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在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下,已經(jīng)很少見到這種有五六十年甚至上百年歷史的老房子了。泥土打成的墻壁,各種各樣的木頭支起的屋架,都蒙在一層厚厚的塵灰下面,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地面上擺滿了雜七雜八的物什,讓人幾乎找不到立腳的地方,頭上的空間卻出奇的高遠。空氣里總是充滿了霉臭和腐爛的氣味。如果是晴天,有一兩束陽光透過瓦隙照進屋內(nèi),光與影就會形成一種奇妙的組合,迷離而又虛幻。這時,我們所生活的這個讓人心浮氣躁的年代就仿佛漫漫地退到了門檻外面,而我們則平靜地沉下去,同周圍的許多灰塵一起沉下去,沉入生活的深處,聆聽心靈與歷史的竊竊私語。
沒事的時候,我就想來這樣的地方坐一坐,讓心情靜一靜。我歷來不愛說話,卻喜歡聽別人說話,尤其喜歡聆聽那些飽經(jīng)滄桑的聲音向我們講述歲月的故事。這種愿望,只有在這樣的老房子里才能實現(xiàn)??墒?,這樣的地方現(xiàn)在越來越少了。我真想找一個地方長久地待下去,直到有一天,把自己也變成一種聲音。
石器的退場
生活是一個舞臺,每有新的角色上場,就必有老的角色下場。在二十年后的故鄉(xiāng),我深切地感受到一些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東西已經(jīng)或正在退出我們的視野,其中最為突出的,就是那些具有幾千年歷史的“石器”:石磨、石碾、石臼、石槽、石碌碡……甚至,還有那些小小的捶布石。
現(xiàn)在想來,石頭在我們的生活里曾經(jīng)扮演過多么重要的角色呀,穿衣吃飯,處處離不開它的幫助。同樣的,那個最先把石頭變成一個勞動工具的人是多么的偉大,他不但為人類節(jié)約了大量的體力和時間,還將人類對世界的認識大大的向前推進了一步。人和石頭相互對立相互敵視的時代從此宣告結(jié)束,生硬、笨重的石頭借助人類的智慧變得靈巧而且充滿溫情,雄心勃勃的人類借助石頭的力量加快了征服世界的步伐。
從此,直到我的少年時代,石器都是農(nóng)耕文明的主角,一路風光無限。在我的家鄉(xiāng),不但家家都有自己的磨房,而且村村都有公用的碾子和碌碡。清晨成者黃昏,無論哪家的女人吆牛磨面,全村都能聽見石磨轉(zhuǎn)動發(fā)出的“呼嚕嚕”的響聲,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催眠曲啊,它讓我饑餓的腸胃不由得充滿了溫暖的感覺。那時候,誰能想像將來會有這么一天,這些讓我們?nèi)绱艘缿俚摹笆鳌睂u漸退出我們的生活?
然而,盡管我們還來不及想像,這樣的事情卻已經(jīng)發(fā)生。因為,一個更為強大的力量登上了鄉(xiāng)村生活的舞臺,那就是“電”?!半姟睙o形無狀,像一個可怕的幽靈一樣總是隱藏在我們的視覺之外,但它帶來的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效率,卻讓我們傳統(tǒng)的石器頓時黯然失色。盡管我們對這個陌生的入侵者充滿懷疑充滿困惑充滿恐懼甚至充滿敵意,但我們還是抵擋不住它富貴華麗的誘惑,滿懷悲壯地投入了它的懷抱。一個時代的建立是這樣的艱辛而又漫長,誰能想到它的崩潰竟如此簡單而又快捷,我們幾乎還來不及細細的回味,遍布鄉(xiāng)村的磨房和石碾便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偶爾見到幾個殘破的碌碡,都像失寵的宮女一樣蜷縮在荒郊野外,向清風明月講述著自己往昔的驕縱與威武——
千萬不要相信人類,它們是一群最容易忘恩負義的動物。
艱辛與驚喜
在山里,勞動是艱苦的,也是快樂的。每一種形式的勞動,都可能帶來一些意外的驚喜。
比如,你走了很多路,到山下去挑水。溪水明亮如鏡,照出你黑黝黝的眉眼;一勺挖下去,水里的影兒亂了,木勺里卻多了一條活蹦亂跳的草魚兒。你把木勺舉到眼前,仔細地端詳這條冒失的魚兒,好像要記住它的模樣似的,然后,你把水倒在桶里,將魚兒又放回山溪。魚兒一下子就沒了蹤影,而你疲累的心情也被它帶起的波紋沖洗得鮮活濕潤。
