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志明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是一位杰出的中、短篇小說家和劇作家。列夫·托爾斯泰說:契訶夫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藝術家”。①托馬斯·曼斷言:“毫無疑問,契訶夫的藝術在歐洲文學中屬于最有力、最優(yōu)秀的一類”。②契訶夫來自下層社會,他熱愛祖國,同情人民,始終堅持民主主義立場,揭露、嘲諷俄國社會的丑惡現(xiàn)象,對俄國文學和世界文學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他是19世紀俄國文學的最后一位偉大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本文著重研究和探討契訶夫短篇小說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藝術特色。
一、 創(chuàng)作的基調——哀傷和苦惱
19世紀80年代,民主黨人炸死了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亞歷山大三世即位,就借機瘋狂地殘害革命者,壓制人民革命運動,八十年代的俄國社會呈現(xiàn)出停滯狀態(tài)。在文藝界,進步作家處境艱難,進步刊物被查封,唯美主義思潮復興,幽默刊物風行一時。契訶夫正是在這種社會條件下登上文壇的。由于他脫離人民革命運動,沒有深刻接觸到馬克思主義世界觀,使得他的思想始終沒能超出民主主義的范疇。19世紀80年代契訶夫創(chuàng)作的數(shù)百篇作品題材多樣,涉及俄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反映了從俄國城市到鄉(xiāng)村的諸如貴族、商人、小市民、小官吏、知識分子等各個階層的生活。這一時期的優(yōu)秀作品從題材和主題看,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是嘲笑當時普遍存在的奴性心理,暴露造成這種奴性心理的警察制度?!缎」珓諉T之死》中的小公務員切爾維亞科夫的慘死,從表面上看,他的死是由于過分謹慎造成的,而實際上卻是"大人物"長期摧殘和奴役的結果。這一時期的優(yōu)秀作品還有一類是寫下層人民悲慘生活的,如《哀傷》、《苦惱》、《萬卡》。《苦惱》反映城市老馬車夫姚納不能如愿的痛苦,他很想找一個人訴說一下失去唯一的兒子的悲哀。90年代,契訶夫創(chuàng)作雖以中篇為主,但其大量的短篇小說仍以哀傷為基調。如《農民》反映了農奴制改革后俄國的貧困生活?!对趰{谷里》,阿克辛妮亞為了奪取地產,竟用沸水燙死了幼小的侄子,趕走了嫂子。在她做了廠主之后,又到處制造糾紛、散布謠言,弄得人人怕她。總之,無論是早期作品里的切爾維亞科夫、奧楚蔑洛夫、姚納、萬卡,還是中期作品里的格羅莫夫、莉達,或者晚期作品中的別里科夫、阿克辛妮亞無不展示了陰暗和灰色的人生以及活其中的,一幅幅殘敗破落的城鎮(zhèn)圖景,小說的典型環(huán)境和典型人物都涂上了陰暗的灰色調,并且流露出明顯的抑郁和哀傷。當然,透過眼淚,透過恭順,透過祈禱,閃現(xiàn)出的是對社會不公正的強烈憎恨,還有被侮辱、被損害的難以平息的痛苦,這一切都顯示了契訶夫短篇小說的主調——哀傷和苦惱。
二、 創(chuàng)作的選材——小事說明大道理
契訶夫善于從日常生活中習見的人和事取材,甚至通過一些平凡小事也能說明大道理。
他特別注意觀察身邊的人和事,并用心去體驗、發(fā)現(xiàn)其中所蘊含的深刻意義,在此基礎上產生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后才動筆。因此習以為常的小事進入他的作品,就會成為具有時代特征的生活圖畫,成為獨具特色的俄羅斯社會生活諷刺史詩。例如,《變色龍》就是選取社會生活的一個片斷——警察在街頭巷尾肆無忌憚地欺壓人民。通過小事情反映重大的社會問題,正是契訶夫短篇獨到之處,這樣的作品還有《萬卡》等數(shù)十篇。
另外,契訶夫其它的短篇小說如《小公務員之死》、《苦惱》、《農民》、《套中人》、《姚尼奇》等大量作品,都通過一些平凡小事反映俄羅斯社會各個階層的群體的生活。這些日常生活雖不同于那些反映社會本質的重大題材,但因為是從生活中篩選出來的,具有一定代表意義,而且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去描寫,所以也能起到勾勒時代輪廓、揭示社會的本質的現(xiàn)實作用。
三、客觀的描繪,契訶夫式的“冷酷”
所謂契訶夫式的“冷酷”,是指契訶夫在處理人物命運時不以自己的感情色彩為轉移,而是根據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規(guī)定純客觀地、極其冷靜地描寫。但他的“冷酷”并非是說作者無需加入感情色彩,相反,正是通過這種“冷酷”的描寫,使讀者更強烈地感受到文學作品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
