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漢南北朝的休妻
我們看歷史資料,獲知一些人休妻,其絕情無理之狀令人憤慨,其被遺棄的妻子的慘痛令人同情。讀者看到下述事實,想來一定會有同感。
陳平是西漢初年有名的歷史人物,少年時家里很窮,和哥哥陳伯共有30畝田,陳伯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供養(yǎng)弟弟讀書。陳平長得高大肥胖,鄰里的人說陳伯家那樣窮,陳平怎么吃得長得那么好。陳伯的妻子對陳平不參加勞動本來就有氣,聽了鄰居的議論,就說,家里不過吃的是粗糙的糧食,哪里有精美的食物!有這么一個不事生產(chǎn)的小叔子,還不如沒有哩!陳伯認為他養(yǎng)活弟弟是盡做哥哥的責(zé)任,妻子不能和他一個心路,不利于兄弟關(guān)系的和好,就把妻子休棄了。陳平讀書,不僅不生產(chǎn),連生活上也是嫂子侍候,嫂子有些怨氣是很容易理解的,陳伯應(yīng)當同妻子商量,爭取她的同情,來供弟弟學(xué)習(xí)。陳伯不與妻子協(xié)商,竟然將她拋棄,做得太過分了(《漢書·陳平傳》)。
西漢王吉,字子陽,瑯玡人,官至博士諫大夫。年輕時被舉孝廉,出任郎官,按理應(yīng)當是很會處理家內(nèi)人際關(guān)系的,否則難于被地方政府看中而被薦舉。但是否如此呢?且看他對妻子的態(tài)度。王吉為了求學(xué)來到長安,東家鄰居有棵大棗樹,枝杈伸到王吉的庭院中,棗子熟了,王吉的妻子從樹上摘棗給丈夫吃。王吉開始不知是鄰居的東西,后來知道了,認為妻子手腳不干凈,就把她休掉了。東鄰看到這個家庭的破裂,心里不安,認為這是那棵棗樹的罪過,要把它鋸掉。鄰居們覺得鋸掉樹太可惜,于是一致請求王吉把妻子迎回來,恢復(fù)婚姻,東鄰也就不用伐樹了。王吉聽從了眾位鄰居的勸告,與妻子重新結(jié)合,所以當時歌謠說:“東家有樹,王陽婦去;東家棗完,去婦復(fù)還?!保ā稘h書·王吉傳》?雪王吉的妻子是愛護丈夫的,因有感情,才偷摘鄰居的棗子給丈夫吃,王吉應(yīng)當領(lǐng)這份情。當然妻子占小便宜不對,需要教育,這并不是大不了的事,與夫妻關(guān)系并不相涉。但是王吉小題大做,認為這樣的妻子丟了他的人,非離婚不可,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示他人格的高尚。他這么一想,就不管妻子的處境了。鄰居們也認為王吉太絕情了,太矯情了,出來勸導(dǎo)。所幸王吉聽了眾人的話,以復(fù)婚挽回自己的過失??梢娡跫呐e孝廉,可能是處理父子兄弟關(guān)系好,而夫妻關(guān)系他是不會處理的。
王莽的祖父王禁,宮廷尉史,娶妻李氏,又娶了幾個妾。王禁因多妻,生有四個女兒,八個兒子。李氏生兒子王鳳、王崇與女兒政君(漢元帝王皇后),不滿意丈夫多妻妾,王禁就把她休棄。李氏另與茍賓結(jié)婚,生子茍參。政君進宮,成了元帝的皇后,后來成為皇太后,進用宗親,命乃父王禁把已守寡的乃母從茍家迎回,恢復(fù)夫妻關(guān)系,并任用異父弟茍參為侍中、水衡都尉(《漢書·元帝王皇后傳》)。李氏怨恨王禁多妾,是維護自身利益,王禁以男子的多妻權(quán)而黜妻,是不合理的一夫多妻制造成的。由于女兒當太后的政治原因使他們重新結(jié)合,則是意外的事情。
西漢末年,鮑永的父親、司隸校尉鮑宣為王莽所殺,鮑永學(xué)習(xí)《尚書》,孝養(yǎng)后母。有一天他的妻子在他后母面前罵狗,鮑永認為妻子不穩(wěn)重,在婆母面前喧嚷是不懂禮節(jié),不知孝道,就把妻子拋棄了(《后漢書·鮑永傳》)。狗在人前討厭,轟它出去,即使聲音高了一些,也是極其平常的事,鮑永竟然為此采取出妻的手段,實在令人驚異!
