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茲彌勒說法圖及其相關問題

內(nèi)容摘要：彌勒兜率天宮說法圖大多出現(xiàn)在龜茲中心柱石窟主室前壁上部，與主室正壁圓拱龕內(nèi)的釋迦牟尼主尊像遙相對應，與古代龜茲地區(qū)流行的小乘佛教有關，突出反映小乘佛教 “一佛一菩薩” 的思想，彌勒是作為僅次于佛陀的形象而加以表現(xiàn)的。吐火羅語A和回鶻語《彌勒會見記》的發(fā)現(xiàn)，說明彌勒信仰在這一地區(qū)極為盛行。另外，克孜爾中心柱窟第58、63、114窟將彌勒放在顯要位置，說明彌勒信仰有上升趨勢，受到來自中亞波斯宗教因素的影響。

關鍵詞：中心柱石窟；彌勒說法圖；小乘佛教；救世主思想

中圖分類號：K879.2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106(2006)04-0019-06

收稿日期：2005-10-29

作者簡介：李瑞哲(1973-)，男，新疆昌吉市人，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考古系博士研究生，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館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漢唐考古。

古代龜茲(Kucha)是西域的一個大國，以今天的庫車縣為中心，還包括今天的拜城、新和、沙雅、阿克蘇、溫宿、巴楚等地，是絲綢之路北道的樞紐。佛教東漸，首及我國新疆西部地區(qū)，到公元三、四世紀，這里已成為蔥嶺以東的一個佛教中心，小乘佛教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龜茲系統(tǒng)的石窟包括克孜爾石窟、庫木吐喇石窟、森木塞姆石窟、克孜爾尕哈石窟、瑪扎巴哈石窟、臺臺爾石窟、溫巴什石窟、托乎拉特埃爾肯石窟，分布在今天的庫車、拜城、新和三縣境內(nèi)。

中心柱窟主室前壁入口處上方半圓壁面上，通常繪彌勒兜率天(Tusita)說法圖，都是以菩薩形象出現(xiàn)的，而后室壁畫主要繪與佛涅槃有關的場面，將彌勒作為次等佛教人物加以表現(xiàn)，這是中心柱窟壁畫布局的特點。中心柱窟的建筑結(jié)構(gòu)，具有小乘佛教尊位及因果關系的內(nèi)在因素，是這一地區(qū)長期信仰“一佛一菩薩”思想的具體反映。彌勒信仰起源于印度，早在部派佛教時期，小乘佛教經(jīng)典《長阿含經(jīng)·轉(zhuǎn)輪圣王修行經(jīng)》中就已出現(xiàn)彌勒將于未來成佛的記載^{[1］［P510~511]}。大約在公元前200年至公元后200年間，伴隨著大乘佛教的興起，彌勒崇拜便在印度迅速發(fā)展起來。彌勒說法圖中的彌勒都呈現(xiàn)出交腳坐勢，可能與中亞君主的坐勢有一定聯(lián)系。第58、63、114窟將彌勒像放在主室正壁拱形龕內(nèi)，置于顯要位置，則反映彌勒信仰上升的趨勢，主要受到了波斯摩尼教的影響，與救世主思想有很大關系。另外，彌勒經(jīng)典的發(fā)現(xiàn)更加說明彌勒信仰在新疆的流行情況。

一中心柱窟的形制與壁畫布局

中心柱窟石窟無論從形制和壁畫布局上來講都是按照小乘佛教“一佛一菩薩”思想內(nèi)容來設計的，中心柱石窟又稱支提窟(Chaitya)，可分為像柱窟和龕柱窟兩種窟型，一般由前室、主室和后室三部分組成，前室平面一般為方形，頂為平頂。主室平面多作方形或長方形，在主室前壁左、右兩側(cè)的下部，分別向進深鑿出與主室兩側(cè)壁方向一致的甬道，左、右甬道內(nèi)端連通，形成與主室后壁平行的后甬道，后甬道也稱后室，左、右甬道的頂是縱券頂，后室則為橫券頂。這樣，在左、右甬道、后室以及主室之間形成了一個連接地面與窟頂?shù)姆叫沃叫沃淖蟆⒂覂蓚?cè)即為左右甬道的兩內(nèi)側(cè)壁，同時也就形成了供僧徒繞行禮拜的通道?？俗螤栔行闹?，在形制上淵源于印度的阿旃陀石窟(Ajańtā)，但又有它本身的一些特點。阿旃陀石窟的平面為馬蹄形，后部鑿一個圓形窣堵坡(Stūpa)，窣堵坡的頂部不與窟頂相連接，窟內(nèi)后部及左右側(cè)壁鑿出許多列柱，而克孜爾的方形柱卻與窟頂相連，將后室與主室隔開。但是，在中心柱供僧徒繞行禮拜的功能上，與阿旃陀石窟的性質(zhì)是相同的。中心柱窟在龜茲其他石窟群中都有開鑿，彌勒說法圖的位置和布局都是相似的。克孜爾石窟在龜茲石窟中最具代表性，是龜茲石窟模式的發(fā)源地，壁畫題材內(nèi)容豐富，佛本生故事、因緣故事、佛傳故事為龜茲石窟之最。

