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此,牛牯大叔好后悔,他后悔那天不該固執(zhí)地尋彈頭,不該把彈頭當(dāng)眾辨認(rèn),傷了趕山狗大叔的面子。
文豪村祖祖輩輩、子子孫孫都以打獵為榮為生,后來獵物越打越少了,獵手就改行種田度日。但趕山的傳統(tǒng)依然沒丟,遇上農(nóng)閑或逢年過節(jié),獵手們便成群結(jié)隊地背起鳥銃雄糾糾氣昂昂地喚著趕山狗去趕山。
牛牯大叔的龍風(fēng)銃不是祖?zhèn)鞯?。在文豪村,那把龍鳳銃堪稱銃王。的確,龍鳳銃非常美觀,銃桿從不生銹,銃盒紅得比上了土漆還亮,上面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龍鳳呈祥的圖案,銃身上箍著六道薄薄的銅箍。完完全全是件精湛的藝術(shù)品。分地主財產(chǎn)那年,幾多的值錢東西,牛牯大叔就是不要,唯獨(dú)選了這把龍鳳銃。
當(dāng)時還有一人想要這把銃,那就是趕山狗大叔。他也是文豪村有名的獵手。不過,他這人講實(shí)惠,比牛牯大叔會生活,分地主財產(chǎn),他選了一頭大水牛。他想玩龍風(fēng)銃,就向牛牯大叔借。
那天,牛牯大叔到后山去捕竹雞,發(fā)現(xiàn)了雨后的青苔路上留下了新鮮的山牛腳印。牛牯大叔便跟著一路的腳印翻了兩座山,見山牛的足跡進(jìn)了楊梅垅,他才飛步回村去喊趕山狗大叔和其他獵手。
牛牯大叔估計伙伴們包圍了楊梅垅,這才帶著獵狗進(jìn)包圍圈搜山。牛牯大叔的白腳狗鼻子真靈,進(jìn)山不到二十米,就聞到了山牛的氣味,“汪汪汪”地吼叫起來。其它的狗聽到白腳報警便箭一般包抄過去。頓時,十幾條獵狗的吼聲在楊梅垅回蕩,如同一個龐大的合唱隊在盡情地高歌。牛牯大叔停住腳步,聽見獵狗猛叫著朝趕山狗大叔守的堂口(野獸出入之路)奔去,嘴角驀地掛起了微笑。不到兩分鐘,就響起了一聲清脆的槍聲。
誰知,平時百發(fā)百中的趕山狗大叔這次銃響之后,那頭粗壯的山牛并沒有應(yīng)聲倒下,只栽了個跟頭,調(diào)轉(zhuǎn)屁股又退回山中密林里去了。獵狗步其后塵拼命狂叫,窮追不舍。
牛牯大叔聽到獵狗又叫回來了,知道山牛還沒喪命,便急忙悄悄地守住山牛的退路,打開槍機(jī),以待急于逃命的山牛前來送死。他剛選擇好地勢,只見不遠(yuǎn)處樹木晃動,一頭高大粗壯的山牛烈馬似的朝他沖來。牛牯大叔不慌不忙,端起龍風(fēng)銃,瞄準(zhǔn)山牛的頭部,“砰”的一聲震破耳鼓的槍響,山牛便栽倒在牛牯大叔的槍口之下。片刻之后,獵手們陸續(xù)地到了。趕山狗大叔是最后一個來到山牛旁邊的。他兩眼死死地盯著地上的獵物,慢慢地放下肩上的鳥銃,猛地抓住牛腿,使勁一拖,把山牛翻了一個身,然后指著還在流血的傷口說:“我打的就是這左耳部位,這家伙居然還走了這么遠(yuǎn)!”
