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里狗吠
那只小狗是親戚老海從朋友家抱回的。一身絨絨的毛,圍著老海的腳轉(zhuǎn),圍著手親,一副冰涼潮濕的黑鼻子總愛貼上人手嗅來嗅去。因毛黃中帶紅,就取名黃毛。天黑下來,老海用一只缺了口的碗舀上點稀飯放在灶邊,黃毛舔得津津有味,肚子不多時鼓了起來。
黃毛看見炕上的花貓伸展了一下腰,鉆在褥子邊打起呼嚕來,它小聲地叫幾聲,示意老海抱它上炕。老海吼了一句,下炕抱起了它。但黃毛的想法落了空,老海開了門,把它放在窗臺下一個廢棄的雞窩里,黝黑的用磚碼起的窩還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雞屎味。黃毛跑出來,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它抓抓門、撓撓門框,門不開,汪汪叫幾聲,無人應(yīng)。春天,天還好冷,它一個勁地抓撓和用嘴拱拱門框,間或叫上幾聲。半夜了,它有些累,只好回到雞窩里。幾天過去了,它適應(yīng)了老海對它的待遇,雞窩已經(jīng)成了它的家。
黃毛和所有的家狗一樣,保持了好的品質(zhì),一不偷,二不搶。一次,它遛跶在鄰家大院,那個流著鼻涕的男孩伸出一只手,口里“嘬嘬嘬”地逗,顯然像要給它東西吃,它不屑一顧,撒腿跑回家里。黃毛漸漸長大了,兩眼炯炯有神,一身黃毛燦燦有光。天熱時,它蹲在門過道邊,胸膊上的毛顏色淺得有些灰白。耳朵會捕捉最細微的聲響,哪怕一只蚊蟲飛過,它耳朵也會不自禁地轉(zhuǎn)動方向,監(jiān)視著蚊蟲的一舉一動。夜晚,它已不適應(yīng)在窩里,總是趴在大門邊,一來可觀察院里的動靜,二來又可監(jiān)聽院外的車過、人行。
黃毛不是輕易亂叫的狗,有時村里狗吠聲此起彼伏,它嘲笑它們無事生非。一天后半夜,月牙早已滑過西房山,安靜得只能聽見幾只蛐蛐在石榴樹下“唧唧”吟叫的聲音。忽然南墻頭上伸出一個黑糊糊的人頭,身子橫搭上來。“汪汪”,黃毛猛地幾聲斷喝,那黑影的腳放了下去,人頭很快隱沒。早晨,老海拾起了墻頭下掉的一地草泥片,贊賞地摸了摸黃毛的頭。
黃毛白天可以抽些時間外出,在北大坑周邊轉(zhuǎn)轉(zhuǎn),間或撲上一兩只螞蚱。那蘆葦搖動著,在風(fēng)中的姿態(tài)也十分優(yōu)美。水里有幾條不大的魚,脊背看起來窄窄的,它來到水邊用右爪猛地抓了一下,抓出了一段黃菜草梗??纯此南虏]有人,它低頭在水面用舌頭舔水,雨后的水好甜。它輕盈地跑動,尾巴盡力向上翹起,尾尖那一撮白毛卷起,體現(xiàn)出英武的姿態(tài)。跑過大椿樹、大槐樹、大石磨墩時,它都要蹺起一只后腿,撒一股尿做記號,這是路標(biāo),也是地盤。
水溝那邊就是高粱地,青紗帳連綿不絕鋪滿了大平原。涼爽的風(fēng)傳來高粱葉沙沙的聲響,黃毛感覺愜意得很。不遠處,那只小白狗也像它一樣欣賞著洼里的景色?!巴簟?、“汪”它們互相致意,它對小白狗竟然生出幾許好感,心中還隱隱約約有些壓抑的沖動。老海常常不給它吃飽,黃毛總是饑腸轆轆。除了家里的殘羹剩飯還有小孩的排泄物,它一律要打掃,還要在溝邊撲幾只青蛙或抓幾只油克螂充饑。
