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口述歷史忽然火了,冠以口述歷史的出版物紛紛問世,比較有代表性的如《張學良口述傳奇》、《口述歷史》叢書。同時,中央電視臺開設了“大家”、“講述”、“口述歷史”欄目,各地電視臺、廣播電臺也開辦了類似的節(jié)目。一時間,口述歷史成了備受人們青睞、似乎人人都可以談上一談的熱門話題。這種情況帶來了口述歷史的普及和推廣,但同時相當一部分人,包括一些歷史學家,對口述歷史仍然存在一些模糊的認識。
利用口述史料研究和寫作歷史,在中國和海外都是古已有之。但是,作為一門現(xiàn)代學科的口述歷史,卻只能追溯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西方發(fā)達國家。我國改革開放后,隨著同西方人文社會科學交流的不斷加深,現(xiàn)代口述歷史才逐步發(fā)展起來,并有不少成果相繼問世。但從總體上來講,我們無論在口述歷史理論還是實踐方面,都還處在一個相對落后的狀態(tài)。
2005年7月,全國政協(xié)原副主席陳錦華的回憶錄《國事憶述》一書,由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和廣大讀者見面。雖然是以個人名義出版的回憶錄,但它是在專業(yè)口述歷史工作者參與下完成的,同時作者還查閱了大量檔案資料,因此這本書應看做是一部口述歷史作品。筆者作為一名口述歷史工作者,有幸參與了《國事憶述》的整理、編輯工作,現(xiàn)以該書為例,談談口述歷史的功用。
第一,豐富了歷史檔案的內容。目前的歷史研究者,主要利用檔案文獻資料,但并不是任何人的任何行為都會得到記載,形成文獻資料。比如,文獻通常只記載:有一個事件,或者一個決策。但是,對于研究者來說,更感興趣的往往是這個事件、決策背后的詳細博弈過程。因此,對任何具體研究來說,文獻總是不夠的,必須靠口述方法補充史料。
陳錦華作為我國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處在重要崗位上的領導同志,經歷豐富,親歷過許多重要事件,參與過許多重大決策。他在《國事憶述》這本書里,講述了這些重大事件和重大決策的來龍去脈,有很多是文獻檔案里無法找到的。例如,20世紀70年代前期,陳錦華時任輕工業(yè)部計劃組副組長,親身參與了新中國第二次大規(guī)模引進成套技術設備工作。他在講述這一重大事件決策背景時,提到了一件對決策產生重要影響的事:毛澤東有一次從身邊工作人員處,無意中了解到社會上“的確良”很不容易買到,非常驚訝,找周恩來商量如何解決,主動提出可以買外國技術以擴大生產。事后周恩來找李先念、余秋里同志,要他們研究辦理。這件事不見于任何原始文字記錄,陳錦華是根據(jù)親聞、親歷提出的:親聞,他是從李先念、余秋里同志那里聽說的;親歷,他當時負責起草引進的第一個重要報告《關于進口成套化纖、化肥技術設備的報告》,這個報告通篇講大道理、算大賬,唯獨對“的確良”講了具體數(shù)字。
口述歷史依賴口述史料,但口述史料不等于口述歷史。一部成功的口述歷史,必須把口述史料與文獻資料互證,口述史料與口述史料互證,經歷一個“去粗存精、去偽存真”的過程。當然,反過來說,文獻資料也不一定都是完全客觀的,怎樣鑒別真?zhèn)文??一個重要的方法就是核對當事人、見證人的口述史料。
陳錦華在準備、寫作《國事憶述》過程中,不辭辛苦,親自查閱了大量檔案資料,這從書的后記中列出的一長串感謝名單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同時,該書的整理者也核實、補充了若干檔案資料。陳錦華還多次請相關的歷史當事人提供意見。例如,粉碎“四人幫”后中央派出的上海工作組問題,他專門組織了一個座談會,請一些老同志一起回憶當年的工作情景。這些歷史當事人的回憶,補正了陳錦華回憶中個別不準確的地方,同時又提供了一些新的材料,進一步豐富了史料的內容。
