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陽光很好的初春的午后,是我15歲生日的前一天。一個人在一條熟悉的街上閑逛。那條街臨近兩所大學(xué),所以沿街開了許多精巧別致的咖啡館,服飾店和禮品店。筆直的街道兩邊種了玉蘭樹。我喜歡看著那些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古色古香的木門和個性鮮明的招牌,還有初春時候滿街飽滿的白玉蘭花苞。讓人覺得輕松,沒有負擔(dān),充滿希望。
走著走著,忽然看見一家新開的小店,白色的店牌上只有幾個干凈利落的紅色英文字母:ONESHOP。一間店。好奇怪的名字。透過纖塵不染的櫥窗望進去,滿是胖乎乎的長毛絨玩具,奇形怪狀的罐子茶杯,玲瓏剔透的飾品,呵,原來是家禮品店。
推開一扇完全用玻璃做的門,立刻響起了叮叮當當?shù)拟徛?,——抬眼,一串銀色風(fēng)鈴在金色的陽光下閃著快樂的光芒。所有的銀管子圍成了一個圈,而每一根管子的下面吊一只彩色的小馬,因為推門時產(chǎn)生的風(fēng),風(fēng)鈴響了,小馬也繞著中間的月亮墜子打起了圈圈,還一搖一晃的,讓我聯(lián)想到小時候在游樂場里玩的旋轉(zhuǎn)木馬。我不禁笑了。
走進去,是非常明亮的小小店面。一個簡單的正方形房間,大約只有十二三平方米,貨架就沿著四面墻壁放置。中間余留一小塊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張小桌子和一把小椅子。桌子上放了一個插著百合的玻璃花瓶,堆滿了花花綠綠的包裝紙,一個女孩子正坐在椅子上給手中的包裝袋做最后的修剪。聽見風(fēng)鈴聲,她抬起頭,沖我一笑。
一張非常年輕的面龐。真的,我找不出比“年輕”更合適的形容詞。
略泛著粉紅的雪白的臉,清澈見底的棕色眼睛,鼻子在陽光的照射下是一段優(yōu)美的弧形拋光面,微微張開的唇。黑色如緞的長發(fā)束在腦后,用一個簡單的蝴蝶卡子。白色的毛線衣,深藍色牛仔褲。如山泉般簡單純凈的微笑。
店雖然很小,但東西卻很齊全。無論一個小小的燭臺,還是一張薄薄的海報,都張揚著青春的個性卻又不乏溫馨。暖氣開得挺足,伴隨著“嗡嗡”的低響,一陣陣熱風(fēng)在我的臉上撓癢癢。輕輕的濃郁的鋼琴曲子回轉(zhuǎn)在空氣里。感覺在這個正方體里,每一寸空間都不是閑著的。那種感覺不是擁擠,而是一種滿足。
我一一看著架子上的小玩意兒。
過了好久,“是給朋友買生日禮物嗎?”女孩走到我身邊輕輕地問。她的聲音就像她的臉一樣干凈。
“不,明天倒是我自己的生日呢?!蔽曳畔率种邪淹娴乃Ъ埧粗?,她的眼睛讓我感到安心。
“是嗎,那你可以給你自己買件禮物?。 彼荒樥J真。
“自己給自己買禮物?哪有這樣的事啊?!焙?,看不出來她這么會做生意。
“是哦,會有別人送你禮物的對吧,你爸爸媽媽,還有你的朋友。”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像我,只有自己給自己買禮物?!?/p>
“嗯?”我疑惑地看著她。她的眼中有落寞。
……
那天,我和她聊起來。原來她的家在遠方的一個縣城。難怪她有一副絲毫未經(jīng)塵世的面容。她只身一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不是為了賺錢,只是想看看村子以外的世界。于是就找到這份幫別人看店的工作。遠離了親人,遠離了朋友,每天在這個小小的正方體里獨自面對一張張陌生的臉。所有的人都來去匆匆。帶著幸福的微笑推門進來,幫自己的親人朋友挑選合適的禮物,帶著滿意的微笑出去,連一聲“謝謝”都不曾留下。
她說,上個月是她的生日,沒有任何人送禮物給她甚至連一句“生日快樂”也沒有。她花了到這個城市以來最貴的一筆開銷,給自己買了一件生日禮物。
“瞧,就是那串風(fēng)鈴?!彼χ銎鹉?,迎著陽光,“我把她掛在門口,只要一有人推門進來她就會響了,這樣,我也就不那么孤單了?!?/p>
那一刻,我看著她臉上如風(fēng)鈴銀管一般單純的笑容,心里面竟是酸酸的。
……
轉(zhuǎn)眼就到了第二年的冬天。
一年里,總是一個人去“一間店”。
第3次去的時候,店里多了一張折疊的凳子和一次性水杯。
說不清令自己流連的究竟是什么,是推門時一聲“叮叮當當”的問候和旋轉(zhuǎn)的小馬,還是清新而濃郁的鋼琴曲,是小小的讓人滿足的空間,還是一張年輕的面龐,或是一瞬間綻放的純凈的笑,和一段寂寞的話。
而這些都是不需要說清楚的,無論怎樣,事實只有一個:在世界以外,我有另一個正方體的空間。在時間以外,我和另一個女孩有著不定時的約定。
那一家小小的店,不經(jīng)常有人去,許多時候只有我和她兩個人。我們會一起看一本雜志,或者聽一首令彼此感動過的歌,更多的情況下,是說話。她說她留在村子里的童年,說她在村子里相識的戀人去了遙遠的北方,一去不回,還說她說她媽媽做的飯的味道,甚至連她壞了一顆牙也要告訴我。但她不說她真實的名字,不說她的年齡,不說她家鄉(xiāng)的具體地址。我也不問。她總是一邊說話一邊做著手中事情,扎一朵包裝袋上的花,或者做有波浪邊的禮品袋,眼睛盯著手中穿梭的針線,臉上卻流露著淡淡的笑意,那樣子,有說不出的美好。
我也說,可是我的瑣事一到了那個世界以外的小小空間,就變得微不足道起來??粗舶察o靜地看著我傾聽我的模樣,我就會變得安心。
每當我推開門離去的那一剎那,都感覺自己迅速溶入另一個世界里。而在我要離去的時候,她也從不問我會不會再來,何時再來。
有些時候,多半是雨天,我們都不說話。我們各自坐在椅子上,發(fā)呆,看窗外。直到有人進來。那些時候,覺得感動,感動得不可自拔。可是,在感動些什么呢?那種感覺,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默契?
