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門風(fēng)水吟

他叫孫乾，字貴就，號名良。

他是孫氏家族二十傳長房曾孫，他生于光緒戊申年（１９０８）六月初四日卯時。

他是１９４６年１１月至１９４９年８月期間的廣東省中山縣縣長，同時是中山縣最后一任的國民黨縣長。

他的父親是孫昌，祖父是孫眉。

孫眉的弟弟是孫文——孫逸仙博士——孫中山先生。

這是上個世紀(jì)８０年代后半葉秋天的一個上午，他戴著墨鏡叉開雙腿拄著拐杖站在那里，望著腳下延延綿綿的五桂山山脈。那山像一床還來不及收拾整理的被子，皺亂起伏，碩大無朋，在陽光照耀下，一直向伶仃洋畔鋪過去。他想，如果有那么一雙手能把被子掀起來，下面給覆蓋著的會是些什么呢？

在清清朗朗的遠處，寥廓的伶仃洋風(fēng)平浪靜，無言地仰面朝天，泛白的水面上，浮著一段墨綠色的點畫線，左邊的一畫是淇澳島，右邊的一畫是唐家灣半島，中間的一點是金星島，那兩畫之間的?？诰徒薪鹦情T?！断闵娇h志》載：金星山在縣南一百里，二峰相峙，隱若雙龍，中有小嶼如珠，亦曰金星門。很小的時候聽老人們說，金星門這一景叫“二龍爭珠”，是個風(fēng)水重地，是個出人物的地方。有人屈著指頭數(shù)了一下，這一帶方圓幾十里，光是副總理以上的大人物就出了五個——翠亨孫中山、孫科，唐家灣唐紹儀，三鄉(xiāng)吳鐵城，泮沙王云五！

他記起了清詩人陳斗文的一首七言《金星門》：

雨山突兀跨龍宮，今古茫茫浪拍空。

嵐影欲浮天上下，海門惟見日西東。

風(fēng)雷奮處歸呼吸，潮汐行時識復(fù)通。

目極波瀾渺無際，不知砥柱可誰同。

久違了，魂牽夢繞的金星門?？焖氖炅耍?/p>

嗨！他前襟起伏，重重地把胸膛深處的一口濁氣呼了出來。他摘下墨鏡，揉揉雙眼。許是老了，眼力不濟了，模糊中他覺得點畫線像一個言而未盡或是盡在不言中的破折號。

山腳下就是翠亨村，孫中山出生在這里，他祖父孫眉的墳?zāi)乖谶@里，他父親的墳?zāi)挂苍谶@里。

出生在翠亨孫氏家族的他是幸運的，有一個被稱為“國父”被稱為“偉人”的叔祖，或多或少的分享著這一個家族的榮耀，領(lǐng)受著一份社會的尊崇。但他的少年時代較之同齡人卻又是不幸的。命運這個幽靈，常常在一手給你口袋里甜甜蜜蜜地分發(fā)糖果的同時，另一手又硬生生地把黃連塞到你的嘴里。九歲那年，父親去世了。他父親奉命坐船去勞軍，途經(jīng)廣州黃埔水道時，被自己人誤認(rèn)為是敵人而追殺，逃生時，由于呢子大衣濕水后太重?zé)o法游泳，溺水身亡了。九歲這個年齡的確太小了，再加上戎馬倥傯，聚少離多，父親留給自己的印象太模糊了，倒是祖母眉婆的音容笑貌一直歷歷在目。眉婆的呵護蔭翳了他崩缺了一角的少年時代。

他今天從萬里之外的美國回來，就是來給眉婆拜山上香的。祖母的墳?zāi)拱苍嵩凇懊突⑻鴫Α薄?/p>

“猛虎跳墻”是一塊山地，是一位自稱是賴布衣嫡傳徒孫！的絕佳風(fēng)水墓地。

風(fēng)水學(xué)是中國的國學(xué)，源遠流長，神秘詭譎，深奧艱澀。在這個學(xué)說中，山岳河流均與天人相通，林莽草蔓皆有靈性，人生歷史無不由此追根溯源，富貧興衰都可得到朕兆暗示。風(fēng)水學(xué)的從業(yè)者叫堪輿師或叫風(fēng)水先生，翠亨一帶叫山師。

孫家有請山師的傳統(tǒng)，而且！的很講究，很嚴(yán)格。據(jù)說這位風(fēng)水師是經(jīng)過嚴(yán)格考試的。考試是這樣的：師傅用幾大籮谷子在地坪中堆成山川形局，風(fēng)水地貌，在寶（之處埋下一枚銅錢，然后交一根筷子給弟子，如果你能一筷子插下去正中錢眼提將起來，那就可以出師自立門戶了。當(dāng)然，跟師傅的時候少不得風(fēng)水堪輿的口訣相傳、經(jīng)典閱讀、現(xiàn)場實踐。山師們是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大都能講一口引經(jīng)據(jù)典拆解附會半云半霧的理論，寫一紙辭藻華麗半文半白半通不通的文章，孫家前后的幾個山師亦曾留下幾篇令人遐想期待的文字或繪圖，不約而同都和金星門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所有的墓地正前方對著金星門！