第二,比較生動地再現(xiàn)歷史,表現(xiàn)出社會心理的復雜過程。歷史是一個人文學科,是關心活生生的人的。對歷史研究者而言,前人的私人感情、生命體驗、個人感受(歡喜、怨恨、憤怒等)、思想狀況等都是有價值的。如果我們希望作品比較生動,有讀者,把這方面的內容增添進來無疑是一種很好的選擇。但這方面的內容通常沒有被納入傳統(tǒng)的歷史考察視野,因為很少有文獻資料記載這方面的情況。對口述歷史而言,關注這方面的問題是很容易的——當事人在口述過程中往往會談到自己的心路歷程,整理者也可以直接進行挖掘。
《國事憶述》多處講到陳錦華在不同工作崗位上的心理感受,有兩個地方我印象最深:一是1990—1993年擔任國家體改委主任期間,他說這一段是一生經歷中面臨困難最大的一段歲月,當時的感受是“左”不得、右不得,急不得、慢不得,壓力特別大,體重一度消瘦了10多公斤。由此可見當時改革推進之艱難。二是1994年九十月間物價上漲最厲害的時候,他時任國家計委主任,焦急萬分,心里總想著貨幣貶值后群眾怎樣過日子,連著幾個晚上夢到群眾搶購糧食,甚至有一次在睡夢中發(fā)出艱難的驚叫聲驚醒了老伴。這些心理描寫,雖然都是一些細節(jié),卻把當時的經濟形勢、領導者的壓力,刻畫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同時也讓讀者感受到了陳錦華身居高位而不忘老百姓的高貴品質。
第三,保存口述者的觀點。與單獨由歷史學家撰寫的傳統(tǒng)史書不同,口述歷史由作為歷史當事人、見證人的口述者和作為專業(yè)歷史學者的訪談人共同完成。它總是夾雜有口述者的價值判斷。盡管口述者不可能完全跳出事件之外來觀察、描述該事,他對事件的看法可能有不準確的地方,但通過口述歷史而保留一些歷史當事人的看法還是很有價值的。很多不從事歷史研究的口述者根據(jù)自己的親歷、親見、親聞,也有能力對某個事件下結論,或者至少算他的一家之言。讓他們的睿智、人生感悟、經驗之談流傳開來,將是口述歷史工作者的一種貢獻。實事求是地講,僅僅建立在檔案文獻資料基礎之上的研究所得出的結論,就一定比歷史的當事人、見證人多年的深思熟慮的結果更客觀、更具啟發(fā)性?恐怕未必。
陳錦華既在中央國家機關工作過,也在地方工作過;既在宏觀經濟管理部門工作過,也在微觀經濟的企業(yè)工作過。這種多種經歷和感受,有不同的代表性。難能可貴的是,他作為歷史當事人,在歷經風雨之后仍能保持平和心態(tài),不虛美,不隱諱,以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講述有關決策實施中的曲折和反復,分析其中的成績和不足,反思其中的經驗教訓,提出了許多極富哲理的獨到見解,精辟地提煉出許多帶有規(guī)律性的認識。例如,他在對中國、俄羅斯兩國改革進行比較后,明確指出:講中國改革成功的經驗,最本質的一條,就是改革是否為老百姓著想,這也是中俄兩國改革的根本差異。但現(xiàn)在許多文章、著作論述這個問題時都忽略了這一條。心里想著老百姓,改革就有正確目標,就有力量源泉。否則,就會失去人心,改革就要走彎路,甚至失敗。
一部好的口述歷史作品,不僅對歷史研究具有重要價值,而且對宣傳教育也具有重要作用?,F(xiàn)在研究中國共產黨歷史、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的著作已經不少,但有分量的親歷者的記述還不多見?!秶聭浭觥烦霭嬉院螅玫皆S多專家學者的高度評價,并在社會上產生強烈反響,多種報刊、雜志予以報道、轉載,出版社數(shù)次加印仍不能滿足需求。我相信,作為一部集黨史、國史研究與宣傳教育為一體的好書,黨史、國史研究者,以及社會廣大人士,都能夠從《國事憶述》中得到益處。
(責任編輯 陳小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