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第一次給我看的畫是關(guān)于雷諾阿的。小雪說,其實她并不知道作者及畫的名字,但她認為是雷諾阿。因為只有雷諾阿才會把油畫畫得像水粉畫,她指給我看畫中女孩金棕色頭發(fā)與陽光交接的地方,確實有一種細致而柔和的東西。那是雷諾阿溫柔的低語。小雪說。于是我被這個孩子眼睛里那種非常純潔的光芒深深折服。
我還銘記著畫中的一切,即使是許多年以后的現(xiàn)在。那畫里是兩個并肩而坐的女孩,一個是金棕色頭發(fā),另一個是褐色的。她們背對著我們坐在陽光下的大樹旁,道路通向遠方。雷諾阿的陽光是被稀釋過的,還加了糖,于是那種陽光不是灑,而是被鋪在了整個世界上。
小雪這個女孩非常喜歡這幅畫,她說是雷諾阿畫的,于是就是雷諾阿畫的。然后我問她畫的名字,小雪燦爛地笑說叫做《花樣年華》。
時為2004年1月。陽光在柔嫩的葉子中間滲下斑斕。我,小雪,林東都走在十八歲這個鋒利的臨界點上。并談起自己的夢想和理想。
已經(jīng)忘記了我和小雪是怎么成為朋友的。只記得那時我們總是約在陽光明媚的星期天一同出游,那個時候小雪走在鄉(xiāng)村泥土芬芳的小路上,光著她的腳。她對我微笑,和我講一些或許有趣或許無趣的事情,并且玩著自己的頭發(fā)。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忘記了小雪說過一些什么話,我們一起走過哪些地方,但是我卻記得她的微笑,她輕輕搖晃著身體走在泥土芬芳的路上,以及那時候明亮的太陽。
小雪是氣個沒有理想只有夢想的孩子。理想和夢想,小雪把這兩個概念分得很清楚。小雪說理想是一塊堅硬的石頭,而夢想只能在夢里想想。小雪說自己胸?zé)o大志,只有夢想,一種永遠都不能實現(xiàn)的理想。小雪有很多夢想,最大的夢想就是看遍世界上所有的油畫。雷諾阿,米勒,塞尚,莫奈,高更,甚至達·芬奇。小雪用到“甚至”,因為她討厭著那種在十九世紀(jì)之前把所有的色彩規(guī)定界限的畫。色彩是自由的,小雪說。就像達利的那些熔化著的鐘,慢慢滲進我們的生活里——生活是充滿色彩的。生活多彩,小雪問我,我們何去何從?只要過不了十八歲的臨界點,我就再沒有理由立足于這個世界。林東看著我,他對我,或許也是對小雪說,十八歲的臨界點是鋒利而殘酷的,過不去你就死掉。十八歲是臨界點,十八歲的臨界點是高考。可是我考不上。小雪說,一個字,又一個字。于是我們放棄夢想,只是去追尋著理想。
我和小雪在文科班,林東在理科。我和小雪是閑人,林東是學(xué)生會的忙人和走狗。忙人是我說的,走狗則是小雪的說法。我懷疑小雪是討厭著林東的,至少在我們成為朋友之前。實際上也正是如此。林東曾經(jīng)數(shù)次讓小雪站校門口,因為小雪的頭發(fā)長過了耳際。在我的印象里,林東并不是一個古板的人,而且整個高三長頭發(fā)的人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所以我不得不去懷疑林東的目的。或許他的性子里有著一些小男孩的因素。否則他也不會用這么幼稚的手段來引起小雪的注意。但我又覺得不是,林東的眼睛里所有的那種非常奇特的東西以及他嘴角上的嘲弄的微笑否定了我的想法。我完全不懂。
最后,次林東一定說小雪染了頭發(fā),于是小雪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
林東后來問我有什么感想。我說我在看電影。
這是一場典型的愛情文藝片的開頭部分。男主角是林東,女主角則是小雪。
實際上,也正是如此。
后來,關(guān)于那個困惑了我很久的林東老是和小雪過不去的原因、終于被我找到了答案。那是林東來告訴我小雪叫他旺財并且高興得不得了的時候。我終于明白了這個興高采烈的大男孩所擁有的那種深刻的無奈和悲痛,以及他用以發(fā)泄出來的那種不合常理的手段——在高三的刀鋒上,我們盡情舞蹈著,并深深地感到疼痛。
林東對我說,小雪是一個真正的孩子。他對我講起U2和The Eagles的歌曲,并且形容著他們那種沙啞中帶著孩子一樣的稚嫩的嗓音。然后他說小雪就是這樣,和我們的世界格格不入,她有著孩子一樣的眼睛和笑容。林東喜歡用到“孩子”這個詞,因為他說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孩子。不,他又笑著對我說,其實我們都還是些孩子,只是我們已經(jīng)不能成為孩子了。時間流動著,我們被迫長大——這就是十八歲的臨界點。
