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圓的時候,只有我在院子里。我喊:“快出來看月亮,月亮是圓的!”喊了半天,只有一個人跑出來,手里還拎著一把捅煤爐的火鉗,那是爺爺。
哎,這個能得知月亮幾時幾刻最圓的高科技年代,空閑有了,月亮卻被人忽略了。它也只能躲在云層里傷心,望著萬家燈火,知道自己不被需要了。
爺爺很高大,這大概與他年輕時吃過的苦有很大關(guān)系。
爺爺小的時候,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他每天得到野地里割豬草,去土路上拾牛糞。烈日把爺爺烤得黝黑,勞苦也練就了他一身強健的體魄。
說實話,爺爺小的時候沒什么志向。惟一的愿望就是吃一口白面饅頭。
讓爺爺一生難以忘懷的時刻是在一個下午。爺爺照常出去拾牛糞,撿到桑苑鎮(zhèn)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牛糞旁有一小包草紙包著的東西。爺爺小心翼翼地彎下腰,拾起紙包,又小心翼翼地打開它。打開它的時候,爺爺緊張得兩只眼睛瞇到了一起,他開始想像,里面興許是一錠銀子,一個雞蛋?!沉甸甸的,還有些分量哩!
當(dāng)爺爺終于把包裹拆開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一小塊不起眼的餅,摸上去油油的,硬硬的。爺爺?shù)拖骂^,鄭重地嘗了一口——爺爺發(fā)誓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打那以后,爺爺就決定要當(dāng)兵,因為爺爺?shù)膵寢屨f,那東西是一個軍官丟的,叫月餅,我們每年過八月十五就吃這個。
我遞了一塊月餅給爺爺。
“爺爺,嘗塊月餅吧,很好吃呢!”
爺爺接過月餅,咬了一小口,幸福地瞇起了眼睛,卻又立刻燙手似的丟給了我。
“不能再吃了,要不血糖又要高了。”
哎,這個月餅不值錢的年代,它們不再被享受,而是被裝在美麗的盒子里送來送去,它們只能躲在盒子里哭泣,望著自己不再圓滿的身體,知道自己已經(jīng)過時了。
部隊招兵,爺爺愣是連著拾了三天的牛糞,提前干完了一天的活兒,跑到部隊里去應(yīng)召。領(lǐng)事的人問爺爺有什么本事,爺爺支吾了半天,硬是沒說出來個啥。那軍官于是舉起個小牌,放了十幾米遠(yuǎn),讓爺爺看上面的畫兒。爺爺看了半天,見是個圓的東西,手掌一樣大,土黃土黃的,驀地想起了那塊自己吃了兩個星期的月餅,不知覺地高喊出了“月餅”。
那軍官愣了,半晌才回過神。所有在場的人都笑了。也有不知道月餅是什么東西的人,但也被爺爺抬頭,挺胸,收腹筆直站立的樣子逗樂了。
領(lǐng)事的軍官說:“這個同志眼神好,就讓他到炮兵連去吧!”
回到家,爺爺一宿沒睡。
爺爺不看月亮,卻一直盯著那塊月餅——我知道爺爺想吃。我掰了一塊豆沙的給他。
“不,不,不,還是不吃,晚上吃了,要肚脹的?!?/p>
我沒說什么。爺爺總會吃的。
哎,這個隨心所欲的年代,人們想懷抱幸福,卻不記得幸福的模樣,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望著那些不屬于這個年代的人幸福得滿面生輝。
爺爺當(dāng)上兵以后,生活上沒什么變化,也再沒有機會嘗一口月餅。不過,倒是經(jīng)常吃些玉米面兒窩頭,爺爺已經(jīng)很滿足了。
爺爺24歲的時候,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了,爺爺終于派上了用場,去了前線。爺爺?shù)臒崆楸蝗紵?,他高喊口號,瞄?zhǔn),開炮,一次又一次準(zhǔn)確無誤,轟倒了敵人的炮樓。
打仗的時候,爺爺連玉米面窩頭都吃不上了,還經(jīng)常挨餓,但他的眼睛是那樣的有神。爺爺?shù)男闹谐涑庵环N豪情,把他對月餅的渴望轉(zhuǎn)變成了對祖國的熱愛。
在戰(zhàn)場,爺爺過了一個中秋。沒有月餅,沒有糧食,只能空望著月亮思念遠(yuǎn)方的奶奶。
夢里,笑靨如花的奶奶端著一盤月餅,可人地坐下,拿起了一塊,遞給爺爺;夢醒,爺爺只能強忍淚水,蜷緊身子,抵御寒風(fēng)。
那場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三年,久遠(yuǎn)得讓爺爺只記得炮聲和嘶喊聲。
三年后,當(dāng)爺爺作為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生還的戰(zhàn)士之一從戰(zhàn)場歸來時,奶奶已經(jīng)生下了大伯,爺爺?shù)男⊙劬Σ[得更緊了,耳朵聾了一只。
爺爺說,那小眼一半是開炮瞄準(zhǔn)瞄的,一半是樂的,而那耳朵,是炮聲震的。
爺爺終于拿起了一塊月餅,緊張地咬了一口。
“呵,真甜!”爺爺說。他的小眼又?jǐn)D到了一塊,這回連鼻子也湊了上去。
“嗯,這塊更好吃?!蔽矣诌f了一塊上去。
哎,這個擔(dān)驚受怕的年代,那些“聰明”的人終于找到了幸福,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沒有能力承擔(dān)它。他們也只能哀嘆著,追悔那些逝去的歲月。
現(xiàn)在,和爺爺說話要很大很大聲。爺爺有了滿頭白發(fā),爺爺有了微微傾斜的背,爺爺有了渾濁的雙眼……
爺爺也有了圓圓的月餅,餡很多,很甜,很漂亮,都是拿模子印出來的,上面雕著好看的花兒,可惜爺爺看不清楚。
“爺——爺,你——吃——這——塊——嗎?豆——沙——的,是——豆——沙——的,很——甜!”
爺爺把火鉗放在地上,湊到我跟前,聽了許久,才呵呵地笑,邊笑邊模糊不清地說:“吃,管他什么病,吃!”
爺爺咬了一大口含在嘴里,用沒有牙的牙床來回摩擦著,滿足地咽下去,昂起頭,瞇著眼看了看月亮,對我說:“天冷了,回屋吧?!?/p>
我望著爺爺?shù)谋秤?,他彎著腰,手里拿著半塊殘缺的月餅,埋著頭,像是在尋找著什么。
爺爺是在找火鉗吧。
哎,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年代,人們最終得到了幸福,卻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都異樣地望著自己,后來他們才知道,原來那些人是感動得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