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分岔與循環(huán)

據(jù)我所知，博爾赫斯的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標(biāo)題有兩種中文譯法，還有一種是《交叉小徑的花園》。在中文里面，“分岔”和“交叉”是不同的，或許原文兩個意思都有，才會出現(xiàn)兩種翻譯法。

《小徑分岔的花園》的主題是時間。它彷佛一個謎，“迷宮”是博氏很喜歡的一個意象。我一直在思考，這篇小說到底想說什么呢？我們可以層層分析這篇故事，如果僅僅從它的框架來看，它就是一個間諜故事——或者說偵探故事——但是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博爾赫斯的底牌不在這里。一個間諜搞到了軍事情報，通過某種特別的方式報告了他的上級，間諜本人被捕，處以絞刑。把這個故事如此復(fù)述一遍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的關(guān)鍵在于準(zhǔn)所殺的這個名叫艾伯特的英國人的身份以及他所做的工作，而不在這種方法本身。間諜傳遞情報的方法本來就千奇百怪，無奇不有。這個被害者是一個漢學(xué)家，而且不是一般的漢學(xué)家，他研究一個曾是朝廷官員的中國人，也即余準(zhǔn)的曾祖——此人花了十三年的功夫，做了兩件事情：一是寫一本比人物比《紅樓夢》更多的小說，小說的名字叫做《小徑分岔的花園》；一件是建造一個誰都走不出來的迷宮。一個不明身份的人刺殺了他，從此留下兩個——事實上是一個——謎：1、一部天書般的手稿，以及2、他聲稱要建造一座迷宮——這個迷宮是個小徑分岔的花園。人們在他留下的廣闊的地產(chǎn)中苦苦尋找，可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座迷宮。艾伯特破解了他的謎：書和迷宮是一件東西。他所說的迷宮就是指他留下的那部手稿，它是一座關(guān)于時間、而非空間的迷宮，并非真有那么一座花園。這顯然并不是個如何高明的謎語，甚至艾伯特破解了它后，讀者還莫名其妙：這都哪跟哪呀？引人入勝不是博爾赫斯的目的?；蛘咧辽俨皇沁@篇故事的目的，這部小說的描寫，構(gòu)成一個時間的迷宮，作者試圖以一種“暈?！钡姆绞絹硖接懥钊藭炑５臅r間問題。那么這個中國人留下的是一部什么樣的手稿呢？

在所有的虛構(gòu)小說中，每逢一個人面臨幾個不同的選擇時，總是選擇一種可能，排除其他；在彭的錯綜復(fù)雜的小說中，主人公卻選擇了所有的可能性。這一來，就產(chǎn)生了許多不同的后世，許多不同的時間，衍生不已，枝葉紛披。

很顯然，它是關(guān)于時間的分岔以及無限可能性的一種玄思。博氏要表達的，是超越有限的一種企圖，即人能否擁有所有的可能性，而且是同時擁有。這大約是人們關(guān)于時間和生命的一個永遠的隱痛。在人的生命中，根本無法做到同時擁有所有的可能性。余準(zhǔn)的祖先留下一封信的片斷，在信中，他寫道：“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辈豢赡芩泻笫蓝寄艿玫竭@份手稿，時間是分岔的。在生命的歷程中，人必然面臨選擇，走了這條路，就不可能同時走另一條路。這部手稿正是那位退休朝廷官員的生命的延續(xù)，在冥冥之中，這部手稿注定只能留給某些后世。艾伯特正是從這句話中悟出了彭的謎底：

我?guī)缀醍?dāng)場就恍然大悟；小徑分岔的花園就是那部雜亂無章的手稿；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這句話向我揭示的形象是時間而非空間的分岔。

