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蘇軾絕筆詩對比

聽偉人生命盡頭的歌唱, 更見其人格之高標(biāo)，才知晚霞更美麗;品讀“詩仙”與“坡仙”的絕世遺文, 領(lǐng)略唐音宋調(diào)的華彩樂章，乃悟落日亦輝煌。

鵬無墜日，美玉永藏——聆聽雙“仙”最后之歌唱

李華《故翰林學(xué)士李君墓志銘》中說：“（李白）賦臨終歌而卒”。

《臨終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余風(fēng)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左袂。

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王直方詩話》說：“東坡將亡前數(shù)日，夢中作一詩寄朱行中”，“東坡絕筆也”。

《夢中作寄朱行中》

舜不作六器，誰知貴玙璠。

哀哉楚狂士，抱璞號空山。

相如起睨柱，頭與璧俱還。

何如鄭子產(chǎn)，有禮國自閑。

雖微韓宣子，鄙夫亦辭環(huán)。

至今不貪寶，凜然照塵寰。

劉熙載在《藝概》中說：“太白詩以莊、騷為大源”李白的這首騷體絕筆也體現(xiàn)了想象奇特的莊子和憂時傷世的屈原的特色?！杜R終歌》第一層寫展翅高飛的大鵬中天摧折，令人驚，令人撼；第二層寫大鵬左翼受傷，但余風(fēng)仍可激蕩千秋萬代，令人敬，令人羨；第三層寫泣麟的孔子已死，今世已無人為大鵬的隕落長天而痛哭，令人哀，令人嘆。

朱行中，即朱服。浙江湖州人。小蘇軾十一歲。歷任知州、中書舍人、禮部侍郎等職。朱行中以廉潔著稱?！笆看蠓蝾H以廉潔少（輕視）之”，以為他“不合時宜”，而蘇軾卻“愛行中至矣”。（朱弁《風(fēng)月堂詩話》）。

一個借鵬喻己，一個借人寫己，可謂異曲同工之妙。

李白是偉大的，也是孤獨的，更是可悲的。他既有壯士不遇的悲憤，又有被寵被棄的波折。他一生抱有“濟蒼生”的理想，卻一次次受挫，最后以“從璘附逆”的罪名而流放夜郎。在生命將行結(jié)束之時，詩人無比憤懣地對當(dāng)時的社會發(fā)出吶喊，控訴這埋沒人才、壓抑人才、摧殘人才的不合理社會。蘇軾生活在矛盾沖突十分復(fù)雜的時代環(huán)境中，滿肚皮不合時宜，所以左右支絀，動輒得咎，一生謫居生涯的空間之廣大和時間之漫長，令人唏噓不己。

李白一生都在希冀超越自我與自我的不可超越中無法平衡；而蘇軾則是在渴求超越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的不可超越中矛盾重重。李白以詩人的心靈去構(gòu)想現(xiàn)實，又以過于執(zhí)著的世俗追求不斷傷害著超俗的自己。李白心比天高，卻腳踏現(xiàn)實。以塵外之思來應(yīng)對紅塵，必然要造成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脫節(jié)。蘇軾一方面想積極入世，成就一番事業(yè)；另一方面，又想遺世獨立，自足自悅。外在的環(huán)境使兩者都無法實現(xiàn)，既不能兼善天下，又不能忘懷天下。無論是李白還是蘇軾都承載了太多的矛盾和痛苦。他們一生都想超越,一生又都在掙扎。

李白之苦更多的來自于自我，所以他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理想時，就把理想人格徹底地投注或寄寓在他的作品中，他以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方式使自己的生命在藝術(shù)里得到了延伸，并使致命的痛苦得以緩解和釋放。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他強化他的理想，至死不衰。因為那是他唯一的一切，面對人生的自信，面對厄運的勇氣，全賴于此。蘇軾之苦更多的來自于現(xiàn)實，所以他要舍棄塵世的桎梏，獲得精神心靈的自由。隨時體察處世經(jīng)驗，總結(jié)人生，是東坡尋求靈魂拯救的常用思辯方法，而求諸內(nèi)心又是他習(xí)慣性的思維方式。他能夠自解自慰，在內(nèi)心的平和中體察人世，總結(jié)人生，以此來對抗現(xiàn)實苦難，尋求靈魂拯救。在生命困境中，蘇軾顯示出了生存智慧；在與外界的抗?fàn)幹?，蘇軾展示著獨有的氣度、識見和高遠的人生境界。積極入世的精神為他帶來的更多的是悲哀與不幸，而曠達出世的精神的確讓他能坦然接受辛酸與無奈，從而笑傲人生，仰俯天地。