中心柱石窟的壁畫內(nèi)容大多集中在主室、兩甬道和后室，主要是本生、因緣和佛傳故事畫，以及佛涅槃（Nirvāna）壁畫。此外，還有供養(yǎng)人、伎樂、菩薩、天眾、紋飾等，也是圍繞釋迦牟尼佛的。前室前壁多繪龍王像，兩側(cè)壁繪大型說法圖，畫面以佛說法為中心，佛兩邊繪眾多脅侍人物，聽佛說法。主室券頂中脊繪天象圖，券頂兩拱壁繪菱形格本生故事(Jātāka)和因緣故事畫(Hetupratyaya)，這些故事畫被合理地安排在菱形格中，每個菱形格中繪一個故事情節(jié)。主室正壁開鑿圓拱龕，龕內(nèi)立主尊釋迦牟尼坐像，龕上部塑繪菱形格山，左右兩側(cè)壁繪因緣佛傳故事，又稱說法圖。前壁門上部圓拱部位繪彌勒(Maitreya)兜率天宮說法圖，周圍是聽法天眾，門兩側(cè)繪供養(yǎng)人像。兜率天宮壁畫的建筑用椽、枋及拱形圖案表示，居于中央的彌勒交腳坐于方形座上，身材消瘦，有頭光，無背光。頭戴珠冠，頸著項環(huán)，飾臂釧，掛瓔珞，上身袒露，下著腸裙，手作說法印，也有左手執(zhí)凈瓶的，端莊肅然，兩側(cè)聽法菩薩也是交腳坐勢，并且神態(tài)各異。左右兩甬道及后室繪佛塔和與佛涅槃有關的場面。中心柱窟具有禮拜的性質(zhì)，佛教徒在中心柱窟內(nèi)禮拜的順序是：先觀主室正壁龕內(nèi)的主尊佛像，看券頂兩側(cè)的本生、因緣故事，然后右旋通過右甬道進入后室觀佛涅槃，接著從后室出左甬道又達主室，這樣繞中心柱三匝，最后出來時看到主室前壁上方的彌勒說法圖。

中心柱窟主室與彌勒說法圖相對的正壁開拱形龕，龕內(nèi)塑釋迦牟尼主尊坐像，龕外兩側(cè)繪帝釋天與樂神般遮翼，龕上方浮塑菱形山，象征佛教的須彌山(Sumeru)；有的洞窟在龕上部繪出菱形山。這一內(nèi)容反映的是帝釋聞法的場面^{[2］［P1~17，209~233]}。帝釋聞法這一題材，內(nèi)容大體如下：帝釋天獲悉佛在摩揭陀國(Magadha)王舍城庵婆羅村北入定，帝釋天與般遮翼及其他諸天前往，帝釋以四十二事問佛，佛為帝釋一一解答。據(jù)壁畫內(nèi)容與佛經(jīng)對照，帝釋聞法這一題材所依據(jù)原典是《長阿含經(jīng)·釋帝桓因問經(jīng)》。將這一題材繪于中心柱窟內(nèi)，并置于顯要位置，可能與外道勢力興起有關。眾所周知，在印度，除了佛教外，還有其他的許多宗教，其勢力一度相當強大，甚至壓倒佛教，也許有一段時間外道勢力在中亞、西域一帶有所抬頭，從中也可以感覺到宗教之間存在著尖銳的矛盾。在克孜爾第80窟主室正壁圓形拱龕兩側(cè)繪帝釋聞法的場面，上部繪有釋迦牟尼降伏六師外道。除此之外，在克孜爾第97、114兩個窟的“降伏六師外道”壁畫中出現(xiàn)了過去六佛^[3]，《賢愚經(jīng)》記載過去六佛在尸羅伐城顯現(xiàn)過大力神通，說明釋迦牟尼繼承了過去六佛的神力降伏六師外道，以顯示佛法無邊。將古代印度宗教的神祇帝釋天，借用到佛教中，并聽佛說法，目的是要把佛教抬到很高的地位，對小乘佛教的傳播和發(fā)展起到一定作用。

