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竹
宅子外的場壩上,細(xì)密的青草,暗紅的指甲花,草汁的氣息如此濃郁,染紅了女童指尖的指甲紅,已然黯淡。上好的樅膏,嘩嘩啵啵地燃燒,火苗,忽高忽低,時明時暗,巫者的表情,在咒語中時隱時現(xiàn),漸漸地與樅膏的火光融為一體。陰陽卦在濕氣升騰的黑色泥地上跳動,打開,合上,合上,打開,陰陽卦與泥地撞擊的聲音,沉悶得令人窒息……招魂竹插在米粒中,在樅膏的火光中沉靜而憂郁。盛米的木升,分四個方格,指代著東南西北。在巫者令人沉悶的語調(diào)里,主家在屏聲靜氣地等待。老二(這里指代的是一個孩子的名字)……唉……老二……唉,回家得了……回來嘍,呼喊聲與回應(yīng)聲在寨子里浮動,吃飯的人家也屏住了聲,哪家的孩子又落魂了喲,然后是一家人長一聲短一聲的嘆息。主家的米升上,那棵招魂竹迎風(fēng)搖動,樅膏的油順著主家的指尖滴落到地上,陰陽卦此時靜靜地躺在泥地上,像旁邊睡著的孩子,孩子在母親的懷中沉沉地睡去了,額頭上有著“避黑”的十字(地妹人家的一種祈愿,孩子受了驚,用鍋煙在其額頭上畫上十字,避受驚嚇),鼻息均勻。招魂竹上,來了一只小小的蜘蛛,它從米升的邊緣爬上來,行動遲緩,似乎還有點東張西望,它是相當(dāng)微小的,但它的行走還是驚動了全神貫注的巫者,巫者指了指這個微乎其微的生命,開始微誦咒語,小蜘蛛似乎受到了驚嚇,從招魂竹的頂端跌了下來,隨即吐出了絲,細(xì)得幾乎不能看見,但還是可以感知得到,小蜘蛛最先跌下來時似乎是倒栽下來的,但隨后就一小點一小點地下來了,最后,準(zhǔn)確地落在了巫者的跟前,似乎是怔住了,停頓了一會,慢慢地消失在草叢里,主家急切地將一升米用手帕包好,灶間,熱騰騰的雞肉在鍋里翻動,白湯滾沸,只等這米來煮飯了。
招魂竹叫水竹,這種竹在地妹人家的生活中是相當(dāng)重要的,生產(chǎn)隊那陣子從外地引種的楠竹雖然以其體型大而在地妹人家的宅前屋后高聳挺拔,但其實用處也僅是做曬席、竹椅什么的,家中用具,諸如格篩、細(xì)篩、火籠、竹簍,篾匠們通常是選水竹,它的篾細(xì)軟而有韌性,令篾匠們感覺舒暢,彎、折、繞、纏,水竹的篾條讓他們得心應(yīng)手。
招魂竹通常長在水邊,在招魂竹密集的地方,要么是水井,要么是水塘,要不就是濕地,在偏離水源的地方,長勢不好??粗竦念伾椭?,水邊的招魂竹竹型大,顏色青翠得像是要流出水來,新伐下來的竹根部以上幾節(jié),確實是有水的,伐竹人渴了即可解渴,我也是喝過的,竹節(jié)之中的水甘冽而醇和,盛夏之時,令人心怡氣爽。而長在遠(yuǎn)水地勢的竹,細(xì)小如筷,表皮鵝黃,像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也就只能做成掃帚打掃庭院了。
地妹的竹不少,苦竹,狗竹,桂竹,黑竹,毛竹,綿竹,為何選水竹作為招魂之用?這個疑問多年縈繞心頭。依我看來,大約也與水相關(guān)。地妹的每個孩子的幼年時代,大約都會有生命來自于水的原始認(rèn)知,有這個概念時,我大約是在四五歲或是五六歲?已然模糊。但大人們都是這樣對孩子們說的。嬸家的弟哪來的嘛?幼稚的孩子問。嬸從井里挑來的,孩子的母親摸著孩子的頭說。那我也是從水井來的嘍,孩子又問。當(dāng)然的嘍,母親認(rèn)真地說。這樣的答問持續(xù)了一代又一代,我以為它體現(xiàn)了地妹人樸素的生命意識。在地妹,水是受到尊重的,大年初一,在祭祀先人的同時,井是一定要祭的。許多孩子都曾拜水井為臍母的,我的臍母是沖柏的那口大井,幼時每年六月十九母親都要帶我去看望她,一個臍字,相當(dāng)貼切,生命之源起,就是這般的剪臍之痛。而魂靈在水之湄,對于我這樣漂泊于異鄉(xiāng)的游子,不僅是詩意的,也是令人感恩的。
