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極溺子，沉痛父愛豈能如此了心債？

2005年3月21日晚7時許，一位剛做過腦瘤手術的8歲患兒，溺死在安徽省立醫(yī)院的花園水池里。令人感到非常蹊蹺的是，花園水池水最深處僅有82厘米，最淺處71厘米，而患兒身高1米3，按理不會自遭不測，由此警方懷疑這是一起故意殺人案?？墒莾词钟质钦l呢？

8歲兒子身患絕癥，不幸病父痛不堪言

32歲的程濤，家住安徽省亳州市城父鎮(zhèn)。2001年，他和母親先后患上了乙肝，兩人一年光吃藥就要一兩萬元。由于全家都沒有固定工作，他和母親治病已經(jīng)將家底掏空，全家6口人的生計一下子成了問題。

程濤有兩個好兒子，尤其是小兒子程世明。程世明8歲，他聰明、活潑，長相也很討人喜歡。程濤生病后，就把希望全寄托在了兩個兒子身上。

2005年元月底，程世明突然出現(xiàn)頭痛、嘔吐和暈倒等現(xiàn)象。經(jīng)安徽省立醫(yī)院檢查的結果猶如晴天霹靂：程世明患了腦瘤，必須立刻進行手術！

對腦瘤，程濤和妻子劉敏并不陌生。鎮(zhèn)上有一個孩子患了腦瘤，治療了兩年后，孩子還是走了。劉敏一聽說兒子患的是這種病，當即在醫(yī)院里嚎啕大哭！

醫(yī)生告訴程濤，潛伏于程世明顱內(nèi)的屬于一種偏良性的惡性腫瘤，即使手術，也只是延長孩子的生命而已，“至于存活期，因人而異”，樂觀的話可以再活3～5年。

程濤如遭雷擊，差點癱倒在地。但他還是下了決心，不管兒子能夠再活幾年，他也要盡一個父親的職責，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等死?。∷麄冞x擇了價格昂貴而療效更好的適形調(diào)強放射，因為醫(yī)生說傳統(tǒng)療法可能會影響到兒子的視力。程濤說：“哪怕兒子只能活幾天，也要讓他看得見東西，看得見光明。”

由于家里的積蓄早已用凈，兒子2萬元的腦瘤摘除手術費用是他們四處借來的。

望著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兒子，程濤明白：因為他和兒子的病，父子倆人的距離正在被隔得越來越遠。面臨著生離死別，他卻連親近一下兒子的機會都沒有，他內(nèi)心的痛苦真是無以復加！

親情難舍，兒子目光拖住父親赴死腳步

2005年春節(jié)，程濤和妻子在病房里陪兒子度過。

夜里程濤醒來，見劉敏蜷縮在兒子的腳頭打盹，心里突然酸楚難禁。身為乙肝病人，他不能干重體力活，不能出去掙錢。因為怕把肝病傳染給妻子，幾年來他讓年輕的妻子獨守空房，如今，她還要面臨失去兒子的痛苦……想到這里，程濤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正月初七，經(jīng)醫(yī)院同意，程濤和妻子領著兒子回到亳州的家里，程世明端起倒了一點飲料的杯子，給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哥哥一一“敬酒”。他對爺爺說：“爺爺，您年紀大了，還在為我的病奔波，我真感到不好意思。您多保重身體，等我長大后一定好好地孝敬您和奶奶?！睜敔敽蹨I跟孫子碰了杯。

程世明又給程濤和劉敏“敬酒”：“爸爸，媽媽，我這一病，可把你們忙壞了。我最擔心爸爸，不要因為我，把你的身體累垮了?！?/p>

程濤不能喝酒，也只是像兒子一樣倒了一點飲料。他舉起杯子，強忍著眼淚說：“兒子，別擔心，爸爸得這個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沒什么事。只要你早一天好起來，我們這一家就有希望！”

程世明又端起杯子，對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說：“哥哥，本來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對我們倆都抱有希望，可是現(xiàn)在我有病了，看來一時半會也好不了。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多拿獎狀。原來你拿一份，現(xiàn)在你要拿兩份才行，把我的那一份也拿回家……”

聽程世明說出這樣的話，一家人止不住掩面而泣。

過完正月十五，程濤和妻子又帶兒子重返省立醫(yī)院，開始了第一次手術后的放療。

程濤親眼目睹了放療給兒子帶來的巨大痛苦，兒子不能吃飯，頭發(fā)也差不多掉光了，他多么希望這樣的病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啊。

有一天，程世明突然慌恐地對他喊道：“爸爸，我右眼看不見了！”程濤拿手試了試，兒子的右眼果然看不見了。他連忙去叫醫(yī)生，醫(yī)生說：“沒辦法，右眼保不住了。”程濤聞言，心里不由得掠過一陣恐懼。妻子當場哭了起來。

