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曲牌“一半兒”屬仙呂宮,源于詞牌“憶王孫”,惟末句七字增為九字,“一半兒”三字重復出現(xiàn),故名。今存胡祗遹、王和卿、關漢卿、周文質、張可久、王舉之、徐再思、查德卿、宋方壺等作家和無名氏的作品共三十八首,可見此曲牌為名公士大夫、下層吏員乃至平民墨客所共擅。據(jù)《太和正音譜》,其五句三十三字的標準格式為:上平平上去平平,(上)去平平平上平,平上上平平上平。去平平,(上)去平平平(上)去平上。此曲只用于小令或散套,一為題情,一為寫景。
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是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體,有朝著兩個相反的方向發(fā)展變化的可能性,此消彼長,并且事物的前因后果通常也不是單一的,而是雙重甚或多元的。因此,人們常用“一半兒”這個最簡約的分數(shù),表示相對的兩種性質或狀態(tài)同時存在,或說明無形的、抽象的事理,諸如“半真半假”、“半文半白”、“半推半就”等等,不一而足。元曲家所創(chuàng)的“一半兒”曲,其妙趣正集中于最后一句由兩個“一半兒”引起的句子上。此句一般表示前面所寫內容的順推結果和生成原因的雙重性。若從兩個“一半兒”的關系看,可以是并列的兩者,也可以是矛盾對立的雙方,而對立的雙方既可以是水火不容,勢同冰炭,也可是對立互動,此消彼長,極富變化。因此末句可說是整曲的點睛之筆。
“一半兒”曲用于題情,宣揚的是元代士人的玩世心態(tài)。因為有了“一半兒”這個數(shù)字,復雜而又含蓄朦朧的男女之情顯得那樣的簡單明白,直露可感。與關漢卿相友善,為人滑稽佻達的王和卿便有[仙呂·一半兒]《題情》四首:
鴉翎般水鬢似刀裁,小顆顆芙蓉花額兒窄,待不梳妝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釵,一半兒鬅松一半兒歪。
書來和淚怕開緘,又不歸來空再三,這樣病兒誰慣耽?越恁瘦巖巖,一半兒增添一半兒減。
將來書信手拈著,燈下姿姿觀覷了,兩三行字真帶草提起來越心焦,一半兒絲一半兒燒!
別來寬褪縷金衣,粉悴煙憔減玉肌,淚點兒只除衫袖知。盼佳期,一半兒才干一半兒濕。
雖是四首小令,但卻有連貫一體的敘說特征。曲寫青樓女子對一男子情有獨鐘,但卻又不能讓鴇母知道,慵懶而無心梳妝,故其發(fā)髻上的金釵不免“一半兒鬅松一半兒歪”。天各一方,憑鴻雁傳書,書信來得越密,內心的掛念也就越少,人似乎離得也就越近,“一半增添一半減”一語道破了無形之心緒與有形之書信間此消彼長的辯證關系。然而書信是個人的隱私,不能讓外人知道,最好的辦法是“一半兒絲一半兒燒”,此處“一半兒”所引的是兩個并列的動作,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特定環(huán)境下的女子心理。相思不斷,佳期難再,可又不能公然行動,愁思縈懷的女子只能暗自以淚洗面,拭淚的衣袖也就“一半兒才干一半兒濕”了。這一“干”一“濕”是“一半兒”所表示的兩種狀態(tài),巧妙地將不可斷絕的綿綿情思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了。慣于和王和卿互相譏謔的關漢卿當然不會甘拜下風,同樣作了四首《題情》曲,赤裸裸地描寫青樓女子的情態(tài):
云鬟霧鬢勝堆鴉,淺露金蓮簌絳紗。不似等閑墻外花。罵你個俏冤家,一半兒難當一半兒耍。
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回轉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銀臺燈滅篆煙殘,獨入羅幃淹淚眼。乍孤眠好教人情興懶。薄設設被兒單,一半兒溫和一半兒寒。
多情多緒小冤家,迤逗的人來憔悴煞。說來的話先瞞過咱。怎知他,一半兒真實一半兒假。