我的童年時代體質(zhì)極度虛弱,成年后問起母親,她都無法說清我到底都生過什么病了,反正三天兩頭有“災(zāi)生”。記憶里,我也是招過魂的。我迷迷糊糊聽到巫者低沉的調(diào)子,那陰陽卦撲在地上的聲音,昏睡中聽到母親的呼喊,我的身體一激靈,但已沒有力氣答應(yīng),在這儀式里,我睡在了火塘邊上,燉的豬肉肉香四溢(那年地妹老家雞瘟使雞幾近絕種),那一升米是當(dāng)年的新米,剛從田間采來直接舂出來的,還帶著田野里的清新氣息?!拔乙燥垺保业穆曇糇尯染频娜藗兇蟪砸惑@,巫者說:“魂索回來了喲?!彼麄兌荚诳次?,我大口地吃著那些香到骨頭里的米飯,喝著豬肉湯,哪有半點失魂落魄的模樣?
三角楓
陰暗。鬼魅。在老宅的右墻之外,三角楓灰頭土臉地生長著。
在我關(guān)于地妹老家的植物記憶中,三角楓總是與夜色連為一體,通常是那種有著毛月亮的夜晚,孩子們在墳場間亂叫,而一個體弱多病的孩子,在某一個長滿竹節(jié)草的墳上,漸漸地睡去。
我不知道,老宅的墻外,為何是一大片的墳堆。但這些墳卻一年一年地多起來,然后一天天老去,按老家的說法,判斷祖墳旺不旺家,看的是墳在老去的時候,它是否還會凸起如初。但在我的記憶里,這些來自異鄉(xiāng)的人,歸葬地妹這塊土地之后,與土地的界限模糊得相當(dāng)厲害。蔓上墳頭的竹節(jié)草、車前草、泥鰍菜,使我們告別了最初對于死亡的恐懼。捉迷藏的游戲在這些墳堆之間盛行起來,也就順理成章了。只是,一個小小少年常常迷失在這樣的游戲之中,并在湘西黔東的毛月亮里睡去,露水打濕了他細(xì)碎的睫毛,他小小的心臟,順著墳堆凸起的方向靜臥,均勻跳動。六月的蟋蟀,走動在陰陽兩界,綿迷的叫聲,漫過一個叫做老寨的寨子。祖父,父親,母親,叔叔,嬸嬸……大人們的說話聲從墻那邊傳來,似乎很凌亂的樣子。
三角楓就是在這樣的場景中與我相識的,它使我最終告別了那塊遍布墳堆的坡地,多年之后,我始終無法精確地憶起夢中那些織娘在清風(fēng)朗月、青草濕露之間的歌唱。我記得的是13歲那年的仲夏夜,老宅外的墳場吹著地妹老家最為平淡的風(fēng),不緊不慢,慢條斯理,契合了這個侗家山寨通常的節(jié)拍,像那些北部侗族地區(qū)的山歌,含蓄有余,激情不足。重復(fù)了千百遍的游戲一如既往地開場,只是這次沒有延續(xù)到落幕。我在墳堆間睡著了,我已記不得當(dāng)時的樣子,我肯定沒有害怕,因為這些墳堆早已成為了少年生活的重要部分,與死亡無關(guān),與恐懼無關(guān),與那些小小的內(nèi)心相連。
三角楓就長在老宅的土墻之上,在一座顏色發(fā)灰的木倉下的土坎下,它與一個侗族孩子的少年時代近在咫尺。只是,這個習(xí)慣于在月光之下奔跑的孩子,在大部分的時間里與它擦肩而過,它的藤蔓肯定還扯過這個少年的衣角,他或許粗暴地扯斷過它的藤條。2005年清明節(jié)的夜晚,我突然覺得,我在這個夜晚語無倫次的敘述,有點像三角楓攀在墻上的樣子,它們忽視不屑一顧的目光,但關(guān)注那些孩子,那些在墳場里奔跑的少年。比如13歲那年的仲夏夜,一場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病,三角楓以這樣的方式進(jìn)入到那個孩子的內(nèi)心,不事張揚,卻刻骨銘心。