翠亨村北的最高山犁頭尖山腰處安葬著孫中山先生的祖父孫敬賢，孫中山先生的父親孫達成供養(yǎng)的那個姓黃的山師把此地命名為“皇帝田”，并作歌謠曰：龍在高山上，（在深坑藏，中央有個斜眉案，前面牙刀一字橫，背后有個寶珠環(huán)。上有樓，下有托，兩邊斜開二牛角。覆鐘高侍母，覆釜矮侍父。左輔右弼，紫微象桓，紫微有化，化出獅象把門，有是獅象把門，一定出公侯將相。黃山師把這南方的一座座丘陵幻化成了金碧輝煌氣象森嚴(yán)的宮殿。

翠亨村東南方的長沙埔有個土名叫黃草崗的地方，埋著孫中山先生的高叔祖孫殿候和曾祖孫恒輝，又是那個黃山師留下了一首歌謠：土名黃草崗，大海作明堂。鰲魚游北海，旗鼓鎮(zhèn)南方。金星塞水口，燕石在中央。誰人葬得著，黃金大斗量。一個墓（的前后左右連成了富可敵國的世外山寨。

現(xiàn)在無法判斷這些文字是寫在孫中山先生當(dāng)上國民黨總理或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之前還是之后，如果是之后那就容易讓人認(rèn)為它是事后諸葛亮；如果是之前那就不得了，它預(yù)示的不僅是一個偉人的出現(xiàn)，而且是昭示了盤踞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制度的崩潰，宣告了一個新時代的來臨！但無論如何，它對當(dāng)年的孫乾產(chǎn)生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然而，“猛虎跳墻”的找尋、期待，直到今年為止幾十年的認(rèn)證結(jié)果，卻讓他哭笑不得，唏噓不已。

他是被人家用藤椅抬到山上的。年歲不饒人，時勢比人強，這就是命運，誰也無法逃脫的命運。當(dāng)年跟著山師為眉婆找風(fēng)水墓（的時候，幾步就躥上來了?！懊突⑻鴫Α笔窃谒H自的籌劃下找到的。

１９４９年的一個掛著蛾眉月的晚上他做了一個夢，一個讓他流著咸淚醒過來的夢。眉婆報夢給他，說她的房子塌了！眉婆沒有地方住了，他能不揪心嗎？父親追隨叔祖從軍，他跟著眉婆，父親去世，他就更離不開眉婆，直到入！國家排球隊方開始離開她獨立生活，恩重如山?。∷胰藞A夢，人家指點迷津要他去看看眉婆的墓。他跑到澳門西洋墳場，眉婆１９３８年夏天去世后葬在這里。原來是白蟻把棺木蛀毀了。死者不安，生者不榮，他決定把眉婆的遺骨遷回故鄉(xiāng)。于是，就有了“猛虎跳墻”。

這回請的是江西興國的楊姓山師，他繪了一張圖，也同樣的留下一大段文字，在揮灑“御案前朝，乃宦衙之設(shè)”、“五魁壘炮，統(tǒng)軍之兆”等等諸如此類的文辭之后，毫不猶豫地斷定：……此地之莊嚴(yán)，四面八方皆朝拱，定產(chǎn)帝王之相。一代二代如史典，三代亦可封，四代五代承祖職，六代中興振威風(fēng)，其余各代逐步移，十一代又出俊杰翁……他剛才唏噓的就是想起了這一張無法兌現(xiàn)的空頭支票。

他倒不是想自己成為第二個孫中山，但卻也曾奮不顧身地追求過理想，完成叔祖未竟之業(yè)。既然有幸忝列孫氏家族，就要展一襟“天下為公”的胸懷，跳一顆“博愛”的心臟，挑一肩“和平奮斗救中國”的道義，抒一生“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四十洲”的情懷。加入國家排球隊，是為了國家爭取榮譽；到日本士官學(xué)校、意大利陸軍大學(xué)深造，是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率軍死守信豐縣小江河與日軍對壘，是為了“抵御外辱”；回鄉(xiāng)擔(dān)任模范縣的縣長，是為了造福桑梓……往后呢？往后是１９４９年９月，中國人民解放軍逼近中山時，他被“田賦稅征不力”一紙免職后到香港去了。是無能？是無法？是無奈？還是兼而有之？“爛泥糊不上壁”，他突然想起這一句家鄉(xiāng)的俗語，但卻分不清是對自己還是對當(dāng)時的政府和時局。

盡管離去四十年，但剛才的發(fā)生事情讓他知道，中山人對自己還是留有印象的。

——阿叔，你知道“猛虎跳墻”嗎？

剛才他在山腳下問一個放牛的老人。四十年來一直托別人給眉婆拜山，遺憾的是弄錯了，拜的是別人的墳。

——你不就是孫縣長？

——你認(rèn)得我？

——認(rèn)得！那天你在“猛虎跳墻”葬眉婆骨殖的時候我就在山上。你拿著駁殼槍，你的馬仔用手提豬籠機和雙箍七九，噼噼啪啪向天放當(dāng)爆竹燒。燒得雨都下來了。

