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產(chǎn)
從未這樣地思念過一座消失了的工廠。而僅在10年之前,她于我竟是那樣地不耐與不堪。嘈雜的車間、出格的笑話、潑辣的女工以及那些永遠也趕不上趟的施工單,構(gòu)成了那個我所掛職的工廠。同去掛職的尚有何國慶、孫一倉和常安,現(xiàn)在的他們,仍對她懷有莫名的排斥,卻全然不知現(xiàn)在的我,竟是這樣沒心沒肺地戀著,那個已經(jīng)消失了的國有大中型企業(yè)——安徽拖拉機廠。
那時的我,也絕沒有想到,一個先秦文學的研究生會和企業(yè)有什么相干。畢業(yè)的時候,我其實有三個選擇,而合肥這個城市竟成了我的首選,似乎冥冥之中,有一雙命運之手,替我在“合肥”這個名字上畫了個圈。去安徽工人報社報到的第一天,我便被派到安徽拖拉機廠掛職鍛煉,拎著簡單的行李,茫然于長江路,卻不知這一去,竟就是兩年。我記得找到廠辦的時候,已是一個盛夏的午后,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年人等候在那里。他顯然已經(jīng)預知了我的到來,以至于我遞上報到證的時候,他只瞄了我一眼,連報到證都沒有細看。這樣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那時的我是多么希望他能說一句,哦,你就是某某某啊,歡迎歡迎之類的話。事實上那時候的工廠已江河日下,只能勉強發(fā)出員工的工資,廠里的全部領導都正在加緊申請和落實破產(chǎn)。而對于我這樣一個只是來“鍍金”的大學生來說,也確實沒有必要再說多余的話。
我再次成為一粒小小的微塵,被分進工廠的整裝車間。車間的嘈雜出乎我的預料,隆隆的車床聲、班長的吼聲幾乎要把屋頂給掀翻。帶我的是一個叫葛存安的師傅,此后大半年的時間里,正是他帶著我跑遍了全省各地,讓我學會了修拖拉機的手藝。和我一起的還有一個叫梁非的師兄,他同樣出身于科班,但卻比我更早地融入到這樣的生活,和車間里的女工打情罵俏,和其他的工友“斗地主”,渾然忘我,活躍無比。盡管他一直想拉我入伙,但我在這方面一直缺乏必要的天賦,至多是看看,或是聽聽,聽到有些不懂的“葷段子”,還傻里吧嘰地去問師傅葛存安。今天想來,那時的我一定是可愛的,有著一張年輕的懵懂的臉,不諳塵世的心靈,和一張白紙沒有兩樣。梁非后來和一個女工談起了戀愛,記憶里的那個女工生得嬌小,有一張粉嫩的娃娃臉。車間中途休息的時候,梁非就沒了影子,同時沒影的還有那張娃娃臉,葛師傅說,他們?nèi)チ藦S部那邊的樹叢吧。哎,這混球,遲早要害了人家姑娘。
車間在這頭。廠部在那頭。中間隔著一條逼仄的馬路。
后來我確實在樹叢里看到過梁非。樹多是云杉,從廠部這頭望過去,有工廠里惟一一條通往浪漫主義的道路,那些美好的愛情都在這里夯實了基礎。當時我被抽到廠部出鼓舞人心的墻報(在破產(chǎn)這樣的傳言里,所有的員工都需要打氣),站在廠部三樓的窗前,總能看到一些休息的女工和一些居心叵測的光棍,他們試圖在這樣的一條道路上找到他們的未來,或者是通往廠外的道路。但我到廠部的時候,梁非已經(jīng)和那個娃娃臉的女工分了手,他總是夾雜在那些光棍們中間,委瑣的樣子,讓我想到一條伺機出動的蛇?!吧摺边@個形象出現(xiàn)在腦海里的時候,我總是想到那個娃娃臉的女工,她在某晚加班回家的路上遭蒙面人強暴,盡管所有的女工都一致懷疑那個蒙面人可能就是梁非(她們?yōu)槭裁磿恢聭岩赡??),但在公開場合,那個被愛情蒙騙了的女工卻一直不愿意承認。
就在我離開工廠的當年,梁非因為強奸,被人告到了廠里。這一回遭殃的,是另一個車間里的中年女工,梁非以送她回家為由,半路上把她摁倒在一條漆黑的小巷。這回就連葛存安師傅,也因為這事受到了長久的牽連和無端的處罰。