將彌勒兜率天宮說法圖繪在中心柱窟主室前壁上方，并且與主尊釋迦牟尼像遙相對應，這種布局表現(xiàn)的是小乘佛教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世的觀念，是典型的崇拜一佛一菩薩的小乘佛教思想。另外，在克孜爾有三個洞窟出現(xiàn)七佛一菩薩的畫面，這與信仰一佛一菩薩是不相矛盾的，釋迦牟尼與過去六佛是一種繼承關系，彌勒與釋迦牟尼又是一種繼承關系?！段簳め尷现尽份d：“釋迦前有六佛，釋迦繼六佛而成道，處今賢劫。文言將來有彌勒佛，方繼釋迦而降世。”^{[4］［P3027]}焉耆錫格沁千佛洞第8窟的彌勒說法圖與克孜爾非常相似，洞窟形制與壁畫布局與克孜爾也有相似之處^{[5］［P498~499]}。石窟區(qū)南2百多米的錫格沁地面寺院遺址，一號寺院A3b、A15和A20平面為長方形，寺院內(nèi)正壁塑交腳彌勒菩薩像，屬于彌勒像殿^[6]。寺院在古代焉耆發(fā)展成為一座單獨的彌勒像殿，突出反映了對彌勒的信仰程度。

二摩尼教救世思想

彌勒信仰在龜茲以及后來在西域能夠廣泛傳布、經(jīng)久不衰，是與救世主思想(Saoyant)分不開的。有學者從語源學角度出發(fā)，認為彌勒的梵文Maitreya的發(fā)音與伊朗所信仰的彌賽亞神(Mithra)的發(fā)音相近，認為彌勒的起源與伊朗宗教有關^{[7］［P88，P212~216]}。在克孜爾石窟第58、63、114窟出現(xiàn)了將彌勒放在主室正壁龕內(nèi)的情況，這一位置在其他中心柱窟中都是放置釋迦牟尼主尊像的，這一變化，說明在彌勒信仰在龜茲地區(qū)有一段時期有上升的趨勢，可能受到摩尼教救世主思想的影響。摩尼教是產(chǎn)生于波斯薩珊王朝的一種宗教，由摩尼于公元三世紀創(chuàng)立，曾流傳于亞、歐、非三大洲，在中世紀屬于一種世界性的宗教。傳統(tǒng)觀點認為，延載元年（694）“波斯人拂多誕持二宗經(jīng)偽經(jīng)來朝”標志著摩尼教經(jīng)典的傳入。林悟殊先生認為：“中國內(nèi)地可能在四世紀初便已感受到了摩尼教的信息?！?sup>[8］［P60]另外，季羨林先生認為：“ Messia思想產(chǎn)生于歐洲人所謂的古代東方，傳到了波斯，形成了所謂Mithraism（Mithra信仰），流行一時。由波斯傳入鄰邦印度，與彌勒未來佛融合在一起，推動了后者的發(fā)展。連中亞新疆一帶直到中國內(nèi)地許多壁畫和雕塑中的交腳彌勒菩薩，也都是受了波斯的影響?！?sup>[9]

佛教中關于未來佛彌勒的傳說，很可能受到來自伊朗特別是摩尼教的影響，具體地說可能和古代伊朗關于救世主或摩尼教關于光明使者重返人間的觀念有關。彌勒信仰在古代龜茲地區(qū)以及后來中國內(nèi)地廣泛傳播，與救世主思想有密切聯(lián)系。在佛教傳統(tǒng)觀念中，彌勒將作為釋迦牟尼的繼承人，這對于大眾來說，具有很大的誘惑力，龜茲處在絲綢之路要沖，自然地會受到了來自中亞宗教因素的影響，出現(xiàn)了救世主思想。這與小乘佛教所強調(diào)的自我解脫、功德轉(zhuǎn)讓思想很相似，是佛教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個重大變化。