兩漢之際,求仕而不得的馮衍,家庭生活也不如意。前妻任氏,性情暴躁,不許丈夫娶妻,生有五個孩子,而不理家務(wù)。馮衍買了一個婢女,干家務(wù)雜活。這個女奴“頭無釵澤,面無脂粉”,惟供做飯之用,不是妾。任氏怕她被丈夫收用,對她百般虐待,這個女子不死,也是萬幸。當她病倒了,兒女們干家務(wù)活,任氏也不照管。這是所謂“既無婦道,又無世儀”的女子。馮衍認為有這樣的妻子是不吉祥的,在夫妻生活多年之后決心休掉她,給她的弟弟任武達寫信說:“不去此婦,則家不寧;不去此婦,則家不清;不去此婦,則福不生;不去此婦,則事不成。……衍以室家紛然之故,捐棄衣冠,側(cè)身山野,絕交游之路,杜仕宦之門,闔門不出,心專耕耘,以求衣食,何敢有功名之路哉!”任氏不容丈夫娶妾有道理,不理家就沒有盡到主婦的責(zé)任。馮衍說任氏不管家而使家不成其家有一定道理,但把自身仕途的無望歸咎于妻子,則是謬誤了。當然,因他家庭的不和,讓人小看了,輿論對他不利,不過這種影響是小的,馮衍以不祥物怪罪任氏則不合實際了。馮衍與任氏離異后,又娶了妻子,后妻對前妻孩子態(tài)度惡劣,甚至要害死12歲的馮豹,相反馮豹對后母卻很好。馮衍大約鑒于后妻對孩子的無理,又將其休去。他給友人寫信說:“自傷前遭不良,比有去兩婦之名,事誠不得不然,豈中心之所好哉!”(后漢書·馮衍傳》)離異是他的不幸,有不得已的苦衷。
班超通西域名垂千古,然而在西域有一段休妻的傷心事。班超為鞏固、發(fā)展東漢在西域的勢力,建議聯(lián)合烏孫,進攻龜茲。漢章帝命李邑出使烏孫。李邑到西域,正碰上龜茲攻打疏勒,心中畏懼,不敢向前,反而向皇帝誣陷班超“擁愛妻,抱愛子,安樂外國,無內(nèi)顧心”。班超聽到這個消息,想到曾參的事。曾參離家至費,魯國有同名人殺人,有人告訴曾母你兒子殺人了,曾母不信,繼續(xù)織布。又有一人說了同樣的話,曾母還是不信,照??椝牟?。待到第三人來告訴時,曾母嚇得逃跑了。班超想,曾參是賢人,曾母是了解兒子的,但人們反復(fù)說他的壞話,他母親也不得不信了。我今天遠離朝廷,有朝中來的人說我壞話;我還沒有曾參的賢名,中央難道就不懷疑我?繼而又想,既然說我留在西域是為得家庭之樂,我要拋棄妻子,就安不上這個罪名了,于是狠狠心,休了妻子。班超休妻是迫于情勢,但最倒霉的還是他那個無辜的妻子,本來是恩愛夫婦,不幸竟被流言生生拆散(《后漢書·班超傳》)。
黃允是頗有才華的人,司徒袁隗要為侄女找配偶,見到黃允,說要有這么個人做女婿一生也知足了。黃允聽到這個話,要趕著去做宰相的東床佳婿,就想遺棄妻子夏侯氏。夏侯氏深知黃允自私自利的為人作風(fēng),他有了這個主意不會改變,只好同意,但向婆家提出一個請求:我要走了,想同親友會一會,以表表離別之情。婆家同意了,大集賓客三百余人,在宴飲中,夏侯氏突然抓著黃允的袖子不放,數(shù)說他15件見不得人的事,然后離開了黃家。從此黃允聲名狼藉,沒能成為袁家的女婿,官場上也不得意。在此以前素以知人著稱的郭太說黃允:“卿有絕人之才,足成偉器。然恐守道不篤,將失之矣?!保ā逗鬂h書·黃允傳》)黃允是無情無義之人,夏侯氏在他做出絕情的事后毅然離開他,倒也痛快。
