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牧師
華牧師去年去世了,死于腦溢血。
我們兩家是鄰居,小時候,父親給我買把二胡,放暑假,我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拉二胡,他就在那里執(zhí)著地聽。奇怪,他是懂板眼的。常常我在拉《沒有眼淚,沒有悲傷》時,他就在旁邊輕聲哼唱。不過我對他們家的印象不好,緣于一次我家的雞跑到他家的屋脊上吃草籽,他的大兒子,就用農(nóng)藥和了一些麥子,撒到屋脊上,我家的小雞們就紛紛揚揚地從屋脊上滾了下來。
他年輕時,英俊瀟灑,是個才子來著,在國民黨軍隊當兵。我們村里傳他的笑話:有一年在縣城,國民黨軍隊駐扎在縣城里,解放軍打了過來,大概離縣城還有10多里路,只能隱約聽到遠處的槍聲。華先生,一聽到槍聲,雙手舉得高高的,做投降狀了。
晚年,他在鄰村的教堂宣傳基督教,做得很投入,自己出錢買了架風(fēng)琴,唱贊美詩,我的外婆就在那個村,因為關(guān)節(jié)疼痛,大家都勸她去信耶穌,說能治病,她就去了。回來說,華牧師經(jīng)常在教堂里講計劃生育的好處,宣傳少生孩子多養(yǎng)豬,還把《社會主義好》當做贊美詩來教。
我讀師范時,學(xué)過音樂,風(fēng)琴還獲得過全地區(qū)的獎。華牧師看過我的彈琴,到處夸我,說我真厲害,彈琴可以兩只手同時進行。那段時間,他游說我去教堂教贊美詩,他把《茉莉花》的曲調(diào)填上阿門之類的詞。我擔(dān)心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就沒有去,他一直感到很遺憾,直到死。
夏老淌
夏先生去世多年了,很多年前,我聽過他說書,模模糊糊的,記不清楚具體是什么內(nèi)容了,可是那種氛圍至今難忘。
夏老淌的名字,沒有幾個人知道,村里的人只知道他姓夏因為他書說得很溜,用我們的方言,“溜”、“順”,我們都稱為“淌”,因此我們就喊他老淌。他好像始終沒有結(jié)婚,我見過他是1980年的秋,我六七歲的樣子,一大群人擠在暖烘烘的屋子里聽他海吹神侃。
說書就像翻譯,有人說:讀朱光潛譯的黑格爾的《美學(xué)》是一種享受,而聽說書,其實就是把自己的經(jīng)歷和書中的人物自然的契合。夏先生在此結(jié)合得很成功,好像他說的每一部書,都有自己的影子。
單身的男人也是男人,甚至是情感十分豐沛的男人。沒有愛和恨,沒有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把一件事說清楚何其難也。夏老淌生活在想象里。
那時,聽書的人,不要花錢買票,夏先生,賣炒熟了的花生維持生計,兩毛錢的花生可以蹲在地上聽半天,偶爾會賣些葵花子,那就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自從夏先生去世后,我們村子再也沒有說書的人了。
小寬
小寬是我們村子有文化的人,他現(xiàn)在在安徽巢湖的一所全省最大的農(nóng)場上班,那個農(nóng)場聚集了和他一樣的人。
小寬在1996年殺了人,被判了無期。
小寬應(yīng)該說是個怪人,他住在我家的后院,我們都怕他,因為他的神經(jīng)不正常。
早些年,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白白凈凈的,知書達理,可能因為愛情,他在心底埋下了隱患的種子。
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子,離我家也不遠,長得不是很漂亮,可是喜歡上了,自有他的原因。小寬不敢追,或許是自信心不足吧,他一直在背地里議論那個女孩子。慢慢地就惹起了人家的反感,那個女孩子一見到他,就像日本鬼子見到八路軍似的,煙一般地跑了。
小寬,每天念叨著那個女孩子的名字,一直念叨到他的女孩子結(jié)婚、生子,女人結(jié)了婚,就像一張紙上畫個雞蛋,慢慢就孵化成了另外一種生活了。小寬失望了,徹底地。有人給他介紹女朋友,他很滿意。過了幾天,聽說這個女孩子曾經(jīng)滄海過,小寬堅決不同意,說侮辱了他,“把一個談過戀愛的女孩子介紹給我,就是侮辱我?!彼€把媒人罵了一頓。
