉圖所說的“如果哲學意欲燭照黑暗,而不是加深黑暗,他就必須從馴服自己的激情開始”作為解決哲學和政治關系的可能性途徑。這與他在“后記”中所表達的哲學生活需要“自我掌控”的意思一致。無論是“馴服”,還是“自我掌控”,都向我們昭示出,激情也許恰是哲學的本義之一,是哲學生活的一支主要力量。那么,必須面對的難題是:如何實現(xiàn)對激情的哲學思考的有效節(jié)制,使之在進入政治生活時,不是導向暴政或?qū)Ρ┱挠H和?
難題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他們在清醒地認識到尋求哲學生活和政治生活的一致無異于是尋求奇跡后,對政治和哲學分別給出新的祈望和規(guī)訓:“在政治中最能夠指望的是在穩(wěn)定的法治下,建立一個節(jié)制的政府?!倍鴮τ谡軐W,則更強調(diào)哲人過一種“對自身的暴虐傾向懷有高度自覺”的高貴的生活。很顯然,后者具有理想主義的特點,它依賴的是個體的自省和踐行,其在現(xiàn)實中的可行性也是難以確定的。那么,這是否也再次表明了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作為“此山中”人的困惑和尷尬呢?哲人在保持茂盛充沛的“哲學思考的激情”和對這一激情的自我控制之間保持適中和平衡,這如何可能?其安全界標如何劃定?
里拉的憂慮并非空穴來風,但他也依然沒有能夠為我們指出解決“知識分子背叛”的有效途徑。
(《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美]馬克·拉里著,鄧曉菁、王笑紅譯,新星出版社二○○五年十一月版,1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