多年之后,我很偶然地在小蜀山公墓碰到了“娃娃臉”。那時候的她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捧著一束鮮花走在我的前面。順眼望過去,她去的竟是梁非的墓(?!赖斓氖且粋€人,還是一段不復再來的青春歲月?我久久無話,跟著她給梁非鞠了幾個躬,看到我,她竟沒有一絲詫異?;蛟S,在她看來,我本就該來看看梁非,正是這樣一個男人,讓我們對那些遠去的歲月多了一些深入骨髓的懷戀。
歲月似乎并不愿意在我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或者是我的主觀意愿,多年之后在電腦上敲下這些字的時候,我試圖翻翻當年的日記,但我卻灰心地發(fā)現(xiàn),持續(xù)多年的寫日記的習慣正是從這時候開始了中斷,換言之,除了記憶,我沒有為那段歲月留下任何文字上的東西。
工廠破產(chǎn)之后,我和當年的那些工友幾乎都沒有再見過面,有限的幾個朋友都僅僅止于電話。而被那些電話勾起的回憶,總是像一把錐子,深深地扎在我的心上。
葛存安師傅因為梁非的事情遭到牽連之后,被長久地派到了外地。1990年的安慶山區(qū)遠不是今天的這個樣子。葛存安師傅時常是兩個月才可以回一趟廠部報銷他的開支,兩個月的開銷常成了當時廠里的“天文數(shù)字”。而事實上許多開銷也確實無案可查,破產(chǎn)的步伐漸行漸近了,他的奔走與說明再也無人搭理。葛存安師傅下有三個上學的孩子,上有古稀之年的癱子娘,老婆又比他更早地下了崗。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把事情反映到了當時的機械局,同時還告了廠領導搞腐敗的狀。當時的工廠正在破產(chǎn)的緊要關(guān)頭,事情就引起了機械局的高度重視。局里為此專門成立了五個人的調(diào)查組,但查了三天三夜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葛存安師傅是在捕風捉影,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能夠證明,廠領導有腐敗這回事。葛存安師傅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不僅被廠里長久地閑置,而且還停發(fā)了他的本就只能糊口的工資。他的那些本準備報銷的單據(jù),再也沒有了去向,像廠里那些廢棄了的設備,無人知曉它們的準確去處。
當時我已經(jīng)回到報社上班。葛存安師傅理所當然地找到了我,試圖說服我以記者的身份對事情進行一次采訪。
葛存安師傅,那個曾經(jīng)帶著我走南闖北的葛存安師傅,在我勸說的理論里,潸然淚下。
后來,我去過一次當年的工廠。機器聲已經(jīng)停歇。滿目荒蕪。那條通往浪漫主義的道路雜草叢生,束束野花在風聲里搖曳,一切都還恍如昨日,卻又顯得那么虛幻。似乎所有的繁榮一旦成為荒原,都有了存在的道理和存在的必然。
但當年的門衛(wèi)還在。他說,再過兩天,這里的一切將不復存在,取代它們的是十八幢高樓,廠里的工人們,可以優(yōu)先選房。這個當年的門衛(wèi)似乎已在時光里過早地老去,衰敗的幾欲倒塌的門樓和他一起存在。沒有人讓他再來履行自己的職責,但每天八點,他依然如期出現(xiàn)在這里,手里的茶杯銹蝕斑斑,像那些在風雨里銹蝕的設備,持久的暗啞無人理會。
這讓我產(chǎn)生了自私地慶幸。我僅僅是過客,而他們,究竟該以怎樣的面目,面對那些荒蕪的歲月,面對接踵而至的一切呢?