再有不知情的人介紹,他的條件就是:女孩子一定不能和男人說過話的,否則就不愿意。他終于沒有結(jié)婚。
一天,他家鄰居的小羊羔子吃了小寬家的糧食,小寬用磚頭砸了一下。鄰居剛服刑回來,覺得村子里的人可能都怕勞改犯,就站在街口罵,被小寬聽到了,就拎了一把刀,一刀準準地刺入了鄰居的心臟,嘴里還嘟囔著,“黨沒有教育好你,我能教育好你。”
離中秋節(jié)不是很遠了,我們?nèi)叶荚谖葑永锍孕」樱鋈宦牭綆茁暭饨?。鄰居的兒子在我家看電視,跑回家,又跑回來,喊我和哥哥去抬他的父親。還沒有抬到醫(yī)院,鄰居就咽了氣。
大家都怕了,小寬拎了把刀,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不久就聽說,他拎了刀一路跑來一路喊,“我殺人了?!迸艿芥?zhèn)上的派出所,刀一扔,跪在了地下,說:“黨,我來自首了?!?/p>
很長時間,我們都覺著讀書人就是不一樣,在關(guān)鍵時候還風(fēng)雅了一下,用了一個詞:“自首”。我們都稱贊他有文化。
老寶
老寶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了,他死去多年了,他死的時候,推開我家的后窗,看到他睡在堂屋的中間,旁邊燒著草紙。在我們那里人死了,不能睡在床上的,而是在地上鋪些麥穰,一家人在那里呼天搶地,哭得好不厲害。
我家那時開小店,賣些煙酒日雜之類的東西,老寶是我們家的老主顧了,他每天N多次來,喝白干酒。故鄉(xiāng)把那些愛站在柜臺喝酒的人,稱作“豎小碗子的”,老寶光顧本店的惟一的愛好就是豎小碗子,二兩白酒打在碗里,一口氣喝完,然后用手堵住嘴,怕酒氣跑掉。這樣喝酒的人,自然不需要吃菜的,頂多褲子口袋里會裝一捧子生花生。老寶屬于那種每天都會喝多的那類人,喝輒醉,過一會兒又能再喝。每當他豎完小碗子,就歪來歪去的,走路都不穩(wěn),嘴里說著:“鋼板硬直,公平合理,我老寶就是公平合理?!?/p>
在我看來,老寶是屬于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的,但是東邊沒有美人,西邊也沒有黃河流——人家老寶不好色。我年齡小,對他了解不多,就知道他自詡公正,惟一遺憾的是,他沒有提到理論的高度,什么“效率優(yōu)先,兼顧公平”等等。生產(chǎn)隊鑒于他的表現(xiàn),就讓他負責(zé)看瓜,自從他看瓜之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最響的不是雷聲,而是老寶的鼾聲。
這是惟一的一次,我與老寶親密接觸。瓜對農(nóng)村孩子的吸引力不啻于巧言對女孩子的誘惑力。我們愛吃瓜,可是卻無法靠近。我們最后像“六方會談”達成了協(xié)議。那天晚上,繁星點點,蛙聲陣陣,老寶早已經(jīng)鼾聲滾滾了。我們把他的鞋子扔到了黃豆地里,將采集到的蒺藜,均勻地撒到他的床邊……那晚,我們和西瓜一樣盡興,我們吃得盡興,西瓜被吃得盡興。后來,老寶還是發(fā)覺了,鼾聲戛然而止??墒撬荒茏诘厣险f他的“鋼板”理論了。他的腳上、屁股上都扎滿了蒺藜。
那次以后,老寶就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徹底退了下來,實現(xiàn)新老干部交替的制度化、規(guī)范化。生產(chǎn)隊長一氣之下免了他的職務(wù),這么好的差事丟了。
老志子
我們那里的人,喊年長的人,喜歡喊老人的名字,再在前面加個老字,老志原來的名字叫壯志,我們輩分晚,都喊他老志子。
老志一生坎坷,活得不容易,養(yǎng)了7個孩子,那是提倡“人多力量大”的時代,所以他有機會這樣拼命地生。大兒子今年也近60歲了,是“文革”前四川電信學(xué)院畢業(yè)的學(xué)生,后來在我們縣電視臺做臺長。老志為自己兒子是大學(xué)生感到驕傲,那個年代,不要說是大學(xué)生了,就是一個村子有幾個師范生就非常了不起了。有次,老志家和鄰居鬧了點別扭,他的鄰居有幾個像老虎一樣的兒子,后來居然沒有打起來,是老志一句話說的,“我不和你家比拳頭,你家有大學(xué)生么?”對方感到十分羞愧,就熄滅了戰(zhàn)火。