一個是天上謫仙人，雄視闊步,無所羈絆,如大鵬展翅,高翔天外；一個是士大夫典范，注重人格道德之修養(yǎng),如無暇美玉，玉壺之冰,可垂范古今。無論是李白的張揚野性還是蘇軾的沉穩(wěn)理性，同樣都是中國文化史上不可或缺的“美”,是時代饋贈給后人的最珍貴禮物。

高云游空，流水行地——品味兩代美妙之華章

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說：“李（白）詩如高云之游空”，“蘇（軾）詩如流水之行地”。對比李、蘇,一個是唐音的絕唱，一個是宋調(diào)的顛峰；一個如豪情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一個如沉穩(wěn)中年,善于思考。他們不單有自己典型的個性,也能反映出兩個時代之特色。

一、唐詩重形象 宋詩愛議論

李白飽蘸一生豪情，苦心孤詣，以系列的詩歌塑造了大鵬這一讓人熱血沸騰，嘆為觀止的高大形象。確如“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讀之則神馳八極，測之則心懷四溟”。（皮日休《劉棗強碑文》）

蘇詩議論如風(fēng)行水上，波瀾迭起。全詩議論和說理十分明顯,也見出宋詩的明顯風(fēng)尚。詩人筆走龍蛇，娓娓而談,最后卒章顯志，以畫龍點睛之筆盛贊朱行中“至今不貪寶，凜然照塵寰”的高尚人格。其實,這些璀璨的美玉不僅是朱服品格的再現(xiàn)，也是蘇軾品格的化身?？v觀蘇軾一生，懷瑾握玉，坦坦蕩蕩。所以,《宋史》對蘇軾的節(jié)操評價極高：“忠規(guī)讜論，挺挺大節(jié)，群臣無出其右”（《蘇軾傳》）他不“俯身從眾，卑論趨時”，(蘇軾《登州謝上表》)陸游對蘇軾十分景仰：“公不以一生禍福易其憂國之心，千載之下，生氣凜然”。(《放翁題跋·跋東坡帖》)蘇軾自嶺南北歸常州后曾用盡積蓄購房一處，準備遷居此處。一晚踏月散步，聽一老嫗哭訴百年老屋被不肖子孫典賣，原來正是自己所買之屋。遂退還，且所用購房之錢一文不要，而自己卻不得不借房居住，最后病逝于所借孫宅中。臨死前，召子至床前說：“吾生不惡，死必不墜（下地獄）”。

二、唐詩工比興 宋詩愛用典

這只奔涌著詩人熾熱感情的大鵬正是作者運用出人意表的想象，動人心魄的夸張，引人入勝的神話，發(fā)人深省的傳說塑造的至大至剛的藝術(shù)形象。大鵬是詩人靈魂的實化，理想的物化。全詩無一字直接涉己,卻句句字字皆是自己。唐詩人是運用比興的高手,李白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蘇軾之詩用典故如探囊取物，俯拾皆是，如數(shù)家珍,無不稱心。短短一首詩中,蘇軾竟連用五個典故來比喻行中的高尚人格。①用《周禮春官·大宗伯》“（舜）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的典故。②用《韓非子》中卞和獻璞的典故。③用《史記》中藺相如完璧歸趙的典故。④用鄭子產(chǎn)對待強晉的不卑不亢，不隨意滿足他們的無理要求的典故。⑤用韓起醒悟后退還玉環(huán)的典故。（后兩則典故見于《左傳·昭公十六年》）以上五個典故全涉寶玉。珍視玉，保全玉，愛惜玉，不貪玉，一重接一重,一浪排一浪,令人目不暇接又心服口服。以氣貫注,以氣導(dǎo)引,文氣剛健浩蕩,文風(fēng)縱橫恣肆，用典多但不板滯，有議論但不覺枯燥，確為大師手筆,令人嘆為觀止。

三、唐詩氣象闊大 宋詩縝密流暢

李詩具有縱橫開闔，一瀉千里的壯闊氣象。即使絕筆，也是壯懷高歌。李詩中心意象是雄飛九天的大鵬,忽而翱翔天外,忽而折翅云端,由令人驚、令人撼到令人敬、令人羨再到令人哀、令人嘆。大開大闔的構(gòu)思,大起大落的情節(jié),壯大的場面,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悲壯震撼的藝術(shù)效果,一如李白的主要風(fēng)格。蘇詩表情達意，神至筆隨，抒慨寫志，酣暢淋漓，理思縝密,一層一層如剝繭抽絲,最后見出中心論題。全篇構(gòu)思清晰有條理，毫不拖泥帶水，恰也可見出宋人重理思的時尚。

(蘇海燕，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與古典文獻學(xué)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