摩尼教教義的核心是二宗三際說。二宗指明與暗，即善與惡。三際指初際、中際、后際，即明與暗二宗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相互的變化。其最高崇拜神為大明尊，到后來在中國某些教派中則演變?yōu)槊魍酢｝斊澋貐^(qū)曾經(jīng)受到摩尼教傳播的影響，20世紀初，德國探險隊曾在克孜爾石窟發(fā)現(xiàn)了吐火羅語B題記，“波斯人以摩尼“Mani， Mo－Ni”為主張的摩尼教在龜茲國傳播，并與佛教混合，確立以摩尼為佛的化身的本地垂跡說，尊拜為觀音的化身，摩尼教徒與佛教一起驅(qū)逐了麥夏教（猶太教）諸派，時為西藏拉脫脫日年贊時代，即世親菩薩在世之年公元四百年。”^{[10］［P176]}在中國流行的摩尼教經(jīng)典很多，如《日光偈》、《月光偈》、《太子下生經(jīng)》、《大小明王出世經(jīng)》、《佛佛吐戀師》、《佛說啼淚》等等?！澳δ峤虒χ袊耖g宗教最大的影響，還在于其崇拜光明、崇拜日月，摩尼即明王出世等救世思想。顯而易見，摩尼教之所以能在中國內(nèi)地流行，是與中國本土盛行的各類救世思想、平等思想、底層民眾互助思想相契合的?！?sup>[11]

三關于龜茲彌勒信仰的性質(zhì)

中心柱窟在龜茲石窟中占據(jù)主流的地位，是龜茲佛教藝術模式的主要代表，小乘佛教藝術的精華都集中在這里，這種模式沿著“絲綢之路”向東傳播，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高昌、敦煌、河西走廊和一些內(nèi)地石窟形制的發(fā)展。石窟中心柱窟既是表現(xiàn)佛教文化的載體之一，又是佛教藝術的一種特殊表現(xiàn)形式，集石窟建筑、雕塑、壁畫等三位于一體，更加具體地反映佛教三藏的義理，宣揚佛教的基本思想，加強信徒對“一佛一菩薩”的崇拜。

在原始佛教中，本來沒有菩薩，只有佛和阿羅漢，彌勒菩薩、彌勒佛并不是隨著佛教的產(chǎn)生而出現(xiàn)的，在早期的佛典中，未出現(xiàn)彌勒，流傳至今的關于佛的本生故事里，也不見彌勒的蹤跡，由此可以看出，彌勒與釋迦牟尼是兩個獨立的系統(tǒng)，彌勒信仰是佛教發(fā)展到一定時期才出現(xiàn)的。

龜茲的彌勒信仰來源于印度，在印度早期部派佛教時期，已有彌勒為未來佛的說法。在有關彌勒的經(jīng)典中，彌勒所扮演的角色有三種，即婆羅門弟子、菩薩、未來佛^{[12］［P291~292]}。彌勒信仰包括彌勒菩薩信仰、彌勒佛信仰和彌勒凈土信仰三種方式，在龜茲主要流行的是第一種方式，《彌勒會見記》劇本的發(fā)現(xiàn)可以提供一個佐證。龜茲石窟的彌勒是作為僧人禮拜和禪觀的對象而受到崇拜的，僧人禪修時是在入定狀態(tài)中觀想思維彌勒菩薩，以達到消除疑惑，往生兜率天的最高境界，這就為廣大信徒提供了一個希望的精神寄托，成為日益廣泛流行的信仰。

佛教發(fā)展到部派佛教時期與原始佛教相比，有很大的不同，最重要的表現(xiàn)有兩個，一是對待佛陀的看法，一是菩薩的出現(xiàn)，而彌勒傳說思想的出現(xiàn)是伴隨著這兩種表現(xiàn)而出現(xiàn)的。原始佛教時期，廣大信徒將釋迦牟尼當作教主來看待，是精神領袖，而不是超人的存在?！堕L阿含經(jīng)》卷20《世紀經(jīng)·忉利天品》將菩薩形象發(fā)展成為超自然的存在，并在眾菩薩中以彌勒為首?！吨邪⒑?jīng)》卷13《說本經(jīng)》載，釋迦牟尼對弟子言：“未來久遠人壽八萬歲時，當時佛名稱彌勒如來。”^{[13］［P510]}而彌勒事跡較詳細的描述則在成書稍晚的《曾一阿含經(jīng)》中，其成佛過程與佛陀的成道過程相似，并構(gòu)成了以后大乘佛教關于彌勒經(jīng)典的基礎。彌勒于龍華樹下華林園中先后舉行了三次說法盛會，彌勒宣說的教義，如四諦、十二因緣是屬于小乘佛教的范圍，說明在大乘佛教興起之初，彌勒已經(jīng)在佛教中樹立起了相當?shù)牡匚唬梢?，彌勒最初是屬于小乘佛教的菩薩，后來被引進大乘佛教經(jīng)典的。