有一天，程世明突然提出想去逍遙津公園?！凹偃缫院笪覂芍谎劬Χ伎床灰娏耍B公園是什么樣子我都不知道?！背虧凉M足了兒子的要求。他和妻子一人牽著兒子的一只手，來到公園。這時公園的許多花已經(jīng)開了，雖然因為身體虛弱，程世明不能玩碰碰車等項目，但看看那些花卉，看看風車，看看公園里成群的白鴿，他還是顯得很高興，似乎完全忘記了身體的病痛。

就在這天晚上，程世明提出讓母親睡鐵床，他和爸爸睡一頭：“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一張床上睡覺了。爸爸，我想摟著你，睡一個晚上，行嗎？”這是兒子對父愛的渴望，使他從內(nèi)心里發(fā)出了這樣的呼喚啊，程濤的心不由得顫栗起來，但想想自己的傳染病，他還是硬著心腸拒絕了兒子的要求。

午夜時分，窗外滿天繁星，一直無法入眠的程濤悄悄地拉開病房的門，走出室外，一直走到了白天游玩的逍遙津公園后面的護城河邊，走到了架在護城河上的阜陽路橋。

橋上燈光閃爍，橋下的河面上泛著藍幽幽的光。不時有路人和車輛從橋上通過?！皟鹤樱乙呀?jīng)無力救你了。我自己也成了這個家里的累贅，實在沒辦法了，就請你原諒你有病的父親吧……”他想到去尋死，可當他就要抬起腿的時候，兒子求生的目光以及妻子幽怨的眼神在他的眼前一閃，再也除之不去。程濤將身體伏在橋欄桿上，任眼淚一滴滴地掉進河中。凌晨時分，程濤終于撐起身子走回醫(yī)院。

程濤發(fā)現(xiàn)兒子和妻子醒著，兩人一臉焦急。兒子問他：“爸爸，你是不是去外面散步了？”程濤無言以對。兒子說：“我和媽媽醒來就不敢再睡了。爸爸，你會扔下我不管嗎？”程濤的喉頭發(fā)緊，眼淚差一點又涌了出來，他為此前自己想自殺的舉動感到羞愧不已。他用一雙大手合住兒子的手掌，輕輕地說：“兒子，爸爸會永遠陪著你。”兒子咧了咧嘴，艱難地笑了。

悲觀的愛，病兒被殺兇手竟然是父親

3月20日，腫瘤科醫(yī)生通知程濤，他們交的錢已經(jīng)用完了，需要續(xù)交醫(yī)藥費。程濤只好再次回家找親戚借錢，好不容湊了7800元，而接下來的放療還需要2萬多元，錢仍然遠遠不夠。

程濤拿著借來的錢，匆匆忙忙地回到醫(yī)院，這次他變得更加沉默了。

這天傍晚，程濤將程世明帶到醫(yī)院的花園水池邊。兒子想要看一下哪條金魚更大，不小心踩到水里，鞋和褲腳都濕透了。程濤去醫(yī)院旁邊的商店，花25元錢給兒子買了一雙黃色的帆布球鞋，還買了兩根香腸和一只雞腿。自兒子患病以來，這可能是程濤最為慷慨的一次。

這天傍晚，突然下起了中雨，還伴有三、四級的大風。晚上7點多鐘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程濤將兒子帶出了病房。大約過了十幾分鐘之后，程濤一個人回到病房，樣子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似乎突然想起兒子沒跟他一起回來，便一臉緊張地問妻子：“兒子哪去了？”然后轉身就向大門外跑。妻子劉敏渾身一驚，也循著程濤的方向追了出去。

劉敏剛追到門口，就聽到程濤在花園水池邊大喊一聲：“小明掉水里了！”劉敏頓覺渾身冰涼，她跌跌撞撞地跑到花園水池邊，此時程濤已經(jīng)從花園水池里撈起一身濕漉的兒子，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可任憑怎么呼喚，兒子都不會回答了。

在這個風雨交加之夜，夫妻倆撕心裂肺的哭聲聽起來是那么的凄涼。

程濤的父親程孝峰怎么也無法相信，做過腦瘤摘除手術的孫子沒有死在手術臺上，卻淹死在醫(yī)院很淺的花園水池里，他要找醫(yī)院討一個說法。此時，巨大的悲傷讓一家人情緒明顯失控，只有程濤還算“理智”，他要求盡快將兒子拉回亳州安葬。

面臨著巨大壓力的醫(yī)院無奈之下向轄區(qū)三牌樓派出所報了案。合肥廬陽區(qū)刑警大隊的辦案人員隨即趕到醫(yī)院，種種疑點匯聚到一起，辦案人員覺得程世明死得很是蹊蹺。