陽光燦爛,我在這個男孩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非常閃亮的東西。
在一節(jié)窮極無聊的數(shù)學(xué)課上,我終于從小雪嘴里聽到了一句我一直想聽到的話。小雪說,要是林東是個文科生多好啊——他真應(yīng)該是個文科生。我也這么認為,林東是一個非常敏銳的人,我是說,對我們的生活。我無法想像他和那些冰冷的符號廝殺的情景。這時候數(shù)學(xué)老師非常憤怒地叫著小雪的名字,并且責(zé)問她為什么在試卷上那道非常簡單的化簡題后面留了一大堆讓人頭昏腦漲的數(shù)字和符號。小雪平靜地站起來,她說,我知道這道題的正確答案,可是我不忍心把那些數(shù)字從紙上劃去,它們非常可憐。我哭笑不得。于是這個浪漫偏執(zhí)的小雪被完全放棄。在這件事情上小雪和林東有著完全相通的地方——我不認為小雪是真的不忍心,她只是在輕蔑地,和她的生活開玩笑。
下課的時候林東到我們教室里來,坐在我的對面。小雪被老師叫去了辦公室。我對林東說起小雪上課時候的驚人之語。我說,我很佩服小雪,真的。我不敢對我的生活有任何反抗,于是我只有去考試,讓高三這個鋒利的臨界點完全結(jié)束,但是我知道我注定失敗。林東問我,你哭了嗎?我說,沒有。這時候小雪走進來,有人夸獎她是英雄。
林東對我說起他喜歡我的眼睛,這雙并不是純黑色的眼睛。有一些藍色的玻璃碴混在了里面,扎得我們很疼很疼。林東說我的眼睛讓他想起他的家鄉(xiāng),在蜀地邊境上的劍門關(guān)。那里有一道著名的一線天。一道石縫中的天空。護住蜀地的人,也囚住蜀地的天。那道縫中的天空是藍色的,似乎盆地里所有的藍色都聚集到了那里,極藍,極藍。
我瞇著眼睛看他,說林東你有幻覺吧?1997年的時候我去了劍門關(guān),那著名的一線天上的天空和成都的任何地方一樣,蒼白得沒有特點。
林東說,是嗎?看來我真的不適合抒情。他大笑,你不知道嗎?我來自上海。
我說不出一句話。林東說,你想說什么?
我瞪著他,然后一字一句地問他,你是怎么混進學(xué)生會的?
Grace對我說她簡直不敢相信在林東和小雪身上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她對我說,我一直以為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會發(fā)生在你們中間,也會是你和林東。畢竟你們在分數(shù)上比較相似。我說Grace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分數(shù)外不能解決所有的事情,事實上,它不能解決任何事情。而小雪不屬于我們所了解的這類生物,她是最特別的。
但事情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播著。很快林東和小雪都被請進一政教處。教導(dǎo)主任來了。教導(dǎo)主任問小雪,小雪,你是怎么搞的?林東說不關(guān)她的事。教導(dǎo)主任說,小雪,你不認真就算了,怎么可以帶壞林東?林東說,錯了,我本來就壞。教導(dǎo)主任說,小雪,這件事情影響很不好啊。林爾說,你們處分我吧。然后校長來了。校長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高三的人開玩笑說他是小世紀(jì)和下個世紀(jì)所有的最后一個相信愛情的老家伙。校長對林東說,林東,如果你愛這個女孩,那么就為她想想。林爾說,不,我不愛她,我只是鬧著玩。
Grace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并且給我講述了上面的話。她說林東完了,校長真的生氣了。
我問她小雪呢,她說小雪沒說一句話。但是我知道小雪的臉色肯定非常蒼白,就像劍門關(guān)的天。
小雪喜歡把每一件事情都用一幅畫來比喻。于是她對我說對于十八歲的那件事情,她只能想到畢加索的《格爾尼卡》。戰(zhàn)爭。災(zāi)難。崩潰的世界,以及,破碎的臉。