第二年的冬天。飄起小雪的12月。我在窗前寫卡片的時候,莫名地想到了她。于是我挑了一張淡綠色的圣誕卡,上面有黃色麥穗。就像印象中的她一樣,安靜,質(zhì)樸,可愛。
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也不知道該怎樣署名,于是索性就用綠色的彩色鉛筆在卡片上寫了4個最簡單的字:祝你快樂。信封上是:TO ONE SHOP。
平安夜,去給她送卡片??煲叩降觊T口時,忽然有點害怕。也許我們都不習(xí)慣這樣的方式。
再走近一點,我停住了腳,偷偷觀望著小店,當她回過身去整理架子上的東西,背對著玻璃櫥窗時,我趕緊跑過去,把卡片從門縫里塞了進去,然后匆匆跑開。
……
再一次去,在我走的時候,她突然說,謝謝你哦。原來她知道了。我們就都笑了。
再后來,去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因為離中考越來越近。還因為,圣誕節(jié)之后出現(xiàn)了一個男孩,一個也喜歡旋轉(zhuǎn)的小馬和流轉(zhuǎn)的鋼琴曲的男孩。他在那條街附近的大學(xué)念書,有一張眉清目秀的臉。他總是去店里買東西,買啊買啊,直到有一天,他在買下了一條粉紅色的毛線圍巾之后,把它送給了她。送的時候,他的臉比圍巾還紅,他說:“我觀察了好久了,你沒有圍巾用。”
我趕緊笑著跑出店去,笑著笑著心里卻灌滿了惆悵。真是,我明明是在為她高興的啊。
只是,那不再是屬于我的一間店了。
……
中考結(jié)束以后,和朋友瘋狂地玩了一陣。某天晚上一個人坐公車回家,空空的車廂居然只有我一個乘客。我別過頭去,想欣賞一下車窗外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和熱鬧的人群,卻意外地看到了一張映在車窗上的疲憊的臉。忽然之間,覺得這樣的空間和不知所措的感動,好像似曾相識。
于是,我又來到了一間店。
站在門口,卻沒有力氣去推那扇門。因為即使我推了,也不會有“叮叮”的鈴聲,也不會有旋轉(zhuǎn)的小馬了。
店面被擴充過,寬敞的空間讓我覺得心慌。一個濃妝艷抹的小姐幫我拉開門,殷勤地朝我笑著:“要買點什么?”
我突然變得結(jié)巴起來,問她:“以前的那個女孩呢?”
“你是說從前在這兒看店的那個?她回老家去了,聽說是她家人給她找了個婆家。她回去嫁人去了?!蹦桥⒁贿呎f一邊對著我身后的玻璃門照著,擺弄她那短得不能再短的頭發(fā)。
“是和那個男孩嗎?”我脫口而出,說完后,又猛地意識過來,怎么可能。
“什么男孩?你買不買東西?!”小姐莫名其妙地看著我,那莫名其妙之中還夾著一絲不耐煩。
“對不起,謝謝。”我轉(zhuǎn)身離去。推門時不再有那種特殊的感覺,因為里外已是一樣的世界。
夏日璀璨的陽光灑落了一地,喧鬧的蟬鳴陣陣襲來。一切都不是那個初春的午后了。是否,短短的幾分鐘,我的那個世界以外的空間,就可以這樣消失,甚至不留下一絲存在過的痕跡。就像許仙在和白娘子把酒暢談一夜之后,就再找不到那間美麗的大宅。
昨天,又路過那條街,街上正在搞拆遷,“乒乒乓乓”好不熱鬧。我親眼看見,那家店的位置已經(jīng)成了一片灰色的殘磚碎瓦,一輛出租車疾馳而過,帶起一大片煙霧迷蒙。
呵呵,在那一瞬間,我居然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知道,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曾經(jīng)有過一個正方體的小小空間,她永遠存在,她永遠是我的,一間店。
(指導(dǎo)老師:陳耀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