彌勒造像最早出現(xiàn)在公元2至4世紀的犍陀羅地區(qū)，而交腳坐式早在公元1至2世紀的貴霜時期的錢幣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在當時，交腳坐和依坐似乎與佛經(jīng)的規(guī)定無關，而是與世俗人的坐勢有關，后來，這種坐式很快在犍陀羅地區(qū)流行起來，并且成為一種主要樣式。考古學資料顯示，非佛教造像中的交腳坐像，最早出現(xiàn)在公元前1世紀的大夏－安息時期，塞人（印度－斯基泰人）統(tǒng)治西北印度犍陀羅地區(qū)時發(fā)行的錢幣上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14］［P112]}。

龜茲中心柱窟的菩薩與印度菩薩形象有很大不同，而與中亞的彌勒菩薩有相似之處，中亞一帶的菩薩造像是模仿波斯君主的形象而來的，龜茲菩薩也屬這一類型。在克孜爾石窟補花中，彌勒菩薩的形象具有典型性，除具備正常菩薩裝束外，一個比較突出特點就是他的交腳坐勢。彌勒交腳造型不見佛經(jīng)記載也不見于印度造像，而是始于犍陀羅，認為“交腳坐可以說是貴霜王候所喜愛的坐勢”^{[15］［P147]}。龜茲石窟中本生故事畫中的仙人、婆羅門也往往出現(xiàn)交腳坐勢，其他菩薩形象則顯得更加具有靈活性，也更接近于生活。交腳造像在龜茲以東的石窟中也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如在焉耆、高昌、北庭北大寺、莫高窟、麥積山石窟、金塔寺、馬蹄寺等石窟都有出現(xiàn)。北魏滅涼以后，交腳彌勒像在北方石窟中迅速流行起來，在云崗石窟，最早的彌勒交腳造像出現(xiàn)在太和十三年（489）開鑿的第17窟中。龍門古陽洞11龕有太和十九年（495）銘文記載的交腳彌勒像^[16]。彌勒菩薩在龜茲石窟中是作為“第二等人物”出現(xiàn)的，是一個僅次于佛陀的重要形象，將彌勒說法圖置于中心柱主室前壁位置，更能適合小乘佛教儀規(guī)的需要。 

四彌勒在龜茲的流行與小乘佛教有關

公元1世紀，中亞月氏人建起了強大的貴霜王朝(Kūshāna)，曾一度控制印度北部與西北部，貴霜王朝第三代國王迦膩色迦大力提倡佛教，在其王朝勢力擴展下佛教得到巨大的推進。針對當時佛教各部派異說紛紜、莫衷一是的狀況，在迦膩色迦的支持下于罽賓(Cachemire)舉行佛教史上第四次結(jié)集，由說一切有部論師脅者主持，集成論藏《達毗沙論》，這實際上是說一切有部的結(jié)集。此后，僧徒沿著絲綢商路將佛教傳入了古代新疆地區(qū)，龜茲地處交通要道，佛教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遂成為北道小乘佛教的文化中心?？俗螤柺叩?7、27、38、92、171等窟彌勒說法圖保存較好，均以菩薩形象出現(xiàn)，兜率天宮說法圖中的彌勒在這里是作為僅次于釋迦牟尼的形象而崇拜的，這表明中心柱石窟的開鑿與彌勒說法壁畫內(nèi)容的選擇，都反映和體現(xiàn)了古代龜茲地區(qū)小乘佛教的興盛情況。小乘佛教說一切有部在龜茲地區(qū)的流傳占據(jù)主導地位，它最早是從上座部的化地部中分離出來的，又稱薩婆多部（Sarvāstivādin），約形成于公元前250至185年間，開始主要流行于印度北部和西北部，后傳入龜茲，一直占據(jù)主流地位，有較完備的經(jīng)律論三藏，經(jīng)有 “四阿含經(jīng)”，律有《十誦律》廣、略二版本，論有《大毗婆沙論》、《俱舍論》、《法蘊足論》等。

