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莊稼人的喜怒哀樂都在嗩吶里,它是莊稼人的“通俗”樂器,稍微上一些年紀(jì)的人都能來上一兩下子,讓鋤頭镢頭磨得粗短的手指立馬變得輕盈起來,如撒種子般靈活和生動。《小關(guān)東》、《拉磨》、《趕腳》、《想娘五更》,或幽怨,或歡快,或詼諧,一一流淌在這高亢嘹亮的嗩吶里。
他們沒有樂譜,也并不識得樂譜,仿佛那曲調(diào)是從胸腔里自然地流出,如深山潺潺而出的小溪流,帶著純樸的氣息與神韻。他們是天生的,也是自然的樂手。你在農(nóng)村隨時(shí)隨地都會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一個歌手或者樂手,像觸目而來的莊稼,或是正朝你走近的一個草垛,一棵田邊的老樹。
記得村子里有一個口碑極好的光棍,人稱“老白”,母親早逝,與老爹一起過日子,父子倆像是一根干茄枝憐惜地挑著一個不成樣的茄子。“老白”樸實(shí)憨厚,勤快能干,可惜他偏偏是一個白化病人,全身雪白,連手背的汗毛也如秋天落滿霜的細(xì)草葉兒。惟有眼珠例外,卻是一輪的紅眼圈。他常常自嘲說:“我要是一匹馬就俊了,誰都爭著搶著要我?!彼摹鞍住弊尮媚飩兙炊h(yuǎn)之。人是好人,可要與他相守不僅僅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可是,那些小媳婦與姑娘又特別喜歡他,尤其是愿意與他一起干活。
“老白”力氣大,干活又不惜力氣,一順手也就把姑娘媳婦們的活給包圓了。在生產(chǎn)隊(duì)里,夏忙秋收,往田里送肥,男人都要推小推車,女人是拉車的。有些男人就成心作弄女人們,并不用勁來推車,勒得女人的肩頭都出了血痕子?!袄习住笨刹贿@樣,他讓推車的襻繩深深地勒進(jìn)自己的脖頸,越是上坡,他的力氣似乎越是出奇的大。女人們給他拉車,就像是水上漂。所以,村里的女人們對“老白”的婚事非常上心,她們從真心里希望除了自己以外的女人嫁給“老白”。
這一年,東街的喜順出海遇了難,大海吞沒了一切,連個尸骨也沒留下,撇下了結(jié)婚不到一年的媳婦。村里熱心的婆娘就極力撮合,說得那媳婦倒是動了一點(diǎn)的心思?!袄习住眳s不愿意了,對那喜滋滋的說媒婆娘說:“像我這爛樣,你這不是糟踐人家么!要找最好找一個和我一樣的,誰也不嫌誰?!薄?/p>
“老白”會吹嗩吶,但吹得并不好,可他用干莊稼活的勁頭來勤學(xué)苦練。一些嗩吶老手吹奏一兩遍,不管曲子多長,“老白”竟然記住了。他的聽音記譜的天分真是不一般,甚至能記住像《丹鳳朝陽》這樣的長調(diào)。他記在肚子里的曲子,農(nóng)閑之余就時(shí)時(shí)翻出來??墒牵右怀隼瓤诰妥兞宋秲?,像斜了行的莊稼,跌跌撞撞,仿佛那八個音孔是一件很不順手的農(nóng)具。一會兒高亢而出,把聽的人的心拔得老高,可“老白”的氣息、技法生澀,愣是轉(zhuǎn)不過來,人們的心就這么高懸著;忽然,嗩吶如折斷了樂管,窒息了似的,把人們的心又重重地摔在地上,折騰得人心里像是經(jīng)歷了一次歷險(xiǎn)。如果你此時(shí)正好經(jīng)過“老白”家屋后,就定會聽到他嗆得吭哧吭哧地咳嗽不止……有的時(shí)候,“老白”家傳來的上竄下冒的曲調(diào),都似乎隱約著一絲沉重的低訴。如果耐得性子駐足細(xì)聽,會聽得出一個真實(shí)的“老白”,覺得他吹的嗩吶終歸還是一個曲子,如同土坡上散亂的石頭,粗糙的,卻是真實(shí)的。于是,村子里的人們也說:“嗯,老白那首《想娘五更》還有點(diǎn)意思,讓人心里癢癢酸酸的?!?/p>
“老白”的嗩吶技藝像他的媳婦,一直沒有進(jìn)展?!袄习住币膊恢?,似乎他的興趣只在于吹,不在于吹得如何,自得其樂。他爹就有些毛躁了,誰的耳朵整天經(jīng)得起這般的折磨呢?!他爹就叫著“老白”的小名說:“東勝啊,我老不死也得讓你把我躁死啊……好好練吧,兒子。等我死了,你就省了請吹鼓手了,有你吹就成了,唉……”“老白”一聽就樂,“剎”住嗩吶,說:“爹,咱可說好了,到時(shí)可別反悔!”老爹白了他一眼,說:“唉,要是我死了,你可怎么辦呢?……”他嘆了一口氣,深吸一口旱煙,仰頭一噴,嗆得“老白”拍拍屁股就走了。
兩年以后,“老白”的爹死了,是剛出正月的那幾天。由于“老白”在村里的好人緣,大家都來幫忙,一應(yīng)事項(xiàng)都不用“老白”操持?!袄习住币膊豢蓿藗円舱f:“老頭子過完年走,也是福氣啊?!边@天,“老白”走在出殯隊(duì)伍的最前面。他果真沒請吹鼓手,自己嘴銜一只嗩吶,雙手捏緊銅管,在他的白皮膚的映襯下,嗩吶更顯得油光锃亮。一曲《大離別》從他緊閉的唇中帶著哭音噴薄而出,葦哨高亢以至尖利,如北風(fēng)拂過一片松針時(shí)的呼嘯,震顫著,回旋著,一陣緊似一陣。人們一齊抬眼,凝望“老白”向上仰起的臉與嗩吶?!袄习住钡哪槤q得血紅,把嗩吶獨(dú)有的人聲似乎發(fā)揮到了極致,像是誰在沉痛地呼喚……剎時(shí),嗩吶低徊婉轉(zhuǎn),如泣如訴,哀傷像一條堅(jiān)硬的曲線,盤盤繞繞,不可阻擋地鉆入人們的胸口。那些平日里潑辣如火的婆娘捂著心口,眼淚簌簌而下,嘴里念念有詞,嘆息著“老白”?!袄习住彪S著曲調(diào),又慢慢沉下頭,一頓,又一停,猛地又抬起頭,鼓足了兩腮,噴出激昂洶涌的音符,如同追趕腳步的海浪,連綿而來……“老白”的手指密集起伏,雨點(diǎn)般落下,砸向嗩吶的樂孔,又急如星火般抬起……人們看到,“老白”微閉的雙眼不住地抖動,眼淚奪眶而出,隨即,在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樂聲中,嗩吶戛然而止……
許久以后,人們說:“老白是一個真正的吹鼓手?!边@是我見到的一次最盛大的葬禮,“老白”也是我見到的第一個真正的樂手。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