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處有一座山谷,山谷里有一孔巖洞。
巖洞里,埋葬著一只虎,埋葬著一個人。
老虎是被人埋葬的。人是被自己埋葬的。
老虎被埋葬的時候,人正身強力壯,血氣方剛。
人埋葬自己的時候,老虎已皮毛無存,只剩下了一堆白骨。
當人也成了一堆白骨的時候,山洪暴發(fā),山體滑坡,巖洞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墓。
年代太久遠了,山谷里長滿了荊棘,長滿了雜草,長滿了灌木。
大山很偏遠,很閉塞,只有山泉還記得那個古老的故事。
山谷很荒涼,很寂寞,只有山風常于深夜吟唱一曲嗚嗚咽咽的歌……
人和老虎原本是近鄰。人住在山坳里,老虎住在山嶺上。
近山知虎性。人怕老虎,老虎也怕人。人不去傷害老虎,老虎也不輕易傷人。
人和老虎偶爾相遇,只要自己沒感受威脅,互相望幾眼,也便各走各的路。
老虎晝伏夜出,白天呆在洞穴里,晚上去山林中覓食。
人在山野里打柴、種地、養(yǎng)牲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老虎和人各守本分,彼此相安無事。
人很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收養(yǎng)過一只孤苦伶仃的小虎崽。
小虎崽還沒斷奶,就失去了虎娘,跌跌撞撞爬出洞穴,奄奄一息倒在山野里。
人把小虎崽抱回家來,精心喂養(yǎng),喂養(yǎng)得像貓兒一般可愛。
人時常輕輕地撫摸小虎崽,如同撫摸溫順的貓兒。小虎崽也如同貓兒一般乖巧,時常鉆進被窩里,偎依在人的身邊睡覺。
虎崽漸漸長大了,每天一小塊野兔肉已喂不飽肚子,總是感到饑腸轆轆。人不在家的時候,虎崽悄悄地吃了一只老母雞,感到非常滿足。人發(fā)現(xiàn)虎崽偷吃了老母雞,就操起棍棒狠狠地教訓虎崽,虎崽嚇得躲在床下半天不敢出來。
人知道虎崽長大了,家里再也養(yǎng)不起了,便把虎崽送回山林??墒牵看嗡统鋈?,虎崽又自己跑回家來?;⑨躺岵坏秒x開人,人也舍不得離開虎崽,只得聽之任之。
虎崽白天乖乖地呆在家里,深夜里卻悄悄地溜出門去,回來時嘴里總有一股血腥味兒。
鄰村陸續(xù)丟失了小豬、小羊,人知道是虎崽偷吃了,又操起棒子狠狠地教訓虎崽?;⑨滩辉俣惚?,呲牙咧嘴,眼露兇光,舉起爪子在人的臉上抓了一下,抓得皮開肉綻,血流滿面。人勃然大怒,抓住虎崽的尾巴,舉起砍柴的斧頭,將虎尾斬掉一小段以示懲罰?;⑨虋Z門而出,逃進了深山老林,從此不再回來。
很多年過去了,人和虎崽一直沒有見面。人沒有忘記那只短了一小段尾巴的虎崽,但不知道虎崽是否還記得這個臉上多了幾道傷疤的人。深秋的黎明,月亮還掛在天空,山野里彌漫著淡淡的霧氣。人早早地離開了家門,扛著禾耙,向遠處的山?jīng)_里走去。
人在山?jīng)_里種了一片稻田。稻谷熟了,沉甸甸的稻穗匍匐在小路上,若不及時梳理,那用汗水澆灌出來的谷粒就會被往來的人畜踐踏在泥土里。
露珠很濃,晨風很爽,人的心境很好。人哼著小曲,輕輕擰動禾耙的長柄,“丁”字形的禾耙在肩膀上滴溜溜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得像娃娃們玩耍的“紙風車”。
山路越走越狹窄,一邊是陡峻的山崖,一邊是幽深的山谷。山風吹得樹葉沙沙地響,遠處傳來了貓頭鷹凄厲的叫聲。
人拐過一道山彎,猛然望見一只老虎,搖搖擺擺,迎面走來。
人和老虎狹路相逢,近在咫尺,毫無回旋余地。
人大驚,想起一句古話:“虎咬對頭人!”