……多年之后,已經(jīng)沒人再提破產(chǎn)——它同許多個特定的詞匯一樣,完成了終極的陣痛之后,在歷史的塵煙里酣然入睡。它的背后,是看不見的廢墟和看得見的荒蕪。而這些,也必將歸于同樣的塵煙,歸于持久的平靜與夢境。
女工
記憶深處一直有她的影子,那個名叫萬紅的美麗的女工。我在整裝車間的時候,她就在工會了,我到廠部的時候才知道,她是工會聘用的臨時工。
隔了一間辦公室,她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聞。當時分管我們的是一個副書記,我就曾多次在副書記的呵斥聲里知道,除了咋咋呼呼之外,她幾乎一直沒有接近工作的核心。她做的是計劃生育工作,但她除了發(fā)放一些藥具,我也確實沒有看到過她主動出門。當時的安徽拖拉機廠的家屬有許多鄉(xiāng)下的外來戶,這在剛開始施行計劃生育工作一票否決制的1995年,確實是一件讓人頭痛的事情。然而萬紅似乎并不以此為意,上班的時候還帶著孩子,一個讓人憐愛的粉嫩粉嫩的小人。那是一張值得期待的小臉,眉如利劍,棱角分明,他們都說,她的孩子,像極了他的父親。事實上也是如此,他的父親有一副挺拔的身材和一張俊朗的臉,一看就是那種讓人不放心的人。然而天意弄人,這樣的一副好材料,卻只是個幫人跑出租的命。但這樣的搭配在當時的安徽拖拉機廠,卻幾近于完美了,雙方都有一副令人羨慕的好看面容。
萬紅怎么進的工廠開始我并不知究竟。漸漸地到了后來,便有了些風聲。似乎漂亮是女人最大的罪過,便是再沒有事,也會無端地傳出一些緋聞。流傳最廣的說法是,萬紅和廠長早就有了“一腿”,所以才破例把她招進了企業(yè)的大門。當然事情也確有些影子,那就是在許多公開的場合,大多是國慶或五一廠里舉辦的舞會上,廠長都邀請了萬紅。她的舞跳得確實很好,經(jīng)年之后,我依然能夠想起那些翩翩起舞的時刻,萬紅沉醉的笑容。事實上,那幾乎就是她一直以來的夢境,穿著紅舞鞋,出現(xiàn)在萬人矚目之中。我也正是在這些時候方才知曉,原來萬紅竟是舞蹈演員出身,也正是因了跳舞認識了現(xiàn)在的老公。但嫁了之后的萬紅卻徹底地脫去了紅舞鞋,進了工廠當了工人。
舞蹈演員在1995年前后的合肥,幾乎就是一個讓人不齒的職業(yè),而幾乎所有的劇團也都沒有什么收成。
傳言在我知道之后,似乎便越傳越廣了。盡管在我知道之前,傳言一直都在發(fā)生。那個俊朗的男人到底被蒙了多久呢?反正是在1996年初,那個俊朗的男人終于對萬紅大打出手,上班的時候,萬紅的臉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通常的情況下,還總是有一雙熊貓似的眼睛。坐在隔壁的辦公室里辦公或是說事,往往就能聽見她的悲聲。其時破產(chǎn)的風聲已越來越緊,廠里又出臺了一紙文件,準備有計劃地裁人。在這樣一個人人自危的時刻,除了我不存在任何當心之外,沒有人能夠天天顧及到一個挨了丈夫打的女工。而正是在這些辦公室里空無一人的時刻,萬紅有足夠的空間和時間對我大放悲聲。她說,她愛她的老公;她說,她和廠長沒有任何事情;她說,她害怕裁人……總之,她是在試圖讓我相信,一切都不是傳言的樣子,一切都有著深層次的原因。
然而她的丈夫,卻在栩栩如生的傳言里迷失了心性。他不僅開始了夜不歸宿,更至于后來,大白天的就把一個街頭的婦女帶進了門。
當萬紅哭著告訴我們這些的時候,幾乎沒有一個人對她所受的遭遇表示同情。他們反倒認為,這是萬紅自作自受,既然準備了風騷,就要準備接受所有的可能。是的,當他們幸災樂禍地說著這些的時候,仿佛已經(jīng)預知到了她的即將到來的命運,工會只有一個裁人的名額,現(xiàn)在有了一個臨時工萬紅,他們就都有著不再被裁的可能性。
事實上萬紅確實是在裁員的行列,但最終的結(jié)果卻不是這樣,廠長以萬紅工作的不可替代性為由,留住了這個美麗的女工,而被裁的卻是另一個對萬紅暗戀已久的男人。事實上所有的傳言幾乎都由他而起,我就曾不止一次地聽他說起過,萬紅和廠長的事情。這個同樣迷失了心性的男人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他絕對不會想到,正是這個柔弱的女工,讓他走進了下崗的大軍。
七年之后,他有了一家屬于自己的工廠,但至今孑然一身。