彌勒信仰在新疆傳布相當廣，有關彌勒的經(jīng)典在焉耆、吐魯番、哈密都有發(fā)現(xiàn)，龜茲和焉耆是兩個最為最集中的地區(qū)。在新疆多種古代文字中，有關彌勒信仰的書共分兩大類：一類是《彌勒會見記》(Maitreya-samiti)，一類是《彌勒授記經(jīng)》。二者內(nèi)容基本相同，但是又有差別^[9]。吐火羅語A古代本子《彌勒會見記劇本》前后兩次發(fā)現(xiàn)，20世紀初為德國探險隊首先發(fā)現(xiàn)；第二次是1975年新疆考古工作隊在焉耆錫克沁石窟北大寺發(fā)現(xiàn)，現(xiàn)藏新疆博物館。跋文說古代焉耆語本是由毗婆沙師從印度語譯成“吐火羅語”。吐火羅語A本《彌勒會見記》與漢譯《賢愚經(jīng)》中的《波婆離品》內(nèi)容極為近似，而克孜爾石窟中大部分本生故事壁畫出自《賢愚經(jīng)》。 

回鶻文本《彌勒會見記》包括哈密本和吐魯番本，哈密本《會見記》1959年在哈密天山區(qū)一個叫鐵木爾圖地方的遺址中為一牧羊人偶然發(fā)現(xiàn)，抄成于1067年。哈密本跋文中說是由羯磨師(Karmavācaka)智護從“吐火羅語(toγr tili)”譯成突厥語(türk tili)。章末有概括其內(nèi)容的章名，共由28章組成，即由一章“序”和27章正文組成^[17]。

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記載：“伽籃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習學小乘教說一切有部。經(jīng)教律儀，取則印度，其習讀者，即本文矣。尚拘漸教，食雜三凈?！?sup>[18］［P54]唐代惠英編輯的《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感應傳》引圣歷年間（698—699）于闐三藏實叉難陀(Siksānanda)的話說：“龜茲國中唯習小乘，不知釋迦分化百億現(xiàn)身，云示新境界，部信華嚴大經(jīng)。有梵僧從天竺將華嚴本至其國中，小乘師等皆無信受，梵僧遂留經(jīng)而歸。”^{[19］［P176]}開元十五年(727)，慧超從印度回國經(jīng)過龜茲時記載：“又從疏勒東行一月至龜茲，即是安西大都護府，漢國兵馬大都集處。龜茲國足寺足僧，行小乘法，吃肉及蔥韭等也。漢僧行大乘法?！?sup>[20］［P159] 隨著彌勒經(jīng)典有譯出和廣泛傳播，彌勒信仰在上層社會乃至民間迅速流傳開來，兜率天是一個光明燦爛的理想世界，這無疑對生活在塵世，苦難重重的人們有著極強的吸引力。小乘佛教在龜茲流行且持續(xù)時間很長，一直到后來慧超從天竺回國途中經(jīng)過龜茲時仍然很興盛，大概與西域多民族長期小國林立、戰(zhàn)爭連綿不斷有很大關系，無論是統(tǒng)治者還是下層人民都迫切需要安定的局面，在現(xiàn)實社會的苦難面前，由于看不到希望，而佛教向他們作出往生兜率天的誘惑，彌勒信仰的流行也就不足為怪了。

結(jié)語

彌勒信仰傳播的路線與佛教傳播的路線是一致的，彌勒信仰最初起源于印度，是從印度經(jīng)中亞再傳入我國西北地區(qū)，將彌勒兜率天宮說法圖布置在中心柱窟主室前壁上方，而其他壁畫內(nèi)容都是圍繞釋迦牟尼佛為中心而展開，尤其是后室著重表現(xiàn)佛涅槃的場面，這完全是為宣揚小乘佛教“一佛一菩薩”思想服務的，彌勒在克孜爾是作為僅次于釋迦牟尼的形象而出現(xiàn)，這與龜茲地區(qū)長期流行小乘佛教密不可分。至于說法圖中彌勒的交腳坐勢，則是受到了中亞因素的影響。關于彌勒信仰在龜茲地位有所提高的現(xiàn)象，受到了來自伊朗特別是摩尼教的影響，具體地說可能和古代伊朗關于救世主或摩尼教關于光明使者重返人間的觀念有關，這一點在克孜爾的三個洞窟中反映了出來。