虎一愣,四足挺直,渾身皮毛越繃越緊。
人的手中只有一桿“丁”字形的禾耙,細長的頂桿,細長的手柄,都是小杉樹苗做成的,這種家什只能梳理稻子,不能對付兇猛的老虎。
生死攸關,勇猛則生,怯弱必死。
人漸漸冷靜下來,隨手將禾耙插在山路中間,立下了一道“生死界”。
人和老虎隔著禾耙,四眼圓瞪,彼此對峙,誰也不敢退,誰也不敢進。
人,沉默。
虎,沉默。
人和虎,久久沉默。
虎,緩緩后退了幾步。
人,緩緩后退了幾步。
虎,蹲下身子,露出了尖牙利爪。
人,雙腿微曲,拉開了拼死一搏的架勢。
老虎一聲咆哮,騰空而起,躍過禾耙,猛撲過來。
人一聲吶喊,張開雙臂,緊緊抱住虎腰,用頭使勁頂住虎的下顎。
老虎后腿著地,全身直立,有勁使不上。人順勢將老虎擠壓在山崖上,雙腿牢牢夾住虎身,雙手死死掐住老虎的脖子?;⒃綊暝?,人越使勁?;o法擺脫人,人不敢松開虎。人和虎扭成了一團……
人,氣喘吁吁,筋疲力盡。
虎,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人感到很累很累,累得只想睡去,睡去就不再醒來。
人覺得老虎更累,累得早已睡去,“呼嚕呼?!?,似乎在打鼾。
人和虎終于一起倒下了,倒在狹窄的山路上……
人做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娶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妻子。人緊緊地擁抱著妻子,妻子深情地吻著人的額頭,吻著人的臉。朦朦朧朧中,人看見妻子的臉變得非??膳?,血盆大口里吐出一條血紅的舌頭。人猛然驚醒,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還緊緊地抱著那只老虎。老虎很溫馴地躺在人的身邊,舔人的額頭舔人的臉。
人不再害怕了,松開雙手,坐了起來,輕輕地拍著老虎的頭,說:“你比我先醒來,竟然沒有傷害我,想必我們不是冤家,我們還是各走各的吧!”
老虎似乎明白了人的意思,搖搖晃晃爬起來,踉踉蹌蹌走開了。
老虎走了人也走了。
人和老虎都走得很緩慢。
人一邊走一邊回頭望老虎。
老虎一邊走一邊回頭望人。
突然,老虎打了一個趔趄,身軀失控,一聲慘叫,跌下懸崖,跌落山谷。
人急忙抓著崖上的樹枝長藤,滑進山谷。
人呆呆地望著老虎,老虎已經(jīng)奄奄一息。
老虎的尾巴,如同一條垂死的蛇在痛苦的扭曲。
人突然發(fā)現(xiàn)老虎的尾巴短了一小段,不禁脫口喊道:“虎崽呀虎崽,原來是你!”
老虎睜開絕望的眼睛,哀哀地望著人的臉。人的臉上那幾道長長的疤痕,如同受傷的蚯蚓在痛苦地蠕動。
人輕輕地撫摸著老虎,深深地嘆息一聲,說:“虎崽啊虎崽,我們都想好好活著,到頭來都免不了一死!如果我們不在這條狹窄的山路上惡斗,你怎會死得這么慘呢?”
老虎痛苦地抽搐了一陣,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人將老虎背進山谷的巖洞里,用石塊壘了一個窩,鋪上厚厚的松毛,然后小心翼翼地將老虎放進舒適的窩里。人離開的時候,又用石塊將洞口壘得嚴嚴實實。
很多年以后,人的頭發(fā)全白了,牙齒掉光了,感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
也是深秋的黎明,月亮還掛在天空,山野里彌漫著淡淡的霧氣。人早早地離開了家門,背著鋪蓋,抱著裝滿苞谷酒的大葫蘆,向幽深的山谷里走去。
露珠依然很濃,晨風依然很爽,人的心境靜如止水。人踏著露珠,借著曙光月色,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山野的一切。人走幾步路,喝一口苞谷酒,蜿蜒的山路上飄著濃濃的酒香。
人走進山谷里,撥開叢生的荊棘灌木,來到巖洞邊,搬掉石塊,打開洞口。人在虎窩旁邊,用石塊壘了一張床,墊上厚厚的松毛,攤開鋪蓋,望著虎窩,柔聲地說:“虎崽啊虎崽,我給你做伴來了!”
人,用石塊將洞口重新壘得嚴嚴實實。
人,躺在床上,抱著葫蘆,“咕嘟咕嘟”地喝光了苞谷酒。
人,安祥地入睡了。
巖洞內(nèi),一片漆黑,一片寧靜,一股濃濃的酒香……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