我在一個墳堆上醒來時,月色已然黯淡,那些露水打濕了我的衣衫,那些月色正在退出寧靜的山寨,而一個孩子,在火辣辣的刺癢中蘇醒。煤油燈下,我驚恐地看見,豆粒一般的泡在自己年幼的體表蔓延,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山火,使我的內(nèi)心隨著刺癢升騰起灼熱無邊的恐懼。母親采來三角楓的葉子,隨同三角楓一起煮沸然后溫和下來的山泉,使我在帶著驚恐的沐浴中暢快起來,我看見那些泡慢慢地消失,消失在略帶涼意的風(fēng)中。
三角楓。那些爬在土墻上的藤蔓。13歲那年的一個夏夜,使我與一種雜亂無序的植物匆匆相識卻刻骨銘心。它也終止了那些以墳場為舞臺的游戲,同樣終止了我在地妹老家的少年時代。我是那之后不久到中學(xué)住校的,回憶我的人生歷程,13歲是相同重要的一個坎,到中學(xué)住校像一個孩子的斷乳,它使我在不斷的變換生活場景后,與故土越發(fā)遙遠(yuǎn),卻又魂牽夢縈。我記得,與三角楓相識的那個夏天之后,我被送到了八界初級中學(xué)住校。怕我住校后身上再長那些可怕的泡,母親用三角楓燒了水讓我洗澡。走在去往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路上,我的身體散發(fā)著三角楓的藥香,不緊不慢地流出來,這樣的氣息持續(xù)了住校后的第一節(jié)課,那堂課老師講的是《少年閏土》,只是他是在瓜地刺獾。“那里肯定是沒有三角楓的”,一個少年癡癡地想。
狗尾菜
“此地一為別,孤篷萬里征”,每每吟誦起李白的《送友人》,總有一種惆悵涌動在心頭,卻不是別恨離愁,而是一種植物在我心頭留下的巨大隱痛。
注釋說:蓬就是飛蓬。這等于沒有說。我一直以為,蓬應(yīng)該是蒲公英,這東西輕盈盈的,最有詩意。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我一直探究的蓬前些年終于有了結(jié)果,據(jù)專事唐詩植物研究的學(xué)者撰文稱,蓬今名飛蓬,但配圖卻實在是讓我大吃一驚,古人用以表喻離愁別恨的蓬竟然是老家長得一派爛賤的狗尾菜!
這狗尾菜實在太普通,其味尤苦,在老家眾多的野菜里,它大約是經(jīng)常被忽略的那種,小時候隨堂姐們?nèi)へi草,春天的野外,這種菜長得綠茵茵的,她們卻不正眼瞧它一下,在我的印象里,大約是最為干旱的年份,狗尾菜才會被割進(jìn)竹籃。
它的花老家人稱之為狗尾花,開得極其平常,這種菊科植物是有幾分野菊花的模樣,但卻沒有野菊的芬芳,反有幾分的腥臭,夏秋時節(jié),在老家的那些荒地里,這狗尾菜的花開得黃白黃白,招搖得很,但卻沒有人采它。
送花在老家本來就是稀罕事,送玫瑰自然是沒有的,這種浪漫情調(diào)在黃土一樣淳樸的鄉(xiāng)間沒有土壤,鄉(xiāng)間人家是有大規(guī)模送花的,卻是紫云英的花,被割下來送到田里,充當(dāng)綠肥。狗尾花也是有人送的,卻失卻了禮物的意義,反倒是對他人的羞辱了。
在鄉(xiāng)間生活的時候,一群懵懂少年就干過這樣的惡事。那時我還在鄉(xiāng)下的初中念書,心事其實已莫名地多了起來,卻無法找到它的源頭。那時總有些鄉(xiāng)間的青年與我們交往,于是便隨著他們見識了諸多朦朧的鄉(xiāng)間愛情。其實他們也比我們大不了幾歲,身體發(fā)育大約是瘋狂的,而感情上的想法卻遠(yuǎn)趕不上身體的長勢,戀愛在很大的程度上成了他們年輕好勝的競賽。