風月場上完全真純的感情實際上是不存在的,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所以青樓女子的語言和行動可以說是“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一半兒真實一半兒假”。此四首小令率性而為,調風弄月,略無拘檢,充分表現(xiàn)出了青樓女子的雙重心理,也反映了作者放浪形骸的玩世心態(tài)。張可久的[仙呂·一半兒]《酒醒》也以同樣的方式表現(xiàn)風月之情:“羅衣香滲酒初闌,錦帳煙消月又殘,翠被夢回人正寒。喚蠻蠻,一半兒依隨一半兒懶?!蹦莻€被喚的女子,內心愿與不愿沒有絕然的界線,兩種態(tài)度,可能性各占“一半兒”。元曲家還常抓住特殊物件的狀態(tài)來表現(xiàn)人物的內心世界,如王舉之的[仙呂·一半兒]《手帕》,以“一半兒啼痕一半兒酒”作結,以帕上之啼痕示女子內心之苦,酒則隱含愁緒,這個和淚帶酒的手帕似乎已拭到了女子的心上。其《開書》之尾句為“一半兒行書一半兒草”,又將寫信人心事渺茫、不得安寧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得微妙微俏,無形之心緒被具象化了。宋方壺的[仙呂·一半兒]則以房門半虛半掩的兩種相反狀態(tài),來表現(xiàn)女子期盼意中人及早歸來的心理:“別時容易見時難,玉減香消衣帶寬。夜深繡戶猶未拴,待他還,一半兒微開一半兒關?!痹谶@些“一半兒”曲中,看不見、摸不著,本不可量化的心理與情感被最簡約的分數(shù)給概算和量化了,不再神秘、更不復雜了。俗語寫俗事,直白而生動。
寫景之曲,“一半兒”表現(xiàn)的則是元代士人離棄政權、敝屣功名的歸隱主題。作者往往擷取四季風雨變化所引起的可觀可感的典型景物,勾畫皴染,組成一幅清靜閑遠的山水畫,顯露志不獲展的一代士人普遍的歸隱心態(tài)。代表性作品如張可久的[仙呂·一半兒]《梅邊》:“枝橫翠竹暮寒生,花淡紗窗殘月明,人倚畫樓羌笛聲。惱詩情,一半兒清香一半兒影?!鼻]有直接寫梅花,只是用簡淡之筆描畫了翠竹月影和笛聲,這恰構成了“一半兒影”,而梅則指的是另外的“一半兒清香”,兩相結合,映襯出簫散簡遠而超越塵俗的意境,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了元代士人遠離宮闕名利的簫瑟心音。另一首《蒼崖禪師退隱》則是借助典型景物蘊含的意象,明確表示樂于山水而不愿歸心的絕然態(tài)度:“柳梢香露點荷衣,樹杪斜陽明翠微,竹外淺沙涵釣磯。樂忘歸,一半兒青山一半兒水。”荷、樹、竹點綴的“一半兒青山一半兒水”,恰是遭政權所棄的士人們的世外桃源。這樣的畫境,雖略帶清寒,但卻無宦途的兇險、逐利的俗態(tài),明凈而自然。作為理學家的士宦名臣胡祗遹也作有[仙呂·一半兒],詠春夏秋冬四時之景,以窮自然界的變化之理。如謂春景的成因是“一半兒因風一半兒雨”,秋景是因“一半兒西風一半兒霜”,夏天給人的感受是“閃出些明月兒,一半兒陰一半兒晴”,冬天則是“被兒底夢難成,一半兒溫和一半兒冷”。此曲中的“一半兒”有自然界中的風雨之力,亦有人眼所見的明暗天光和身體的冷暖感受,以人觀物感物,寓復雜于簡約之中,將玄虛的自然物理表達得淺顯直白,且富于變化,顯示出曲作藝術構思的精巧別致。
元“一半兒”曲,《題情》是充滿俗氣的花酒風月、赤鹽醬醋,痛快淋漓,盡顯北曲特有的“蒜酪”、“蛤蜊”之味;寫景則清新淡遠,不染纖毫塵埃,透露出士人們向往青山綠水、茅屋柴關的自由心靈。這看似矛盾的兩面,卻符合元曲的創(chuàng)作實際,無論名公士大大夫之作還是下層文士之作,并非用于個人言志,而是要在市井民間傳唱流播。因此,他們要以兩種不同的心態(tài)來作曲,一方面要向世俗作某種妥協(xié),另一方面又要保持文人的品位,只是不同身份地位、不同審美趣尚的文士各有側重而已。同一曲牌表現(xiàn)截然相反的兩種情景,恰是元代士子心理意緒、人生態(tài)度的立體寫照,可謂是“一半兒媚俗一半兒雅”了。
(張本一,河南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