小雪是愛著畫的。如果她愿意,她真的可以成為一個最出色的畫家,用她纖細的手指和純潔的眼睛來折射出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雷諾阿,就像她愛的雷諾阿一樣——美麗的姑娘們正值花樣年華,在過濾后的陽光下漾出幸福的微笑。我喜歡看小雪的笑臉,那上面有一種知足的安樂和滿意。小雪永遠沒有遠大的志向,所以她知足,然后她長樂。
小雪給我看的圖片除了沒畫就是一幅中國地圖。她在上面用鮮紅的熒光筆畫了一條綿長的線。西安,蘭州,敦煌,一直到樓蘭廢墟旁邊的羅布泊。小雪說這是她的另一個妙想。她想到樓蘭的故土上去,看看那片神秘的湖,有著真正屬于高原的色彩。
林東被取消了保送資格。小雪自己退學(xué)。我不知道小雪是因為受到了太大的打市,還是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理所當(dāng)然不再上學(xué)的理由??傊趯W(xué)校里,我再也看不到她。然后文科班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由于林東的保送資格被取消,這個名額分到了我們班上。我無動于衷。但事情往往就降臨到我這種無功于衷的人身上。校長把我叫去,并且把這個名額給了我。我說,我不接受,林東傷害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愿意以任何方式接受他所留下的任何東西,而且,我說,我完全有能力自己考上我想去的學(xué)校。是,校長看了我很久,然后說,我相信你的成績,但是,我卻無法承認你的心理素質(zhì)。你厭惡著考試,不是嗎?你是最可能臨場發(fā)揮失常的學(xué)生。而且,校長認真地說,不是因為任何人,這是因為你自己,這是你應(yīng)該得到的。我無話可說。在高三鋒利的刀鋒上,我正式對我的生活投降。
拿到保送名額后我去看了小雪,她正在家里胡亂畫畫,到處都是顏料。我告訴了她這個消息,小雪非常高興,然后弄了我滿臉的顏料。小雪說,色彩是自由的,生活是充滿色彩的,我們隨波而動,終于再也回不來。
2004年6月中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從小雪家出來,在百常熾熱的太陽下看到了林東。林東笑著對我打招呼,好啊。我冷冷地看著他,然后笑了,我對林東說,真的謝謝你,你讓我看到了一部本世紀(jì)最精彩的愛情文藝片,算計,虛偽,無聊的男人和無知的女人,以及,深刻的背叛。我看著他,用他所喜歡的那雙并不是純黑色的眼睛看著他,然后我真誠地告訴他:林東,你真的是個天才。
林東用一種我并不了解的神色看著我,太陽非常刺眼,他的身影在太陽下面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林東。
林東曾對我說到過中國。他說,和別的男孩子不同,他深深愛著中國這一塊古老的土地。他說,他的夢想是走遍整個中國,第一個要去的地方就是拉薩。青藏高原。那里是世界上離太陽最近的地方。然后他對我說到距離,他說,他曾經(jīng)看過一段非常煽情的臺詞,他說你要聽嗎?接著他念了出來:這個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在于,我就在你的面前,但是你卻不知道我愛你。我面無表情地對他伸出兩個指頭,林東說,什么?我說,惡心。林東笑了,他說,不錯,你就是這樣,否則這就不是你。我說等等,我上廁所。然后我跑開了,林東在我背后哈哈大笑。
我只聽到他的聲音,沒看見他的表情。
2004年7月8日。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張林東的照片,林東在照片中牽著一匹馬,大風(fēng)吹著,他站在沒有邊際的草原上,以他所特有的嘲弄的笑容看著這個世界。照片旁邊的文字上說,這個男孩在拉薩東北的一個牧場上不慎落馬,頭部著地,當(dāng)場死亡。