趕山狗大叔話音剛落,獵手們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看著牛牯大叔。大家希望牛牯大叔說這致命的一槍,是他打的。這一槍非同小可,關(guān)系到一個獵手的名譽(yù)和切身利益啊!在文豪村,如果一個獵手見別人擊斃獵物之后,再去補(bǔ)槍,或者故意放空槍爭功勞,這將受到所有獵人的鄙視。
牛牯大叔吐掉口中的煙屁股,皺著濃眉回憶說:“我當(dāng)時瞄準(zhǔn)的是牛的頭部,好像也是這個部位?!?/p>
趕山狗大叔臉上的笑容突然消逝了,一道寒冷的光芒從他深陷的眼眶內(nèi)射了出來。他看了牛牯大叔好一會,才淡淡地說了句:“把山牛抬回去再說吧!”于是大家就砍來幾根拳頭大的樹,齊心合力去抬戰(zhàn)利品。
獵手們把山牛抬到村里,老老少少都圍攏來看熱鬧,趕山狗大叔頗自豪地指著山牛的傷口說:“我打的就是這個地方。當(dāng)時出了好多血,后來又被牛牯老庚補(bǔ)了一銃。”村人好奇地問:“牛牯打在什么地方?”趕山狗大叔支支吾吾地說:“好像……沒……發(fā)現(xiàn)傷口……”
牛牯大叔對趕山狗大叔的說法很不贊成,但他沒有反駁他。他拿起一把鋒利的刀子,從牛腳上剝起皮來。他耐心細(xì)致地尋找彈頭,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一直沒找到那顆致山牛于死地的彈頭!這時,趕山狗大叔就說:“也許彈頭穿孔沖出去了。”牛牯大叔說:“只有進(jìn)孔,沒有出孔,腸肚都打爛了,彈頭肯定還在?!彼^續(xù)尋找著,牛肉里沒找到,又用手指在地上的牛糞里去摸,一堆又臭又腥的牛糞掐完了,還是沒找到彈頭。牛牯大叔依然充滿信心,再次到已經(jīng)翻過的腸肚里去掐,終于在山牛的肛門處摸到了一顆比蠶豆稍長點(diǎn)的彈頭。他禁不住地大叫一聲:“彈頭找到了!”牛牯大叔從山牛肛門處把一顆帶著糞臭和污血的彈頭擠出來,在身邊的木桶洗凈,讓大家辨認(rèn)彈頭上的字跡,彈頭上“牛牯”二字清清楚楚地出現(xiàn)在大家的眼前!趕山狗大叔也抓過彈頭反復(fù)看了看,臉上倏地起了一層霜……
“我的彈頭在哪里?你又是什么時候把你的彈頭放到山牛屁眼里去的?嗯?你連我的鬼都搞,怪我瞎了眼,沒早識破你!”
幾十年的交情,就在這天結(jié)束了。
從此之后,趕山狗大叔再不與牛牯大叔一同打獵。他再也不借龍鳳銃玩了。他要去打獵,就自己邀一幫人去。倘若對面相遇,牛牯大叔主動跟他打招呼,他裝成聾子瞎子啞子。
為此,牛牯大叔好后悔,他后悔那天不該固執(zhí)地尋彈頭,不該把彈頭當(dāng)眾辨認(rèn),傷了趕山狗大叔的面子。
日出日落,年復(fù)一年。
歲月這位耐心的化妝師,一年年地給牛牯大叔和趕山狗大叔的臉上增添皺紋,把他們的黑發(fā)染成灰色,再染成全白色。如今的牛牯大叔和趕山狗大叔,手里握的不再是獵槍,而是一根幫助行路的拐杖!過去那種追趕野獸和相互斗氣的勁,也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消逝了。天氣稍微轉(zhuǎn)涼,必令兒孫燒起火來,猴到灶門口,烘燒那骨瘦如柴的手腳。春天,風(fēng)和日麗,靠拐棍撐著,坐到門前的禾坪里,接受太陽的撫摸。
一天中午,趕山狗大叔出來曬太陽,他坐在兒子拿來的睡椅上,盡情地讓太陽親吻他那弓成蝦公狀的背脊。他一見撐著拐棍的牛牯大叔像瞎子探路的模樣,便瞇起雙眼,佯裝入睡。
牛牯大叔輕輕地坐到竹椅旁的青石上,放下拐棍,掏出旱煙袋,抽完煙,牛牯大叔又看一眼趕山狗大叔,長長地嘆息一聲說:“老庚,難道我們今生今世,到死之前不再說話了?”
趕山狗大叔照舊佯裝睡態(tài),旁若無人地不答牛牯大叔。他在心里說:“到陰間府,我也不答你的腔!”
當(dāng)晚,牛牯大叔病倒了。牛牯大叔病得厲害,三天滴水未進(jìn)。但他還在想他和趕山狗之間的事,一直還未得出結(jié)論。第六天,他只有奄奄一息了。就在這時他突然想開了,世上許多事情,也和他們趕山一樣……
牛牯大叔想通了,臉上露出了少見的笑容。
第七天下午,燈干油盡的牛牯大叔帶著幾十年才得出的答案,滿足地離開了人間……
在牛牯大叔出殯的那天,趕山狗大叔撐著拐棍,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旁,目睹大力士抬著的那副黑棺材。
三個月之后,趕山狗大叔也離開了人世。臨死前,他對兒女們說,一定要把他安葬在牛牯大叔的墳?zāi)惯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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