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2年春天一個有雨的下午,陰沉的天色破壞了那堂英語課,我可愛的女老師站在講臺上說,我給大家唱首跟雨有關的歌吧。那年她25歲,梳兩根長長的麻花辮,穿黑色大衣,她的聲音很美,歌詞也很美:
當春雨飄呀飄地飄 / 在你理也理不好的發(fā)梢 / 帶上你的水晶珠鏈 / 請跟我來
后來在初三的畢業(yè)晚會上,我和阿史唱了這首歌,唱的時候,我緊盯著他,仿佛透過他單薄的臉頰看到了我的未來和許多的愛。那是我的15歲,身上永遠是少年的朝氣和自信??伤麖碗s而又萬分哀傷的眼神告訴我,唱吧!唱吧!唱過了今晚可就沒機會了。的確如此,當晚無論你唱得怎樣同學們總是很安靜地聽完,然后給你雷鳴般的掌聲,而這如果在平時,情況往往恰恰相反。
會后,我看見英語女老師用手帕來回擦拭眼角的淚,兩根長長的麻花辮,依然醒目,但色澤暗淡。
畢業(yè)后的第一天,縱使依依不舍,我還是將所有與初中有關的照片和書籍第一時間從我的房間轉移到了雜物室。我是一個經不起回憶的人,一回憶就感傷,我怕感傷,在中學當老師的媽媽也不失時機地湊了過來,說:“孩子,都快讀高中了,得聽話了喲!”哦,我只想這么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媽媽最常說的話是高中的生活就是一張大網,網得你動彈不得,只能乖乖的一心專注學習。我還是不以為然,當初讀初三前也是這么說的,可我還是邊學邊玩好端端地活了過來,沒什么壓力,或者說壓力不大,玩得開心,學得也不賴,過得挺滋潤的。
隨之而來的高中,生活似乎也如我所料。
開學那天我和阿史一人背一書包滿臉憧憬地走進了我媽媽所在的高中,在報名表上得知我和阿史分在一個班時,我們開心地相互擁抱,而到了教室后我發(fā)現我恨不得與全班同學擁抱,因為我們整個初中時代的死黨幾乎都分在了一個班,每個同學見了面都會相視而笑,氣氛和諧而又令人不安。阿史摸了摸頭,又搖了搖頭,說:“這下老師可有得受了?!惫唬酉聛淼臅r間里,我們班在領導們眼中可謂囂張無比,經常有老師吹胡子瞪眼睛的,多次警告我們別講話無效后摔門而出,并揚言以后絕對不會再教我們班一節(jié)課,但每每考試成績出來后老師便會瞪大眼睛,心情一路從雨到陰到晴再到心花怒放,因為我們考出的成績與我們上課認真程度形成極大的反差,只是老師不知道,我們每天上課回去后都會把課本自學一遍,這是我們整個初中時代留下的習慣或是特長或者也是缺點。我也是其中一個,阿史也是。我們每天早上借無數種理由找老師簽條子后跑出校園吃早飯,白天除語數外政史地外不是睡覺便是下棋,因為我們早已認準文科是自己的未來,偶爾監(jiān)控器轉動起來便用一個塑料袋給包起來,詫異的是保衛(wèi)科的叔叔們至今沒來找過。晚自習要么寫寫隨筆,要么看看課外書,只是晚自習回家后便真正開始自學行動,借助教輔認認真真地把課本讀通。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媽媽所說的網,但我的確很輕松,也很開心,雖然我知道這種學習態(tài)度在高中已不可能使成績出眾。
真正讓我感到壓力的是有一天媽媽將一張“距高考還有730天”的大紙條貼在了我房間白花花的墻上,我第一次感覺到了高考距離我竟是如此近了,眼前的數字讓我感到眩暈,我前所未有地反感我的母親,盡管我沒有一把將那張紙條撕下來。接踵而來的一幕幕讓我感覺到媽媽所說的那張網不只來自生活本身,而是來自大家庭。每次一大家人吃飯時,外婆總是不停地嘮叨:“加寧啊,你是這些小朋友中最大的,過兩年就要高考了,你可得做個好榜樣??!”說著,便往我碗里夾上一大堆菜,看著滿桌親人用希望的眼神望著我,我被灼傷了,口里的飯菜不能下咽。弟弟妹妹們也不忘積極地應和著:“加寧哥哥考哪所大學,我們就考哪所大學。”童稚的聲音讓我臉色蒼白。我放下碗,假稱飽了,在滿桌驚異的表情中走進了房間。我告訴自己,也許真正的網已經向自己張開,現在不是初中,我再也回不到那段快樂無比的日子了,我想沖破這道網,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我把我的想法跟阿史說了,我看見他情緒低落,他說他母親病了,他要努力讓母親開心。我們開始上課認真聽講。我開始迎向我美好的未來。
我相信我可以沖破這道網的,無論是高中生活本身,還是來自家庭的希望。2004年春節(jié),我和爸爸媽媽像往年一樣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家看望爺爺和奶奶。鄉(xiāng)下的空氣很清新,爸爸說退休后他一定在鄉(xiāng)下建房子住在鄉(xiāng)下,媽媽笑著應和著說最好還種兩畝田,養(yǎng)兩頭牛,我說我可就成名副其實的放牛娃了。在那低矮的土磚房內我看到了一年沒見的爺爺。爺爺弓著背,用手摸摸我的臉,用力地喊到:“加寧又回來了啊,又長高了啊!”爺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像喊了,臉上的皺紋間夾雜著幸福和喜悅。第二天,我和爺爺步行十幾里到集市上去玩,鄉(xiāng)下人叫趕場。只是人家都是帶著東西去賣的,可爺爺什么都沒帶,因為爺爺家除了吃飯的糧食沒什么農產品可賣。他從集市批發(fā)了幾十個蛋,然后沿街去賣賺點差價。一個下午,爺爺辛辛苦苦把所有的蛋賣了出去也只賺了一元錢,可臉上還帶著似乎大有收獲的笑容。晚上回家后,我一邊抱著磨起了水泡的腳,一邊向媽媽訴苦,說爺爺是不是老糊涂了,一天累這么久,就賺一塊錢。真是老糊涂了,一塊錢還不夠我買支冰激凌呢!媽媽只是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你以為賺錢很容易嗎?”
回城的那天,爺爺聽說我們要走便把我拉到了屋內,手顫抖著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放在我手上。我心頭一震,下意識地又把錢放到了爺爺手里。爺爺一天辛辛苦苦來回30里路就賺一塊錢,這100塊……我不敢往下想。爺爺顯得很緊張,站在了那里:“孩子,是不是嫌少,爺爺……爺爺只有這個條件?!蔽亿s緊說沒有,沒有。爺爺又把錢塞進了我褲袋里:“孩子,把錢收好,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對得起你爸媽養(yǎng)育你這么多年??!”
看著爺爺弓著背呆呆地站在我面前,我哭了。只覺得一張無形的大網覆蓋了我,很重,很重。
寒假開學后,我看見阿史瘦了很多,他告訴我他的網破了一半——他媽媽患直腸癌去世了。他說他懷念那張給他壓力和動力的大網。晚上,我們翻墻跑了出去,我平生第一次喝了酒,他也是,我們說好明天一起為理想奮斗。
每個中學生身上都有一張大網,我們沒有必要沖破它,也無法沖破它,我們只需要遠遠的、靜靜的透過網間的縫隙眺望未來,這樣也很溫暖。
(指導老師:林長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