河南尹應(yīng)順的妻子是再嫁之婦。其前夫是鄧元義,且有子鄧朗。本來夫妻關(guān)系尚好,但婆婆厭惡她,把她關(guān)閉在空房中,不按時給以飲食,她也不抱怨。公爹尚書仆射鄧伯考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但改變不了婆婆對兒媳的看法,為可憐她,就把她送回娘家。后來她跟應(yīng)順結(jié)了婚。鄧元義也說她沒有過失,只是他的母親對她太不好了。這位夫人不忘前夫之子鄧朗,給他寫信,得不到回答,給他衣裳也被燒掉了。她到親戚家設(shè)法把兒子找來,鄧朗見母親,只拜一拜就走了,夫人追出去說:“我?guī)姿?。自為汝家所棄,我何罪過,乃如此耶?”但兒子還不諒解她(《后漢書·應(yīng)奉傳》)。應(yīng)順對妻子與前夫兒子的往來不干涉,是通情達理的,他的妻子因而是幸運的;但她兒子很不懂事,采取了錯誤態(tài)度,很傷母親的心。
許敬與應(yīng)順是同鄉(xiāng)好友,家貧,有妻,沒有生子,雙親年事已高,以為無子是妻子的毛病,在應(yīng)順幫助下休妻另娶(《東觀漢記·應(yīng)順傳》)。應(yīng)順不嫌“棄婦”固好,但讓人休妻就不對了。
廣漢人姜詩,妻龐氏。姜詩對母親特別孝順,龐氏侍候婆母尤其盡心。母親喜歡喝江里的水,而江距家六七里,龐氏經(jīng)常去江里打水,供婆婆食用。一次遇上大風(fēng),龐氏不能及時趕回,而婆婆又渴了急著要喝水,姜詩因此責(zé)備龐氏,休出家門。龐氏到姜詩鄰居家借住,日夜紡織,除供自身食用外,買了好吃的,請鄰居大娘送給姜詩母親吃,并且不讓說明是她贈送的。日子久了,姜母奇怪鄰居為什么總給吃的,加以詢問,明白了原委,備受感動,內(nèi)心也覺有愧,就把龐氏召回家中,使分離的夫婦重歸于好(《后漢書·列女傳》)。龐氏遇風(fēng)而誤燒水,并非過失,因為這樣細小的事情,姜詩竟然絕情,難怪連他母親后來也感內(nèi)疚。
魏高貴鄉(xiāng)公曹髦當政時,揚州都督丘儉起兵反對執(zhí)政的司馬氏,旋即失敗。劉仲武是丘儉的女婿,丘氏生子劉正舒、正則。丘儉起兵,劉仲武怕受牽連,休棄妻子,令丘氏別宅居住,同時娶妻王氏,生子劉陶。后來丘氏亡故,劉正舒要求將他母親與劉仲武合葬,劉陶不同意,劉正舒達不到目的不脫孝服,鬧了幾十年,直到他死,這問題也沒有解決(《晉書·禮志》)。這是政治斗爭帶來的夫妻離散的悲劇。
南朝孫謙,青年時“躬耕以養(yǎng)弟妹”,后來歷事宋齊梁三朝,在中央和各地做官。他有個叔伯哥哥孫靈慶,因病寄住孫謙家中。孫謙外任歸來,問靈慶生活情形,靈慶就說飲食忽冷忽熱,茶水亦不周全。孫謙認為這是妻子照顧不周到,委屈了堂兄,立即把妻子休出家門(《梁書·孫謙傳》)。孫謙妻縱有對孫靈慶照顧不周的事,也不是應(yīng)被休棄的大事呀!