送花起因源于一個小伙子與同伴們的打賭,讓他去追求一個長相平平甚至有些難看的姑娘,這小伙子面相英俊,只是帶著幾分輕狂與狡黠,嘴兒滑得很,姑娘們送它的花鞋墊裝了一木箱。那長相平平的姑娘的名字我是一點沒有印象了,但她在撲在狗尾花上的哭泣卻讓我揮之不去。打賭的結(jié)果出乎意料,這小伙去追求她卻沒有一點回應(yīng),這使他感受了巨大的挫折感,但卻無處發(fā)泄。當(dāng)他向我們提出送一束狗尾花去給那姑娘時,我們竟然把它作為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舉了。狗尾花多得很,送花選擇在了一個趕集的日子,一個少年挺身而出,在那長相平常的姑娘與許多同伴站在街頭時,跑向了她,將一大束狗尾花塞進(jìn)她的懷里,然后迅速跑沒了人影。我們一群人若無其事地看著她,她一下子呆住了,臉色慘白,然后一頭扎進(jìn)花束里痛哭失聲,開始我們還有些幸災(zāi)樂禍,最后連策劃惡作劇的人也呆住了。在她的抽泣中,我開始了深深的自責(zé),因為那些戀愛中的男女告訴我,送人狗尾花,尤其是送給長相不好的女子,是有著羞辱意味的。我好想上前去告訴她,我們是無心的,但終沒說出口。最后,她將那花慢慢地扯碎,然后紅腫著眼走了。一幫孩子離開時走得腳步沉重,這個游戲帶給了我們深深的負(fù)罪感。
現(xiàn)在我是基本上接受了唐詩的“蓬”是狗尾草的考證了,因為它同樣是遇風(fēng)而起的,其景象一片荒涼,“孤蓬”用以表達(dá)孤獨遷徙是相當(dāng)貼切的。這樣的隱喻其實在唐詩中不少,王昌齡《塞下曲》中有“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李商隱《無題》中有“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一種至俗的植物與燦爛的唐詩就這樣聯(lián)系起來了,我知道這其實隱藏著我的私心:我寧愿狗尾花這般地具有詩意,倘有一日遇到那曾被這種花朵傷害的女子,好與她說起這樣堂皇的解釋。她肯定是早為人母了,她的孩子肯定也會在鄉(xiāng)間采到這種花兒,她還會不會想起在那年在街頭扯碎的花朵?唐詩里的蓬就是狗尾菜?她的孩子聽到這樣的解釋肯定會睜大了眼睛,我想她卻不會。
樅菌
雨季來了,坐在老宅的門檻上,聽得見雨季的腳步聲,細(xì)密,動感,多情。露頭的椽子上,長出了青黑的苔蘚植物。青菜雀在高高的椿樹上鳴叫,飽滿而滯重。爺爺大聲地咳嗽,他開始修補(bǔ)他從大壕煤礦退休帶回來的竹筐,我知道,他要去采樅菌了。
松樹在地妹叫樅樹,松林間,是樅菌最集中的地方。我喜歡光腳踩在松針上的感覺,腳心癢得直哆嗦,一種舒爽,從足底直達(dá)頭頂,我興奮得像松林間竄來竄去的松鼠,拎著糯米草編成的草鞋,在林間狂奔。多年后,憶起地妹老家的森林,我依然感覺得到足心的酥、麻、癢,我甚至認(rèn)為,松樹是老家最值得記取的一種樹,它對于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的生態(tài)教育,具體,感性,直接。2004年,我重讀梭羅的《瓦爾登湖》,讀得像一個瘋子,從報社下了夜班通常已近凌晨一點,但我非得讀上數(shù)十頁才能睡去,在這個美國人的瓦爾登湖畔,在成就一代大師的森林里,我迷失了。不知怎的,讀他的書時,我總把他的屋子放在地妹老家的松林間,那時,我也總會想起那些在林間曾與我捉迷藏的樅菌來。
