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姥娘是因為二姐的一個夢。二姐打來電話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姥娘來到了她的夢里,跟她說缺錢花了。我是唯物主義者,但我相信這個夢。我相信一切關(guān)于姥娘的夢。在這個夢的前一年,二姐還做過另外一個夢。夢見姥娘說過年時她誰的錢也沒收到,都被搶走了;只收到了一卷扎著紅繩的錢。二姐回家問娘,給姥娘上墳燒紙時是不是在紙上扎了一根繩。我娘說是。于是我們知道姥娘只收到了我娘給她的錢。于是我知道像姥娘這樣一個善良的人,在另外一個世界和在這一個世界過得并沒有什么不同。
姥娘和我們一個村。她住在村西頭一間孤單的土屋里。小學(xué)時去鄰村上學(xué)每天都要經(jīng)過姥娘的小屋,她總在我上學(xué)和放學(xué)路過的時候站在小屋旁等著我,當(dāng)我經(jīng)過的時候她總是從她寬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或者核桃,或者瓜子,或者杏仁。她總是站在那里,只要我經(jīng)過她就肯定站在那里,像村頭那棵長了好多年好多年的樹。后來,姥娘去世之后,我和三個姐姐偶然聊天的時候才知道,她們和我一樣,都受到過她寬大口袋里的恩賜。我們幾個兄妹上學(xué)放學(xué)的時間不一樣,姥娘并沒有辦法算出我們每個人經(jīng)過的時間,那么她一定是天天站在那里等我們幾個了。只有這樣,她才不會錯過。我們算了一下,我們幾個前前后后上完小學(xué)的時間有十幾年。那么在這十幾年的時間里,姥娘每天的工作就是炒好了花生等我們了。
后來我們都離開了那個村子,去了遠(yuǎn)方。我們很少回去,有的時候一年兩次,有的時候一年一次。見到姥娘的次數(shù)就少了。只是感覺到她不知什么時候手中多了一根拐棍,腰更加地彎了,跟她說話要更大聲了。沒有了我們,她已不在村頭站了。她已習(xí)慣坐在一鋪幽深的炕上,等待著我們一年一次或者最多一年兩次的問候。
聽姥娘說起過一些事情。她跟我說晚上睡覺的時候老有人喊她,但喊她干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跟我說她的骨頭一直在隱隱地痛,但痛在哪兒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跟我說早年間她成了寡婦的時候,有土匪來搶她的驢,她就哭。淚水像河流一樣。那些土匪沒有見過這樣洶涌澎湃的悲傷,被嚇著了,就把驢還給她了。這是姥娘一生中最輝煌的事情。
姥娘一生沒打過針,只吃過藥。她一大把一大把地吃。不管哪兒痛和疼她都是吃最便宜的那種止痛片。貴的她買不起。開始是按照村里醫(yī)生囑咐吃,后來幾片幾片地吃,再后來一小把一小把地吃,最后一大把一大把地吃。越吃越多越吃越痛。她就住在痛里,像一輩子住在自己的故鄉(xiāng)。
姥娘早年喪母和父。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她活了上個世紀(jì)一百年中的九十七個年頭。該經(jīng)歷的都經(jīng)歷了,不該經(jīng)歷的也都經(jīng)歷了。她比村里任何人的記憶都高。其實那些記憶比她自己都高。開始,姥娘還拄著拐杖,在村子里走,找那些和她一樣蒼老的老人,他們見了面也不說話,因為他們誰也聽不見誰的話了。他們往往就那么在蒼老的陽光里相對無語,可能是想念年輕的時候火熱的歲月,也可能是知道來日已無多互相告別。后來姥娘就不走動了,因為那些人一個一個地走了。姥娘說那些人是被喊走的。那聲音她也聽過。她遲早得去。她說她不怕那個地方。她說這話的時候我還不明白姥娘,后來我明白姥娘不想去那個地方是因為她不愿意離開我們,即使那些痛和疼糾纏在她身體的故鄉(xiāng)里,她也不愿意去。
最后姥娘成了村子里最老的人了。我知道姥娘一定是孤獨的。因為在最后的幾年里,我看見她不怎么說話了。她可能是沒有話說,也可能是有話不知道跟誰說。后來姥娘的牙齒掉光了,耳朵聾了,腰彎了,頭發(fā)白得先是像雪又像鹽最后像月光漂白的河床。那么姥娘的心呢?她的心呢?她的心變成了什么形狀?她的心里裝著什么?
二姐在那個電話里除了說了那個夢,還跟我說了她的后悔。她說她后悔工作以后沒有買一點好吃的送給姥娘。我知道她愧對那個對我們來說很重要的童年中姥娘寬大的口袋。不止她,我,大姐,三姐都是。我們都受了那口袋的恩賜卻沒有一點回報。
很多年來,每當(dāng)我回望似水流年和來路迢迢,千回百折之后總是姥娘站在村頭,溫暖著我的記憶。而我,在這篇文章的最后也沒有想起姥娘的姓氏。我只知道她來自離我們村有二里地的鄰村朱家屯。知道她一個世紀(jì)以來沒有走出過方圓十里的地方。知道她一輩子住在痛的故鄉(xiāng)。知道她惟一的親人是我們,而我們,卻一直在遺忘著她。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