男子棄婦,究其原因,最主要的是認為妻子犯了“七出”之條。這七出是:一無子,二淫佚,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盜竊,六妒忌,七惡疾。許敬休妻即以其不生育;鮑永妻、姜詩妻龐氏、孫謙妻、鄧元義妻之見棄,即為她們不孝敬公婆和尊親;陳伯出妻,以她好口舌搬弄是非為由;王吉去妻,因其竊盜;王禁休李氏、馮衍休任氏,皆因她們妒忌。這些婦女之被逐出夫家,除了馮衍妻任氏有一些不妥當?shù)牡胤剑渌嘶蚴菬o可指責(zé)的,或雖有不盡如人意處,但絕不是大過失。她們雖應(yīng)了“七出”之條,卻是真正無辜的。由此可見,“七出”之條在兩漢至南北朝的實踐是無理的,它是男子控制女子的倫理道德和手段,是壓迫女子的工具。它的本質(zhì)是這樣的,但同時它也可以使感情破裂的夫婦離異,倒也有順乎人情的一面,如馮衍所說:“夫婦之道,義有離合?!保ā逗鬂h書·馮衍傳》)允許離婚,符合社會客觀要求。但是應(yīng)當充分注意到離異權(quán)只握在男子手中,他可以行使這種權(quán)利,而女子只有聽從離異的義務(wù),夫家要棄絕,她再要求也沒有用,所以“七出”對于女子總是不利的。
出妻的原因,還有班超、劉仲武式的,為政治緣由而休妻。休妻者雖有感情上的不忍,但為保住自身政治地位,還是出妻了,所以受害最深的還是女子,最痛苦的也是女人。
至于黃允式的出妻,為圖進身,趨炎附勢,亡情絕義,此乃勢利小人所為,為人所不齒。不過應(yīng)當看到,黃允式的人物,歷史上不絕如縷,不是個別現(xiàn)象。清朝乾隆時有一個姓朱的候補縣丞,聽說按察使有個外甥女要嫁人,就騙妻子,說岳母病了,令其回鄉(xiāng)省視,又給了護送的仆人600兩銀子,暗示把老婆也給他。仆人把他妻子帶走了,他就托人為媒,娶按察使外甥女為妻,又別事鉆營,終于做到封疆大吏(朱克敬《瞑庵雜識》)。
在古代社會,伴隨著大量的棄妻現(xiàn)象,有七出休妻的制度;休夫的事也偶有發(fā)生,但絕沒有休夫的制度。休妻制度表明家庭中夫妻各自地位的不同,即夫為主,妻為從,這是夫權(quán)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它還反映出社會上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即女卑男尊??傊捌叱觥敝畻l及其實踐是男女不平等的表現(xiàn),是對女子的一種壓迫,而不是解除婚姻關(guān)系的合理途徑。
休妻雖是夫妻關(guān)系的破裂,在很大程度上卻是父子關(guān)系的反映?!捌叱觥钡念^一條是“無子”,意味著斷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絕后對不起父親,也得罪于祖先,為避免斷根,就要與不生育的妻子分離;第二條“淫佚”,即妻子生育的男孩不一定是本家族血統(tǒng),無異于是以外姓為后,也是對父祖有罪;第三條“不事舅姑”,是父母與兒媳直接沖突。這些內(nèi)容,使我們知道家庭中的父子關(guān)系重于夫妻關(guān)系,為協(xié)調(diào)父子關(guān)系,就必須要調(diào)整夫妻關(guān)系來與它相適應(yīng),父子關(guān)系決定夫妻關(guān)系,包括這種關(guān)系的解除。父子關(guān)系以孝道為準則,夫妻關(guān)系應(yīng)當以情愛為基礎(chǔ),為了實現(xiàn)孝道而放棄愛情,這就是古人的孝大于情。
不管什么原因,“七出”是婦女的災(zāi)難。保護婦女正當?shù)幕橐鰴?quán)利,保護女子的正常的婚后生活,這是由來已久的問題,是有歷史根源的事情,只要男女還沒有達到各方面的真正的平等,這個問題就不可能不存在。雖則隨著時代的變化,婦女解放事業(yè)的前進,它的嚴重性會削弱,但總是不可忽視的問題。
賣妻者的夫妻感情