首先，在這么惡劣的風雨天里，程世明怎么可能一個人跑到花園水池邊去玩？據(jù)參與搶救的醫(yī)生證實，他在為程世明清理呼吸道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大量的泡沫，但腹腔里的水卻非常少，“這些都與通常的溺水情況不大一樣”。還有一個疑點，當時天色已黑，程濤為什么跑到雨中那么迅速地就找到了“落水”的兒子？而在兒子淹死之后，他并沒有像其家人一樣要找醫(yī)院討“說法”，而是急于將兒子拉回亳州安葬……種種疑點都集中到程濤的身上，審訊開始了。

經(jīng)過審訊人員幾次攻心戰(zhàn)之后，廬陽區(qū)刑偵大隊副大隊長梁斌嚴厲地對程濤說：“你應該磕三個響頭，分別給你父親、妻子和死去的兒子，你對不起他們！”程濤愣怔地看著梁大隊長，又看看天花板，眼淚從臉上“刷”地流了下來。他突然趴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兒子，是爸爸害了你。爸爸有罪，爸爸對不起你??！”程濤捶胸頓足，號啕大哭。

精神已處于崩潰邊緣的程濤，隨即交待了自己的犯罪事實：那天晚上，他趁天黑有雨，病房外面沒人，便將兒子帶到花園水池邊，趁兒子不備，用手緊緊地扼住他的脖子，并把他推下了水池……

程濤還交待說，其實在這之前，他就曾想過要和兒子一起自殺，是兒子那求生的目光，拖住了他自殺的腳步。當他再一次回亳州借錢時，看到10歲的大兒子連書本費也交不起，他又重新萌發(fā)了殺死程世明的念頭。“我想，他自然活不了幾年，就不要再忍受那么大的痛苦接受放療。再說，我們這個家也實在拖不起了。早一點死，對他、對我們?nèi)一蛟S都是一種解脫。” 程濤交待完這一切后，從懷里取出借來的7800元錢，請求警方轉交給他的父親。然后便暈倒在地。

3月31日，廬陽區(qū)人民檢察院正式批準逮捕程濤。當這一消息傳到程濤的家鄉(xiāng)亳州城父鎮(zhèn)時，許多人都感到大惑不解——程濤居然是懷揣著剛借來的7800元醫(yī)藥費，殺死了自己患病的兒子！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里，哪怕親人能在世上多活一個小時也是好的，而程世明年紀又這么小，作為父親，程濤怎么能夠忍心在兒子剛做完手術后殺死他呢？

由于無法接受程濤殺死兒子的事實，劉敏和婆婆在床上久病不起，整天打著吊瓶，哭哭啼啼，精神恍惚，而程孝峰這位堅強的老人也似乎挺不住了，只能聽憑命運的擺布。

從4月中旬開始，城父鎮(zhèn)的許多群眾自發(fā)地組織起來，聯(lián)名寫信給省城的檢察院、法院，他們陳述的事實很簡單：程濤是一個好人，是一位善良的好父親，平時他非常溺愛他的兒子，在兒子生病后，他也盡了最大的努力，企圖挽救兒子的生命，已做到問心無愧了。而程濤自己患乙肝病多年，他這樣做只是一時糊涂、一念之差，請求法律對他給予從寬處理。5月28日，該案被廬陽區(qū)檢察院移送起訴。

記者為此采訪了安徽省法官學院副教授、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高級法官張國軍。張國軍認為，對于此類殺親案的判決很是棘手，國內(nèi)外都缺少明顯的判例。當然，此類案件的判決不可避免地要顧及情感因素，如果從社會危害程度上考慮，或許可以為程濤爭取一個盡可能輕的判決。如果法律能夠免除程濤的死罪，而經(jīng)醫(yī)生診斷確認他又患有嚴重的傳染病癥，監(jiān)獄和家人都可以為其申請“保外就醫(yī)”。但發(fā)生這樣的殺子悲劇，背著沉重的心債，今后程家所有的人將注定不會活得輕松。

【編后】編罷此文，讓人唏噓沉重不已。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可程濤不是一位惡父，他對兒子有著深厚的父愛，只是父愛面臨絕境、面對無奈之際，不堪重負，進而裂變成一個殺子兇手！掩卷思來，縱然兒子生存無望，但只要他睜著雙眼，他就有與正常人相同的生存權利，生命就應得到尊重，得到更多的人性關懷，而不是去將一個孱弱無望的生命止于扼殺！或許對一個貧寒的家庭來說，程濤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但他可以向社會、向大眾尋求愛心的合力，來幫助他一起渡過難關?。「笎凼遣┐鬅o私的，也是最堅韌持久的，它決不是如此的促狹和悲觀無望！但愿類似的人間悲劇不再重演。

（編輯：魏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