契訶夫有一篇不被人注意的短篇小說《安紐黛》,頗能說明契訶夫的這一特色。小說寫的是,一個名叫柯羅契夫的醫(yī)科三年級學生,因為貧窮,只得租住在一所大學最便宜的房間里,并靠和他同居的姑娘安紐黛用做針線的錢才得以維持生活和繼續(xù)讀書。盡管柯羅契夫眼下日子過得很拮據,但已把自己當作上流人物了。當一個學畫的學生問他“借”安紐黛去做模特時,他竟像出借一件家具一樣慷慨大方,他甚至還認為安紐黛有失他的身份,要她卷起鋪蓋就走!柯羅契夫顯然是作者諷刺批判的對象,但作者并沒有對他的放蕩、自私進行直接的譴責;安紐黛則是作者同情的對象,作者也沒有對她受辱、受剝削表示同情而訴諸文字,其人物性格都是通過最冷靜的客觀描述刻畫出來的。安紐黛承受了種種苦難(在柯羅契夫之前,他曾用同樣的方法幫助過五個大學生,而當他們出人頭地時,都把她遺忘了),并沒有一點覺悟,這不是很“冷酷”嗎?然而契訶夫的現(xiàn)實主義原則嚴格按照生活表現(xiàn)人物的命運,通過這個典型反映了像安紐黛這樣的下層人物的悲慘命運以及他們麻木的靈魂,強烈控訴了沙皇黑暗的統(tǒng)治。同樣,柯羅契夫這樣的典型也反映了俄國社會吃人的本質。
讀了這篇“冷酷”的作品,人們不會無動于衷,不禁要從心里喊出:安紐黛,你怎么還能忍受這樣卑劣小人的欺凌呢?而契訶夫小說的魅力正在這里。契訶夫能很好地把對生活的感受溶解在客觀的描繪中,而又隨著畫面生動展開,對社會生活中各種人物,常常“冷眼旁觀”,都又一針見血。這就是契訶夫式的“冷酷”所能達到的特殊效果。
四、結構簡潔,情節(jié)簡單完整
《套中人》(又譯作《裝在套子里的人》)在結構上,作者便采用了故事里套故事的結構方式,主要故事情節(jié)是以作品中人物親談的方式敘述出來的。契訶夫用簡潔生動的語言描述了講故事的行為及內容,敘事清晰,秩序井然。
契訶夫的另一個短篇小說《變色龍》作者三次點出木材廠,四次寫到大衣,這些都做到了前后呼應,結尾“穿過市場徑自走了”,也與開頭呼應,結構十分完整。另外這篇作品的情節(jié)也十分簡潔,只寫了警官對首飾匠被狗咬傷事件的處理,人物不多,只有警官奧楚蔑洛夫,首飾匠赫留金,巡警,將軍家的廚師等,正是通過這樣簡單而完整的故事,精心選擇的人物,揭發(fā)了警官制度同人民的對立,鞭笞了望風使舵、反復無常、諂上欺下的奧楚蔑羅夫精神。
五、 契訶夫的幽默諷刺手法
《套中人》頗能看出這一特色。這篇小說自始至終采取了幽默諷刺的手法來展示別里科夫的性格。小說開頭對別里科夫的肖像和生活習慣是這樣寫的:“他所以出名,是因為他即使在頂晴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革、帶上雨傘,面且一定要穿著暖和的棉大衣。他的雨傘總是用套子包好,表也是用一個灰色的鹿皮套子包好;‥‥‥連削鉛筆的小折刀也是裝在套子里”,描寫近乎夸張。又如:寫別里科夫的丑態(tài),說別里科夫的“那張小臉像黃鼠狼的臉”,還“把整個中學轄制了足足十五年”等。有時作者還用一種含蓄的對比來增強諷刺效果,如寫他白天壓得全城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難以入睡,這些描寫都深刻地揭露了別里科夫貌似強大實則是虛弱的本質。
斯大林曾說:“別里科夫像害怕瘟疫一樣害怕一切新事物,害怕一切超出平凡庸俗的常軌以外的東西”③契訶夫用幽默的筆調刻寫了這樣一個為扼殺一切新事物,不惜使用盯梢、告密等卑鄙手段,搞得全城都怕他的小人形象,激發(fā)人們起來改變這個窒息創(chuàng)造精神的社會。另一不足兩千字的短篇《鄉(xiāng)間小屋》也能充分體現(xiàn)契訶夫特有的藝術風格,特別是洋溢全篇的契訶夫式的幽默筆調堪稱一絕。
跟狄更斯那種洋洋灑灑的鋪陳中夾雜著的冷嘲熱諷完全不同,契訶夫作品的幽默感是通過簡潔明快的筆觸自然流露出來的。在主人公的想象中那份精美夜宵曾出現(xiàn)了兩次,雖只寥寥數(shù)句、全無雕飾,可兩次不同場面的對比使讀者欣然會心,不禁莞爾。
契訶夫也不象歐·亨利那樣插科打諢,在《鄉(xiāng)間小屋》里沒有說一句笑話,沒有發(fā)任何議論,他只是巧妙地描述人物的行為和言語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其中的可笑之處——主人公一邊為自己的花園、房屋、墨水瓶乃至沙丁魚而憂心忡忡,一邊身不由己地跟一大幫不速之客寒喧、擁抱、接吻相比之下,契訶夫的幽默更含蓄一些,也高雅一些,他更多地訴諸讀者自己的幽默感。一個缺乏幽默感的讀者會因歐·亨利美式的俚語而樂不可支,而契訶夫的作品很可能會引出一連串的呵欠。
更為重要的一點,契訶夫的幽默描寫富于寬容精神,在揭示物的可笑之處時蘊含著作者的痛惜之情。
總之,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雖然流露出了哀傷和苦惱的調子,并且由于世界觀的局限性,在他的作品中未能塑造出革命者的形象來,但普訶夫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經驗仍有很多的地方值得學習。在選材方面,他善于從日常生活中習見的人和事入手,甚至通過一些平凡小事也能說明大道理;在結構方面,簡潔精煉,作品人物不多,情節(jié)簡單;同時敘述簡潔,用語明確,沒有冗長的描寫,不作羅嗦的對話,往往是通過人物的言行表現(xiàn)人物的內心世界或作品的主題思想,不用作者發(fā)議論,特別是他獨特幽默手法和近乎“冷酷”的客觀描寫特別值得我們學習、借鑒。他的作品從內容到形式都 達到了完美統(tǒng)一:真實、樸素而深刻、動人。
注釋:
①《契訶夫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11月出版)
②同上
③斯大林《聯(lián)共(布)中央委員會向十六次代表大會的政治報告的結論》(《斯大林全集》第13卷第13頁)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