在佛教歷史上，佛、菩薩體系是逐步被編造擴充起來的，最初佛的稱號只有釋迦牟尼一人，后來，隨著佛教的發(fā)展，也是為了傳教說法的需要，編造出了過去佛、未來佛，用來說明在釋迦牟尼之前就已經(jīng)有佛出世，釋迦牟尼是繼承過去先后出現(xiàn)的六佛的現(xiàn)世佛，而彌勒是佛教發(fā)展到一定時期才出現(xiàn)的。小乘佛教盛行“觀像”和坐禪，強調(diào)自我苦修來達到解脫，但不能人人成佛，只有釋迦牟尼才能成“正覺”，信徒在佛的指引下雖然最后也能達到“涅槃”，也只能成為阿羅漢，將來可以進入佛界的也只有彌勒一人，所以小乘佛教專門崇奉佛陀和彌勒，這些與龜茲石窟的壁畫內(nèi)容是相適應的。



參考文獻：

［1］佛陀耶舍，竺佛念譯. 長阿含經(jīng)·轉(zhuǎn)輪圣王修行經(jīng)［A］.大藏經(jīng)：第1冊［M］.

［2］姚士宏. 克孜爾石窟探秘［M］. 烏魯木齊: 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 1996.

李崇峰. 克孜爾中心柱窟主室正壁壁畫題材及有關問題［A］. 巫鴻主編. 漢唐之間的宗教藝術與考古［C］. 北京: 文物出版社， 2000.

［3］趙莉. 克孜爾石窟降伏六師外道壁畫考析［J］. 敦煌研究， 1995， (1).

［4］魏收. 魏書［M］. 北京: 中華書局， 1974.

［5］晁華山. 新疆焉耆錫格星石窟［A］.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 十世紀前的絲綢之路和東西文化交流［C］.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1996.

［6］林立. 焉耆錫格沁地面寺院［J］. 西域研究， 2004， (1).

［7］ Charls Eliot， Hinduism and Buddhism， London， 1921，Ⅱ. Alexander. C. Soper， Literary Evidence for Early Buddhist Art in China， Ascona: Artibus Asia， 1959.

［8］林悟殊. 摩尼教及其東漸［M］.北京: 中華書局， 1987.

［9］季羨林. 彌勒信仰在新疆的傳布［J］. 文史哲， 2001，(1).

［10］寺本婉雅著， 金偉，張虎生，吳彥譯. 古龜茲國洞窟壁文與香巴拉國佛教［A］. 國外藏學研究譯文集編委會. 國外藏學研究譯文集：第14輯［C］.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 1998.

［11］馬西沙. 民間宗教救世思想的演變［J］.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 1995，(4).

［12］王靜芬. 彌勒信仰與敦煌《彌勒變》的起源［A］. 段文杰主編. 敦煌石窟研究國際討論會文集·石窟考古編［C］. 沈陽: 遼寧美術出版社， 1990.

［13］瞿曇僧伽提婆譯. 中阿含經(jīng)·說本經(jīng)［A］.大藏經(jīng)：第2冊［M］.

［14］劉波. 敦煌美術與古代中亞阿姆河流派美術的比較研究［A］. 臺北: 佛光山文教基金會. 中國佛教學術論典－碩博士學位論文(80)［C］.

［15］ Alexander C. Soper， Northern Liang and Norther Wei in Kansu， Artibus Asiae Vol. 21(1958).

［16］項一峰. 中國早期彌勒信仰及其造像藝術［J］. 敦煌學輯刊， 2002，(1).

［17］耿世民. 古代維吾爾語說唱文學《彌勒會見記》［J］. 中央民族大學學報， 2004，(1).

［18］玄奘，辯機著，季羨林等校注. 大唐西域記校注［M］. 北京: 中華書局， 2000.

［19］惠英撰，胡幽貞纂. 大方廣佛嚴經(jīng)感應傳［Ａ］.大藏經(jīng)：第51冊［M］.

［20］慧超著，張毅箋釋. 往五天竺國傳箋釋［M］. 北京: 中華書局， 2000.

（責任編輯盛朝暉）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nèi)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