爺爺對于森林有著深沉的感情。在他未懂事之時,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就撒手西去,山野間滿是他孤獨而酸楚的足跡,他在其中放牛,他在其中成長。他曾是地妹優(yōu)秀的獵手,他曾是十里八鄉(xiāng)的木匠頭人,他曾被土匪挾為人質(zhì)……他的故事都與這些森林相關(guān),即便他后來在大壕煤礦,他也與森林打著交道,只是森林以另一種形式與他相處而已。對著樅菌的熱愛,爺爺幾近癡迷,據(jù)二叔公講,爺爺在礦上的時候,雨季時背著個腰盒,在礦場附近的叢林里找樅菌,在饑餓的年代,就用鹽煮來吃。至于他選擇回到地妹老家,是不牽掛這些松林間的樅菌呢,我想大致也會有些因素吧。
爺爺對于山林的感情,我以為是孤獨的。他攆山(打獵)一個人去,他采竹筍一個人去,采樅菌一個人去,而且去得很遠(yuǎn),比如攆山要到湖南的地界去,采筍要到洪水灣去,而采樅菌要去沖賴的松林里。他不帶孩子去,我一直以為是嫌我們太小,到山里不安全,后來才知道,他是有著對山神崇拜的人,這大約是他多年的獵人生活成就的,他對我說,到松林里不能說話,要不然樅菌會跑掉了。樅菌會跑掉,我聽到這樣的說法時,忍不住要笑,但爺爺一臉的嚴(yán)肅,我只得拼命地忍住了笑。我說,我不會說話,帶我去采樅菌吧。爺爺看了看我,搖頭拒絕了。
雨季的到來,催生著地妹老家的一切生靈,一場雨過后,我喜歡看那些油亮亮的葉子,仿佛是剛竄出來的,散發(fā)著迷人的汁液氣息。雨季同樣催生著一個地妹少年心里的野心,很多年來,雨季總使他想到松林間的樅菌。
1984年的雨季猛烈而綿密,那年地妹暴發(fā)了自民國三十六年之后最大的洪水,山洪的遺跡至今隨處可見。那年的雨季,帶給地妹人的傷害是顯而易見的,田埂沖垮,良田水毀,但那年的樅菌長得尤其旺,爺爺?shù)闹窨饟Q成了背篼,樅菌真香啊,帶著雞湯的味,帶有黃牛肉的香。鄰家姐姐也上山了,采來了大筐的樅菌,讓我羨慕得直咽口水。
去界道馬的松林要上一個大坡,山道蛇行蜿蜒,我提著小籃子悄悄地出門了,天上下著細(xì)雨,我戴上了斗笠,披上了蓑衣。界道馬其實并非我想象的那么遠(yuǎn)。紅色的坡地過去,到處是松林。我隨意地走進(jìn)林子,菌子長滿了松林,它們頂開了積了許多年頭的松針,露出頭,像是在給我打招呼。我突然地興奮起來,像找到了捉迷藏的玩伴。我細(xì)心地用樹枝撥開松針,將手探到了菌的根部,然后猛一使力,一下子后仰摔在地濕滑的林子里,肘部破了皮,我沒有敢哼嘰,爺爺說過的,采樅菌不能大聲說話的??!采了幾朵,我才明白,采菌根本不用使什么力,輕輕一提就出來了。那些菌真大啊,捏在手上滑滑的,很像嬰兒的皮膚。我索性脫了斗笠蓑衣,松林里小雨是飄不進(jìn)來的。野生菌好聞的氣味,在林子里浮動,我舒服得想美美地睡在它們的身邊。
突然傳來人聲,若有若無,時近時遠(yuǎn),我很緊張,害怕有人侵入我這塊林子。走近來時,卻是堂姐。她吃驚地看了看我,然后看了一筐的菌,一下子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笑聲在林間回蕩,我一下子愣住了,跑上前去,捂住了她的嘴,我嚇壞了。她生氣地?fù)荛_我的手,說你搞哪樣子嘛,我說,你看你嘛,這么大聲,樅菌都要跑了。她說,是跑了喲,你看你采的哪有一朵樅菌,全是滑絲菌,不好吃的,你看我這里才是樅菌嘛,你聞,好香的。我聞了聞她手中的菌,是香哪。我的眼淚都掉下來了。堂姐見我傷心的樣子,分了一半給我,天快黑了,我們一起回了家。
那天晚上,家里殺了那只烏骨雞,雞湯燉樅菌,那個香哪,一屋子是樅菌的味道,而我在這氣味里睡得很香。母親把我叫醒,我喝了口雞湯又睡去了,那個夜晚夢里飄著松林里好聞的樅菌味道,我一直害怕醒來。但母親還是在早上叫醒了我,母親說,快起來,吃點樅菌上學(xu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