第二天我收到了林東從拉薩寄來的信。信上他的字跡有些潦草。或許是因為高原反應(yīng)所造成的不適。在這封或許可以稱之為遺書的信上,林東這樣寫著:拉薩的太陽比任何時候都明亮,我終于來到了我夢想中的西藏。我放棄了大學(xué)和前途,但是卻發(fā)現(xiàn)了生命中一些更為重要的東西,而且,你知道嗎?我不以為你在考場上可以發(fā)揮正常?,F(xiàn)在我在八角街的某一個角落里給你寫信,所有字跡有些潦草,但我知道你是可以明白我的。我在這條街上走了兩個小時,周圍到處是一些聽不懂的話和一些穿著鮮艷服裝的藏族人。我終于明白了小雪的話,色彩是自由的。著名的布達拉宮就在我的頭頂上,像一個神祗一樣不可一世地看著他的子民。藍天純凈,陽光燦爛。我真的感到自己的渺小。對于小雪,我非常抱歉,我只是做了一些我自以為正確的事情,我知道,你這個孩子卻不這樣想,而我,是固執(zhí)的。明天,我會去納木錯。這片藏族人稱之為天湖的地方,確實是世界上最純潔的水域。然后我會到天葬臺那邊去,看升起的桑煙,并許下我的愿望。當(dāng)然,也會去騎馬。不久以后我會回來,然后準(zhǔn)備下一次的出發(fā),新疆,西湖,冬天的時候再去拉薩。而暑假的時候或許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我記得你是個喜歡旅行的女孩。我們可以從西安出發(fā),租一輛吉普,一直開到阿拉山口去,那里是你最愛的地方。我真的是來自劍門關(guān)的孩子,在我小的時候,一線天的那種純粹的藍色,就像你的眼睛一樣。我是說,感覺上。小雪不是我們所能掌握的,她不屬于這個世界,而你不一樣。
他最后說,剛才有一只鳥兒飛過,于是我希望你的快樂永遠都有那么美麗的翅膀。
信上的時間是2004年7月2日。
我沒有告訴小雪我收到了林東的信,只是把報紙給她看了。我認為就像小說中所寫的那樣,小雪會一點都不哭地沒有表情地看著我,只是蒼白著臉。但是她卻大哭起來,聲音和一個嬰孩一樣嘹亮。我想我真的明白了林東的話,小雪是一個真正的孩子,無法掌握。小雪說小鳥終于飛走了,用他自己所喜歡的翅膀。小雪說再用一幅畫形容,那就是梵高的《盛開的桃花》——如果活著的人還活著,那么死去的人就不會死去。雖然如此,小雪還是哭得非常悲哀。
從小雪家小來已經(jīng)是黃昏了,我走到了上一次碰到林東的地方。太陽快要落下去了,城市里的人們行色匆匆,或許是要回家,或許,是要離開這里。
一個星期以后,小雪失蹤了。她出去的時候只帶了三千塊錢,幾本畫冊,和那幅被她認為是雷諾阿所畫的《花樣年華》。她離開了這個城市,和我們的生活。
九月,我來到炎熱的重慶,開始了枯燥無味的大學(xué)生活,并且等待著長大。
時間來到了2005年的2月,我收到了小雪的信。信中附著一張照片,小雪張著嘴燦爛地笑著,曬得黝黑。她站在一大片戈壁中,陽光非常耀眼,上面是蒼藍的天。
小雪說,現(xiàn)在我站的這個地方是樓蘭的故國,我實現(xiàn)了我的夢想。我終于知道了夢想是可以實現(xiàn)的,無論多么渺茫。十八歲的臨界點已經(jīng)離我遠去了,但我還常常想起那段日子里的那些事情,想起你,以及林東。有時候我會覺得林東還生存著——就在這自然的荒漠里,任何東西都可以頑強并快樂地存活下去。我也是這樣。我現(xiàn)在很好,我參加了這個業(yè)余的考古團,我們的下一步是去高昌。日子每天都是充實而美好的?;蛟S我長大了,我知道了生命中的太陽并不是如雷諾阿所畫的那樣柔和美麗,它是激越而突變的,因為這樣,才是太陽。有時候我覺得我真的就像是黛娜耶一樣,在神的塔中,等待黃金雨的降臨。我常常在回憶我們曾經(jīng)坐在暮色中的操場上,和你一起看那些鴿子飛向遠方,如果等到我們都已經(jīng)很老很老的時候,還能再這樣一起看鴿子的遠飛,那多么的好——這是我的另一個夢想。我想如果時間能夠一直停留在十八歲多么好。那么多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我卻還是一直停留在那一瞬間的回憶里?;貞浭且环N非常無奈的東西,你還記得嗎。可是我卻要告訴你,比回憶更無奈的東西,就是現(xiàn)實。現(xiàn)在我這樣想,突然有點想哭了?!?/p>
看著這樣的信,我的眼淚落了下來。淚光中,仿佛看到小雪披散著濃密的頭發(fā)在樓蘭的沙漠里靜靜行走著。上面,是蒼藍的天。陽光照射下來,她的頭發(fā)閃閃發(fā)光,掌心柔軟而溫暖。她回頭,在樓蘭美麗炫目的陽光下,她看著我,琥珀色的眼睛發(fā)出明亮而柔和的光芒,我的小雪,她就那樣對我微笑著,然后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但是我身邊仍然帶著雷諾阿的那幅畫。你還記得嗎?就是被我固執(zhí)地叫做花樣年華的畫。兩個女孩并肩坐著,前面,路在延伸,并分叉。
你知道嗎?花開了,又謝了,但它終會再開——這就是我們的花樣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