是的，那天先是陰雨細細，接著就越下越大了。依稀中，好像那年一直都在下雨，天不青日不白。大概是記錯了，不可能整年三百六十天沒晴天的，可風(fēng)雨飄搖的感覺直殘留到今天。

對于他來說，１９４８年的確是一個風(fēng)雨飄搖大廈將傾的年頭。他的應(yīng)變思維速度根本無法趕得上飛漲的物價和狂瀉的幣值，他在學(xué)校里所學(xué)的數(shù)學(xué)知識幾乎不夠用來應(yīng)對這些天文數(shù)字。起先４８萬元國幣可兌換１港元，只三個月就變?yōu)橐保梗叭f元國幣了。白米每擔(dān)１４２０萬元，一眨眼升到３６０００萬元，豬肉每斤７２萬元，四個月后若沒有２４００萬元就別想沾腥了。他曾下令限價，可貼布告的糨糊還沒干，肉欄的砧板馬上連肉末都看不見，全轉(zhuǎn)入了地下買賣。他又下令警局去傳召豬肉行同業(yè)公會的理事，強迫恢復(fù)營業(yè)，個多月不知肉味的民眾們排著長龍伸長脖子在肉欄外面候了半天，卻眼巴巴地看著勉勉強強應(yīng)付殺的幾條豬，被藍衣的公職人員和黃衣的軍人拿著條子卷去了一大半。１１月１日是通過縣政府確定的“商人節(jié)”，而南洋式建筑風(fēng)格的主要商業(yè)街道孫文路，水靜鵝飛，店鋪里只有幾個伙計在拍蒼蠅。想到此處，他腦子里清脆地“乒”的一聲，那是當(dāng)時為節(jié)省費用而被裁減的２００名公職人員中的一個老科員，在離開辦公室之前把茶杯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的回音。

他不明白叔祖孫中山先生的學(xué)說雖為大家擁護卻何以無法實現(xiàn)，不明白自己一心一意踐行孫中山先生的理想何以總是事與愿違。執(zhí)行省長宋子文的“第二期綏靖計劃”，他集結(jié)８００人圍攻五桂山共產(chǎn)黨游擊隊，被圍的卻越圍越大，一年后，圍人的倒成了被圍的；他不滿現(xiàn)狀醞釀“重建模范縣”，召開了首次縣政大會，提出“刷新政治風(fēng)氣，健全基層組織，提高工作效率，樹立廉明作風(fēng)”，“酷暑和嚴(yán)寒之后迎面而來的將是百花齊放的春天”，面對鄉(xiāng)親父老他用詩化的話語表明信心和昭示將來?？墒且荒旰?，這句詩化的話語卻成了對手共產(chǎn)黨的讖言。

遷葬眉婆的骨殖固然是出于一個“孝”字，而深層次意識中卻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施政乏力的理由，指望江西興國楊姓山師有如劉伯溫在世，化腐朽為神奇，為扭轉(zhuǎn)頹勢哪怕起一點點作用也好。然而勢比人強，也比風(fēng)水強。８月離任后，他在香港格蘭酒店接待著剛從大陸撤退的舊同袍時聽到毛澤東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到九月九重陽節(jié)那天，又聽到迎接解放軍進入中山縣城的鑼鼓聲、鞭炮聲，這聲音比“猛虎跳墻”的槍響來得更讓人心跳與震撼。

在別人的攙扶下，他顫顫巍巍地雙膝跪下，青煙裊裊的香燭高舉過頭，心里五味雜陳。

在他身后，有人在低聲議論“猛虎跳墻”的風(fēng)水。

——前面這應(yīng)該是“御案”，怎么說是“墻”呢！

——太高了嘛，“老虎”跳過去也難。

——白虎首高過青龍首，如果不是砌了墳右邊這面矮墻，會損后人。

他知道矮墻是當(dāng)?shù)卣安痪酶鶕?jù)孫家的意愿修的，他們說眉婆對推翻滿清王朝是有貢獻的。他們就不擔(dān)心補救了他的風(fēng)水會對他們不利？回過身，望著腳下這一片自己曾經(jīng)掌管過的土地，像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樓宇，泛著陽光的路網(wǎng)，伶仃洋上飛掠而過的氣墊船，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金星門。到底有多少人信風(fēng)水？他搖了搖頭。

下山回到酒店，他見到了當(dāng)年被他圍剿過的五桂山上打游擊的對手。

以前形容時間的流逝用“日月如梭”、“白駒過隙”，如今信息時代該改為“倏忽光年”。都老了。彼此的蒼蒼白發(fā)把該說的話全說完了，緊緊握在一起的手把該傳遞的情感都傳遞到了。會客廳里，當(dāng)年以血與火碰撞的雙方的笑聲融在一起，通透清朗，無瑕無痕。

——你們干得比我好呀！

——順勢而已。我們都是你叔祖的追隨者，他說過的嘛，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