筆者手中有幾則關(guān)于丈夫出賣妻子的歷史資料,賣妻的丈夫與妻子如何對待夫妻生活,各懷什么感情,各以什么態(tài)度對待夫妻的分離,其情狀較為復(fù)雜,非一言所能道盡。
徐孝克,祖父是南齊太守,父親是蕭梁戎昭將軍、太子右衛(wèi)率,長兄徐陵官尚書右仆射、建昌縣侯、安右將軍。孝克本人“遍通五經(jīng),博覽史籍”,出仕為太學(xué)博士。當侯景之亂時,京城大饑,十人中有八九個餓死,作為官僚的徐孝克家里沒有米,連稀粥都喝不上,可是孝克想讓生母陳氏活下去,就打了妻子臧氏的主意。臧氏是領(lǐng)軍將軍臧盾的女兒,長得俊美。孝克向妻子說:現(xiàn)在遇到戰(zhàn)爭災(zāi)難,連母親也養(yǎng)不活,不如把你嫁給富人,對我家對你都有好處,不知你的意思如何?臧氏不同意。孝克秘密與侯景的將領(lǐng)孔景行商量好,強迫臧氏出嫁給孔,臧氏不得已哭泣離去。孝克將賣妻所得,供養(yǎng)母親。臧氏仍然懷念徐家,幾次偷著送東西給他們,保證陳氏沒有斷頓。孝克為養(yǎng)母,出家當了和尚,要飯兼帶養(yǎng)活母親。次后孔景行打仗死了,臧氏在街頭尋找孝克,等了好多天終于見到了,對他說:當初你賣我,并不是我對不起你。今日我可以離開孔家了,該回去侍候你母親,不知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孝克同意了,自己也還了俗,與臧氏重為夫婦。孝克官至散騎常侍,家里仍然很窮,母親想吃粳米粥,也不能經(jīng)常辦到,母親死后,只吃麥飯,不忍再吃粳米(《陳書·徐孝克傳》)。孝克對母親感情很深,是孝子,但對妻子薄情,對不住妻子而毫無歉意,臧氏卻對他一往情深,是多情的妻子。臧氏的父親臧盾是“有孝性”的人,居父喪,五年不出廬門,形骸枯悴,連本家都認不出他來(《梁書·臧盾傳》)。臧氏可能從父親那里知道孝子的心情,原諒了孝克的寡情。
酷吏來俊臣是有名的告密專家,他的父親來操是個賭徒,與同鄉(xiāng)蔡本是好友,并與蔡妻私通。來、蔡二人賭博;來操贏錢數(shù)十萬,蔡本沒有錢還,就把妻子賠給來操(《舊唐書·來俊臣傳》)。這是兩個無賴,拿妻子當金錢財物,隨便交易。蔡本夫婦沒有感情,蔡把賭博看得比妻子還重;妻子也不講道德,不以丈 夫為意;來操乘人之危奪人妻子,事實上也不尊重蔡妻。
明朝萬歷年間,甘涼地區(qū)大旱,許多人家沒有吃食,丈夫就把妻子賣了。有對夫妻在分別時,妻子頻頻回頭相看,不忍離去,丈夫也舍不得妻子,于是上前相對痛哭,難舍難分,最后一橫心,一齊投到河中淹死(呂坤《實政錄·救命會勸語》)。這對夫妻感情很融洽,分離不是自愿的,是天災(zāi)人禍逼迫的結(jié)果。
明末高淳縣有個游姓佃農(nóng),欠地主租子還不起,不得已把妻子賣了30兩銀子,準備還租。大概是賣妻傷心過度的緣故,不留心把銀子丟了,他越想越難過:老婆賣了,銀子丟了,租還不了,該到死的時候了。所幸拾主何調(diào)元在那里等候失主,才使湯某得以活下去(光緒《高淳縣志·好義》)。
清康熙年間,安徽蕪湖受災(zāi),大量的居民缺食,城北有一個男人要賣妻子,一個買主出了12兩銀子,已經(jīng)商定成交了,但是妻子傷感地大哭,不愿離開丈夫。這生離死別的場面引起路過的鄧光遠的同情,立即回家籌措了銀子,交給那個賣妻者,使得將要分離的夫婦得以完聚(嘉慶《蕪湖縣志·孝義》)。
嘉慶時,福建長汀人蘭貴隴,娶妻吳氏。吳氏結(jié)婚時17歲,與蘭貴隴堂兄蘭應(yīng)隴通奸,被丈夫發(fā)現(xiàn),就以貧窮為名,托媒婆鄧秋媽出賣吳氏。媒婆代到王恩封,王出財禮番銀50元,蘭貴隴寫立婚書,收清財禮,這時吳氏20歲。但是蘭應(yīng)隴從中作梗,殺死王恩封(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案,內(nèi)閣全宗·刑科題本·婚姻類,嘉慶四年第105包)。