家里有7個孩子,日子過得很不容易。我記事時,老志家開茶館,首先糾正的是,我們北方人說的喝茶,和南方(潮汕地區(qū)等很不同),我們把白開水叫做茶,喝茶其實就是喝白開水。老志家的茶館賣的就是白開水,2分錢一暖水瓶,一天也能賣個200多瓶,一個月收入有100元人民幣也是不簡單的事情了。因此,我很小的時候,家里來個客人,就提著暖水瓶到老志家的茶館買白開水。
那時當然沒有自來水,同樣的井水,差別很大,靠近村子的一般是苦水井,澀澀的,只能喂牲口,不能飲用。東菜園和南菜園各有一口井,甘冽、爽口、綿甜,老志每天傍晚就去挑,一口氣挑幾十桶,讓水在水缸里沉淀,第二天再燒水,就沒有那些微塵了。我印象深的是,老志的扁擔(dān)和水缸,扁擔(dān)磨得光滑水溜,水缸里長滿里苔蘚。聽大人們說,水里長青苔,水就是活的了,水里的細菌就會被吸收掉。
老志茶館,可謂我們村子“老字號”,后來我們村子也陸續(xù)開了幾家茶館,都沒有老志家的茶館質(zhì)量好。在我家,每天很早,都能聽到老志茶館傳來拉動風(fēng)箱的聲音,呼呼嚕嚕的,像男人在強勁地喘氣,順便交代的是,老志家的南側(cè)就是我上文提到的說書人,夏老淌的家,他們是鄰居相安無事,多年都沒有什么不快樂的事情。而在老志家的北邊一點,就是縣衙的舊址,《說文》的作者許慎先生在我的家鄉(xiāng)做過縣長,該是東晉的事情了。
耍軍
耍軍,是年輕老師的叫法,他的真實名字叫要軍,他是村辦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教齡已有30多年。
那幾年,小學(xué)教師的學(xué)歷偏低,縣教育局為了“普九”驗收達標,就布置全縣的小學(xué)教師參加培訓(xùn)。其實,培訓(xùn)也不過是走走過場,平時去聽聽課,考試去參加,一切服從組織安排,混個中師畢業(yè)證書,沒有問題。要軍去參加了考試,他在考試時抄襲了鄰座一個在校師范生的,感覺非常好,可結(jié)果居然沒有分數(shù),這就很奇怪了。如果沒有分數(shù),又趕不上機會補考,會直接影響到將來的轉(zhuǎn)正。
一大早,要軍同志騎自行車到了教育局,神情凝重地要求負責(zé)老師查分數(shù)。結(jié)果,那個查分老師“哈哈”大笑,要軍不是要軍,寫成了耍軍。要軍找回了分數(shù),可也在全縣的教育界出了名。閑暇時,和他年齡相仿的人,會開玩笑,“今天上街看了一個人在要猴子”,開玩笑的人,故意不讀成耍猴,讀成要猴,弄得要軍臉青一陣,紅一陣子的。
民辦教師,做夢都想轉(zhuǎn)正,我那時畢業(yè)在家教書,一個月120元的工資,可民辦教師干了20多年也只有20多元。轉(zhuǎn)正之后,就是天壤之別了。要軍本來可以提前轉(zhuǎn)正的,他的年限長,照顧加分的項目多,但是問題又出在他自己身上,在填履歷表時,他在“畢業(yè)”和“肄業(yè)”的字眼上考慮了許久,后來他毅然決然填了“肄業(yè)”,理由是“肄業(yè)”這個詞比較冷僻,可能是個好詞。表格送到教育局,就被槍斃了,“肄業(yè)”,根本就不符合要求。這件事情讓要軍痛苦了很久。
最后,要軍還是轉(zhuǎn)正了。國家有規(guī)定,黨中央、國務(wù)院規(guī)定必須在2000年前解決民辦教師問題。中央的意思是,這些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們在基礎(chǔ)教育上,畢竟是做出了重大的貢獻的。加上,要軍獲得過地級獎勵——1965年他還在生產(chǎn)隊時活學(xué)活用毛主席語錄,得了地委的表揚,那次考核加了不少的分數(shù),順利成為光榮的人民教師。
不過,那所學(xué)校的老師并不因為他轉(zhuǎn)正了,就認為他水平有多高,私下里仍然喊他耍軍,他也答應(yīng),時間一長就習(xí)以為常了。聽以前的朋友說,要軍已經(jīng)評為小學(xué)高級教師了,享受工程師的工資待遇了,誰都知道,中小學(xué)的職稱是熬出來的,只要活著就有職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