而萬紅,最后也終于在潑向廠長的臟水中主動下了崗,而且離了婚。那個廠長后來在破產(chǎn)的前半個月主動辭職,南下深圳。和他一起去的還有萬紅。這就更加讓人們篤信,他們其實早就暗度了陳倉,只等著萬紅最后離婚。但即便是今天我依然相信,那些傳言之初,有著不為人知的卑微和特定時刻的特定的毀滅,它僅僅只指向了一個女工的生活,而并不指向她的心靈。盡管它最終的結(jié)果,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
討債
破產(chǎn)之前的工廠死氣沉沉的,除了空調(diào),幾乎所有的機器都停了。我們幾個掛職的干部也都整日的無所事事,回報社吧,卻遲遲沒得到最后的同意。我一怒之下,就跑去找了紀委的昂鐘鳴書記,我說,讓我去討債吧。這樣下去,我會憋壞的。昂書記應該是安徽拖拉機廠里最賞識我的一個人,他看了看我,二話沒說,就讓我去了最遠的贛西。
當時的安徽拖拉機廠,惟一的也是最后的工作就是去討債。誰討到了債,誰就可以領到一份本就屬于自己的工資。而作為一個掛職的干部,我的工資并不在這里,所以今天想來。我依舊無法獲悉自己當初要去討債的真正動機,這最初的舉動僅僅讓我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從來就不肯安分于死水一樣的生活,哪怕這樣的生活與我并沒有長久而必然的聯(lián)系。
贛西之行自然是無功而返。那個欠債的債主招待我吃了一頓晚飯,作陪的是他的三個手下,他們輪番敬酒,很快就把不勝酒力的我灌得爛醉如泥。事后我才知道,和欠債的喝酒,實在是犯了討債的大忌。而另一個致命的事實是,在那個山區(qū)的偏僻的旅社,我的錢包等物件悉數(shù)被偷,而爛醉如泥的我竟然一覺到天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房門竟然是大開著的。細細看來,房門并沒有被撬的痕跡,想來它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店主,一個是我自己。但這樣的事情,誰又說得清楚呢?
我惟一能找的人就是那個欠債的。他甚至沒有細問事情的究竟,便給了我足夠返程的路費,說這錢和欠的債無關(guān),算我替那些小偷還給你的。我說這怎么可以?但他卻不容分說地塞進了我的手里,還親自把我送到了車站,說要上哪一輛車,只有那一輛車才可以直達。那個狼狽的上午下著淋漓的細雨,雨水在我的發(fā)梢上一滴滴地,淋濕了我的衣裳。在屋檐下躲雨,同樣沒有帶傘的他說,你大學剛畢業(yè)吧?我說是啊,他便笑笑說,你還是改行吧,看你的樣子,也只是臨時的。我竟一下子就來了興致,但在心里卻多少暗藏著一些不服氣的因子。他許是看出了我的固執(zhí),便又說,人和人真的不一樣,有些人天生就適合做生意,但有些人估計一輩子也學不會。我說哪有學不會的道理啊?所以我說你這人是書呆子吧,他笑道,你盡早別做了,這會毀了你的,你要找準自己的位置。他的口氣不容置疑,似乎他已經(jīng)篤定了我的未來,而我也必將遵從于他的安排。
他為什么就能夠那么地肯定呢?我的臉上,并沒有標明任何字樣。
今天想來,他的話也并沒有多少深刻的道理,在當時,它所透露給我的信息只是我不適合討債和銷售諸如此類的生意。而我偏偏又是個不信邪的人,在工廠行將破產(chǎn)而自己又無法回到報社的那段時間里,我和孫一倉一起做起了茶葉生意。雖是盡心竭力,但終是一敗涂地?;倚膯蕷庵?,我終于深刻地認識到,許多看似淺顯的道理,其實正蘊涵在尋常的生活當中,只不過,沒有多少人愿意出面指點我們而已。盡管他并沒有指出我應該的位置,但多年之后,我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個小站,依然清楚地記得細雨中,他指點江山的模樣。
多年之后,每一次想挑戰(zhàn)自我,我都想起那個只有一面之交的人。他讓我時刻記得,無論你想要做什么,僅靠一腔熱情是永遠不夠的。多年之后的他似乎仍站在雨里,臉上寫滿了風塵,寫滿了商場所特有的精明和一些我永遠也學不來的東西。然而遺憾的是,直到今天,我依然只記得他姓儲,卻一直想不起他的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