嘉慶三年(1798),四川德陽人黃透元26歲,其父黃同蘭52歲,他們原籍漢川,在老家無法生活,遷移到德陽,沒有田地,租種地主的土地。黃透元娶江子隴的女兒為妻,夫妻感情不好,經(jīng)常吵鬧,黃同蘭感到這樣的局面不能長久地維持下去,征得親家江子隴的同意,把江氏賣給曾宣做妾,收取財禮17千文。到過門的時候,黃家又向曾宣要酒水錢,曾宣不答應(yīng),雙方爭執(zhí)起來,以致黃透元誤將來抬人的轎夫打死。賣妻違犯清朝法令,四川總督勒保在審理這個命案時,提出如下的處理意見,供皇帝審批:黃透元擬絞監(jiān)候;黃同蘭、曾宣、江子隴均合依買休賣休律杖一百折責(zé)四十板;媒人減一等折責(zé)三十五板;財禮錢文照追入官;江氏由官府另行擇配(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案,內(nèi)閣全宗·刑科題本·土地債務(wù)類,嘉慶三年第73包)。黃透元的婚姻實由其父做主,江氏的命運決定于夫家和娘家父親,當事人都沒有多少發(fā)言權(quán),江氏的被賣,包含著被休棄和被出賣的雙重內(nèi)容。
看到這些事實,令人氣憤的是夫權(quán)的罪惡。丈夫不顧妻子的感情、愿望,說賣就賣,把妻子推給另一個“主”人,而妻子沒有任何人身權(quán)利,沒有人格。所以賣妻的現(xiàn)象是女子社會地位之低最真實的反映之一,是女子不幸的家庭生活集中表現(xiàn)之一。
妻子作為財產(chǎn)被賣,明清時代見得多,在唐朝以前,休妻的只是把女子送回娘家,并不要收一筆財禮賣給別人。宋以后寡婦再嫁遭到更多的社會阻撓,婦女社會地位更低,賣妻現(xiàn)象也就增多起來。在封建社會里,妻子的地位越來越低,丈夫可以出賣妻子就是它的表現(xiàn)。
在賣妻的男人中,有的與妻子感情融洽,夫妻生活是美好的,但由于天災(zāi)人禍,家庭經(jīng)濟崩潰,丈夫乃以賣妻來維持家庭。在這種情況下,有的夫婦感情仍然維持著,妻子還諒解丈夫,對于這種家庭破裂的不幸,令人痛恨制造它的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令人產(chǎn)生提高社會生產(chǎn)力以抗拒自然災(zāi)害的要求,同時也令人深思:在被損害的男人、婦女中,男女還是不平等的,男人還不起地租高利貸可以出賣妻子,即在被壓迫中還可以向婦女轉(zhuǎn)嫁他的災(zāi)難,把婦女推向更苦難的深淵。即使那些夫妻一塊投河的,不忍離別的,男子還是有他的夫權(quán)的。
在賣妻中,也有夫妻感情惡劣的,也有妻子與他人發(fā)生不正當關(guān)系的,這些問題本可以通過正當?shù)耐緩絹斫鉀Q,按照那個時代的辦法休出去也就可以了,但是丈夫卻采用了賣妻的手段,比休棄又慘酷得多了。
賣妻是丑惡的社會現(xiàn)象,是女子血淚生活的反映?,F(xiàn)在我們要提出問題:丈夫為什么有權(quán)力出賣妻子,妻子為什么要接受這個屈辱的現(xiàn)實,社會為什么會承認賣妻的合于情理?原因就在于妻子是買來的。訂婚時下彩禮,請客迎親,所花的費用,就是妻子的身價。妻子到了夫家,就是有了“主”兒,自個身子只好聽從公婆和丈夫支配了。妻子是買來的,有如物品,是一種財產(chǎn),當需要時把她出讓,是這種所有權(quán)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實現(xiàn)。這當然沒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作為財產(chǎn)的妻子只好接受這種轉(zhuǎn)讓。其實她從娘家出嫁已經(jīng)被第一次出賣了,這不過是第二次出賣,并不奇怪。所不同的是第一次被賣的是童貞,第二次則是不值錢的再嫁婦了。究其實質(zhì),是在古代私有制社會里,妻子是被丈夫占有的,是一種財產(chǎn),根源就在于私有制和買賣婚姻。所以只要婚姻要財禮,賣妻現(xiàn)象就不可能根絕。關(guān)鍵是要解決買賣婚姻制度,舍此別無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