比如,你吆著兩頭牛,從塬上往家里走。犁了一后晌的地,你和牛都顯得疲憊不堪,走路的腳步也有氣無力。突然,一個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砸在你的頭上,讓你覺得有點兒痛,又有點兒癢。你剛想發(fā)火,卻發(fā)現(xiàn)那個砸著你的小東西蹦蹦跳跳地落在你前面的路上,竟是一顆瑪瑙一般渾圓渾圓的大板栗。抬起頭來,一條尾巴長長的小松鼠正蹲在枝丫間,眨巴著毛茸茸的大眼睛對你暗送秋波。你一下子就樂了,忍不住放開喉嚨大吼一聲:“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
比如,你頂著正午的炎炎烈日,在只有你一個人的坡塬上收割小麥。麥芒和麥葉不斷地劃傷你的皮膚,汗水一波一波流過,火辣辣痛得錐心。你一聲不吭,咬著牙繼續(xù)勞作。突然,你的眼前—亮,在一撮麥子的根部,有一個山雀子的小窩。鳥窩編織精美,像半個切開的葫蘆,葫蘆中間的碗兒里,小心翼翼地托舉著三四顆黑底白花圓潤可人的鳥蛋。顯然,這是一對沒有遠見的山雀子,建筑愛巢的時候!錯了地方。你將它們拿起來,一一對著太陽照了照,認得都是沒有孵化的好蛋,正好可以做一道下酒的小菜,可就在這個時候,你的耳邊傳來幾聲山雀子凄凄慘慘的哀鳴,你看見了那一對在麥田上空無奈地飛來飛去的小鳥,你的心忽然楚楚地一軟,覺得這些山雀子雖然可恨可惡,經(jīng)常糟害你的莊稼,可它們地是一條命啊,它們也有一顆父母之心啊,咱咋能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呢?于是,你小心地捧起這個鳥窩,將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地邊的草叢里。當山雀子歡叫著飛向它們的新家和未來的小寶貝的時候,你突然被一種巨大的幸福擊中心懷,禁不住熱淚盈眶……
谷子
母親說,莊稼里頭,就谷子最耐旱。雨水少的坡坡地里,你只要種一把谷子,不管年景好不好,它都不會讓你空著手回家。
我問母親,我們?yōu)槭裁床辉谒械牡乩锒挤N上谷子呢?母親說,谷子好經(jīng)管,產(chǎn)量卻低,它是天生的苦命,只能種在可要可不要的坡坡地里。
每當喝起小米稀飯,我就會想:小米原來像我一樣,因為一生下來就沒有奶吃,才長得這么又瘦又小的??!
煮面
從柴垛上扯一把最干的柴火,我開始幫母親煮面。這是1970年的春天,駐隊的工作組要來我家吃飯,母親怕她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讓剛剛懂事的我?guī)退裏稹?/p>
母親在家里僅有的半勺麥面里,攪了一勺我們平常舍不得吃的雜面,湊合著搟了一桌面條。母親邊搟面邊叮囑我說,工作組吃飯的時候,我不要在邊上看下巴,等人家放下碗了,剩下的就都是我的。
母親還叮囑我說,給工作組做飯,一定要煮夠兩煎。公家人胃軟,面硬了就消化不了,消化不了就會得病。嘖嘖,工作組要是吃咱的飯得了病,那罪可就大了。
后來,工作組的人就來了。
后來,工作組的人就走了。
我喜滋滋從后門跑回家,卻發(fā)現(xiàn)鍋里的面條已經(jīng)一干二凈,連一口面湯也沒有留下。母親見狀,趕緊把我摟在懷里,用她的臉貼著我的臉說:“好孩子,你已經(jīng)知道怎樣煮面了,是嗎?”
我咬著嘴唇,用力地點了點頭,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一定要煮夠兩煎,一定要煮夠兩煎?!?/p>
母親啊,從那天起,我就記住了:煮面一定要煮夠兩煎。
麥地
都說今年要大旱,沒想到雨水比往年還好。父親從醫(yī)院回來時,麥地里的雜草已經(jīng)長得和小麥一樣高了,齊刷刷地沒過了我的半個腰身。雞腸草順著麥稈往上爬,尖頭菜開出了紫紅色的小花,燕麥更是混在麥穗中間張牙舞爪地作出一副霸王狀。我對母親說,今年的麥子就算了吧。你把父親照顧好,別讓他—個人到處跑,我過兩天就回來看你們,缺什么咱就買什么。你們老兩口一年能花多少,只要身體好好的,省下的錢吃不完喝不完哩。
過了一個星期,我放心不下,又抽空回老家看看。果然不出所料,遠遠地就看見母親在麥地里拔草。她的腰一彎下去,碧綠的麥浪就像水一樣漫過她的頭頂;當她直起身子,手里便多了一把搖曳多姿的綠色藤蔓。為了便于勞動,母親上身只穿了一件紅色的線衣,從遠處看過去,她一起一伏的背影就像一只沾在蛛網(wǎng)上的小小瓢蟲,柔弱、孤獨而又絕望,卻不肯放棄最后的掙扎。我忍住淚水走到麥地邊緣,想輕輕地喊一聲“媽”,然后不由分說地把她拉回家去,卻突然聽到她在跟誰說話。哦,是父親。原來,母親把父親也扶到了地邊,這樣既能照顧病人,也能安心地做點地里的活。
吵吵鬧鬧過了大半輩子的父親和母親,現(xiàn)在終于能夠和和氣氣地呆在一起了。佇立在麥地邊緣,我突然想變成一棵柏樹,天天聽他們都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