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同時擁有所有可能性，在虛構(gòu)的小說中，也做不到——如果作者還希望人們能讀懂他的小說的話。因為小說的書寫是按照線性展開的，總得一句句寫來，很難想象兩個句子同時出現(xiàn)的小說，所以小說家不可能同時寫一個人在同一個時間內(nèi)做不同的事情。人物可能有多個結(jié)局，然而一般來說小說不可能寫人物同時有幾個結(jié)局，比如他要么死去，要么還活著，不可能既死去又活著?？墒怯鄿?zhǔn)的祖先寫的卻是一部這樣的小說，所以它矛盾百出，仿佛一部天書：

小說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說，方君有個秘密；一個陌生人找上門來；方君決心殺掉他。很自然，有幾個可能的結(jié)局：方君可能殺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殺死，兩人可能都安然無恙，也可能都死，等等。在彭的作品里，各種結(jié)局都有；每一種結(jié)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點。

既然任憑想象的小說都做不到一點，博爾赫斯只好在他的小說中安排一個神秘的東方人，讓他去寫這么一部所有可能性都被包括進去的神秘的小說，以表達他追求無限的渴望。在西方人的想象中，東方總是和神秘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中國人寫的小說也叫《小徑分岔的花園》，和博爾赫斯的小說同名，博氏的愿望就在他的《小徑分岔的花園》里。但是他同時深感這不可能，于是，彭寫出了這么一個不可思議的小說，他被一個不明身份的人所殺，把這個謎留給了后世。艾伯特破解了這個迷，他被彭的后人余準(zhǔn)所殺，余準(zhǔn)從艾伯特那兒知道了謎底，他被英國軍方抓獲，處以絞刑。于是，關(guān)于同時擁有所有可能性的可能性消失了。

同時擁有所有可能性的幻想以及這一幻想的不可能實現(xiàn)，是一種永遠的隱痛。另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就是時間的循環(huán)。佛教相信輪回，人在生前有前世，死后有來世。博爾赫斯對佛教很著迷。當(dāng)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感激不盡又無以為報的時候，他可以說“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當(dāng)兩個人深深地相愛卻不能長相廝守時——因為總有一個要先死去，他們可以說“我們來世還在一起”。既然“昨日重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的，那么就讓時間在小說中倒流吧：

我曾自問：在什么情況下一部書才能成為無限。我認(rèn)為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循環(huán)不已、周而復(fù)始。書的最后一頁和第一頁雷同，才有可能沒完沒了地連續(xù)下去。

這也是對無限的追求，試想一個如果時間就像計時的鐘一樣，是一個圓，而不是線性地流動，老是循環(huán)不已，那么人的生命不是無限么？《小徑分岔的花園》表達了作家對這個情形的向往，他是借助小說的結(jié)構(gòu)來實現(xiàn)這一向往的。我們進入小說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余準(zhǔn)身陷險境，為了完成他的使命，他從電話本上找到一個名叫艾伯特的人，決定干掉他。當(dāng)他來到艾伯特的花園時，想起了他的曾祖的迷宮：小徑分岔的花園。與艾伯特的交談，使他弄明白了他的曾祖的迷宮。當(dāng)他明白這一切的時候，他不得不殺死艾伯特。就在他殺死艾伯特的時候，馬登趕到，余準(zhǔn)被捕了，他被處以絞刑。小說結(jié)束了。知道彭的謎底的人都死了，他的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也許就結(jié)束了，而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也結(jié)束了。借助余準(zhǔn)的祖先的《小徑分岔的花園》，博爾赫斯完成了他的《小徑分岔的花園》。就這樣，博氏——一個20世紀(jì)的拉美作家——的小說，成了地球另一端的一個神秘的中國人的小說的循環(huán)。閱讀這篇小說，彷佛陷入一個時間的漩渦，古與今、東方與西方糾纏在一起，容易產(chǎn)生一種“昨日重現(xiàn)”的幻覺。初次閱讀，恐怕很難弄清它的頭緒，要猜出博氏的謎底，不得不重新閱讀。盡管不需要“沒完沒了地連續(xù)下去”，閱讀幾次還是必需的。

注釋：

譯文引自《博爾赫斯全集》小說卷，王永年 陳泉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

（葉奕翔，廣東警官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