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自利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 1976)出版三十周年,英國牛津大學出版社不但為本書出版了三十周年紀念版,還另外為作者道金斯出版了一本書(Richard Dawkins: how a scientist changed the way we think? edited by Alan Grafen Mark Ridle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由牛津大學兩位教授主編,他們過去都是道金斯的研究生。這書讓許多人回憶與《自利的基因》的邂逅,包括生物學者、哲學家,連科普作家、奇幻作家都各有一位,可見這書的魅力。在這個學術(shù)已高度分工而講究專業(yè)的時代,這個道金斯現(xiàn)象值得我們注意。當然,任何文本的讀者群越廣,激起批評、辯論甚至抵制的機會也越大,這是人文世界的通例,《自利的基因》自不例外。這書收入了三位異議分子的聲音,雖然不夠全面,卻是叫人眼睛一亮的安排。
回顧三十年前,《自利的基因》的出版時機再好不過了,注定要暢銷,引起異議。因為前一年五月廿八日,美國《紐約時報》在頭版報道哈佛大學教授威爾森的《社會生物學》即將出版,一場論戰(zhàn)就開始醞釀了。威爾森的主張是:生物的社會行為有生物根源,換言之,是天擇的產(chǎn)物。因此我們有可能建立一套科學的社會學,將社會學收編到演化生物學中,那就是社會生物學。社會生物學的核心理論問題是:利他行為。
可是在美國,許多學者憂心的卻是社會生物學的政治后果,許多人因而集結(jié)在以哈佛大學幾位生物學者為核心的一個左翼團體中:“為人民而科學?!彼麄冎缚赝柹纳鐣飳W是壞的科學,只有臆測而無證據(jù)。而以生物學為人定性的學問,在過去都遭到政客利用,成為煽動選民攻擊弱勢群體的口實。美國在二十世紀初期的排華法案,就是一個例子。而納粹德國以科學裝飾的種族主義為口實,屠害六百萬猶太人,更令人記憶猶新。這些學者自一九七五年十一月起在大眾傳播媒體上發(fā)動攻擊,引起了大眾矚目。 《社會生物學》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厚七百頁,重二點七公斤,售價二十五美元,作者不過是螞蟻專家,根本不具備任何吸引人的條件,要不是與這些令人發(fā)指的前車之鑒有關(guān)聯(lián),不可能成為大眾關(guān)切的話題。
《自利的基因》的理論立場與《社會生物學》一致,但是更激進,道金斯宣稱生物的形體只不過是基因的載體,臭皮囊終歸塵土,而基因綿延不絕。他開宗明義就強調(diào),他提供的不是新證據(jù)與新數(shù)據(jù),而是新觀點:生命的意義不在創(chuàng)造宇宙繼起的生命,而在護送體內(nèi)基因前往下一世代的基因庫。這樣的主張,在《社會生物學》激起的疑懼中出版,怎么會不引人側(cè)目?何況《自利的基因》輕薄短小,只有二百來頁,每一頁字既大又少。
但是道金斯提供了完整的論證。他對自己的任務(wù)非常清楚,書名就捻出了全書主旨:基因只追求自己的利益。他要展示這個“基因觀點”的魅力。
道金斯與威爾森一樣,都認為利他行為是當代演化論的核心問題。所謂利他,就是對他人有利,對自己未必有利。要是基因只追求自己的利益,利他行為怎么會演化出來?最極端的例子,是我們從小就受熏陶的“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了??墒沁B達爾文都為之困惑不已的利他行為,并沒有達到這么高貴的人文境界,而是蜜蜂與螞蟻的故事。工蟻、工蜂都是雌性,蠅營狗茍,勞苦終日。但是,以“適者生殖”的演化大道而言,它們到頭來卻是一場空,因為它們不會生育。它們的行為不比“我自橫刀向天笑”來得從容瀟灑、氣壯山河,卻更難以解釋。
這個問題直到一九六三年才由另一位英國學者漢彌爾頓(W. D. Hamilton, 1936—2000)勾畫出答案的輪廓。他指出,要是不將“適者生殖”狹隘地限制在“親生子女”的范圍內(nèi),為來自同一父母的親人犧牲奉獻,同樣能達成基因的目的;協(xié)助許多親戚,以傳遞同源基因的成績而言,可能勝過協(xié)助幾個親生子女。同胞手足體內(nèi)擁有的同源基因,與自己遺傳給孩子的比例完全一樣。這么推理下去,協(xié)助親人就成了天經(jīng)地義之事,難怪攀親引戚是社會互動中極為重要的原則。推而廣之,國族話語的政治效果,就有了生物著落。
道金斯一九六二年自牛津大學畢業(yè),還要幾年才完成博士論文,最后以《自利的基因》打響名號,成為闡釋漢彌爾頓“基因觀點”的冠軍,似乎沒人記得他的博士論文研究。不僅如此,道金斯還擴充“基因”的定義,發(fā)明“謎因”(meme)概念,將文化現(xiàn)象都納入演化分析的范圍。《自利的基因》出版后,許多人因而入行,連激起的異議都長他的聲勢。
這多虧了他的文字功力。
愛丁堡大學自然史教授里德(A. F. Read)回憶道,當年他是從女友那兒聽說《自利的基因》這本書的。他的女友主修文學,而他主修動物學,是二年級學生。里德很驚訝學文學的女友居然會讀一本生物學者寫的生物書。他的女友說,老師拿《自利的基因》當教材,是因為隱喻(metaphors)在書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國人理解這本書最大的障礙,正在隱喻。國內(nèi)這本書譯為《自私的基因》,許多人望文生義,想當然耳,以為這書是為私心張目:人很自私,身不由己,因為基因很自私。
其實Selfishness(自利)概念出自經(jīng)濟學大師史密斯的經(jīng)典之作《國富論》,史密斯將人人追求自利的心性視為道德判斷的基石,能在社會、市場中創(chuàng)造自發(fā)的秩序,已成為古典自由主義的基本假設(shè)。
道金斯最重要的開示正是:基因追求自利的本性導致生物的合作,甚至利他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