它過于相信主人了,以致它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而這錯誤又是不可后悔和糾正的。大棗樹上已經(jīng)掉盡了最后一片黃葉,一大早,主人在樹上搭上一棵粗繩,拴上兩個結(jié)。又拿來一棵硬挺的細繩,撫摸起黃毛的頭,理順著那一身毛皮,黃毛舒服地享受主人的恩賜,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對它親昵的動作了。老海輕輕把繩拴在它的脖子上,就像要牽它出游。黃毛心想其實用不著拴繩,你去哪里我都能寸步不離。
老海慢慢牽它到樹下,猛然搭上繩,狠命地向下拉。黃毛想向門外跑去,已經(jīng)晚了,四爪離地嘴靠上了樹杈,它窒息地喘不上氣來。張開口叫一聲,卻聽不見那熟悉的聲音,一瓢涼水猛地灌進它的喉嚨,它昏厥過去。身子飄忽著,看見老海血淋淋的手和刀,血淋淋的皮和肉。
又一個春天,村里老林牽來一只細瘦高挑的狗,它的毛色發(fā)黑但有些灰,像總也沒洗過的滿是灰塵。它身子長長,頭臉很清瘦,肚子總是癟癟的,像幾天沒有吃食。走路總是一種彈跳跑動的姿勢,長尾在身后打了一個上挑的彎鉤,尾尖一簇白色。老林總叫它二郎,這名字是從別人家?guī)淼?,也還好聽。
老林閑下來可有事干了,他專門在東墻邊搭上一個半人高的窩,外面水泥鉤縫,窩里白灰抹墻,兩旁有窗,通風(fēng)寬大。每天,老林除了按時喂米飯、饅頭外,還要買些牛羊肉切了放進那干凈的搪瓷盤里喂它。二郎肚腹還是貼貼地,隨著吊出嘴角的舌頭有節(jié)奏地翕動。一場)過后,洼里是一個潔白的世界,老林牽著二郎和鄰家的一只棕色狗下了洼。
很遠,二郎的鼻子早已聞到那棵荊條樹下,那只笨頭笨腦的草兔的氣息。掙著要向前奔跑,老林耐心地拉緊它?!巴簟?,棕狗像一匹駿馬一樣竄了出去,草兔跳出像開弓的箭,眨眼間變成漫野中的黑點?!巴敉簟倍尚募被鹆?,老林還不放手。
黃狗追了一個大彎,那兔折轉(zhuǎn)身繼續(xù)飛奔。當(dāng)離二郎還有百米之時,二郎如出膛的炮彈,準(zhǔn)確地向靶子飛去。草兔又一次猛向左拐,黃狗甩出幾十米,二郎離兔越來越近。草兔沖進一片褐紅的棉棵地,在棉稈的隱蔽下順壟前行。二郎騰若應(yīng)龍,彈跳著,“勢似凌青云,目若泉中星”,像跨欄的選手,在跳起的最高點上,目光搜尋著草兔?!巴敉簟?、“汪汪”,二郎離草兔越來越近,黃狗還在遠遠的后面奮力直追。終于在飛越一條大溝時,二郎的前爪按上了草兔的后背。二郎和草兔在荒草里打了一個滾,像親密的伙伴一個把一個按倒在草地上嬉戲,草兔脖子上流出了嫣紅的血。一天下來,二狗可追殺五六只兔。老林還是和鄰家平分一半,二郎私下卻有些憤憤不平。第二年,老林由買牛羊肉換成羊骨頭和下水。下半年還是把二郎送回原主人,買來一只灰黃的狼狗,雄姿猛相,豹耳狼形。兩只陰森森的眼上方各有一片灰白的毛,看起來又像兩只眼,老林又叫它四眼。他給所養(yǎng)的一群羊找了個山神惡煞的伙伴。
鄰家不知從哪里抱來一只哈巴狗,兩眼很鼓,像人患了高度近視。身長不過尺半,毛很長,蓋上了它的額頭,腿雖然短小,跑起來卻并不比人慢。最大優(yōu)點是善于親近人,和每個人都可以像家里的熟人,舔舔你的手、腳,在你的褲腿上轉(zhuǎn)上幾圈。它有天生的認人技巧,能準(zhǔn)確地分辨出誰是主人,誰是家人,誰是過客。與人很快熟了,會跳起后腿做出可愛的逗人動作。我很疑慮,這類狗莫非真是一些人的轉(zhuǎn)世,否則怎么會這么靈透,這么通人性。
哈巴狗的叫聲不大響亮,因它用不著以叫聲對外界生物進行威嚇,它的叫聲只是表明它的存在,人們不能把它遺忘。但村子里卻真有被人遺忘的小哈巴狗。在一堆垃圾旁,一只小哈巴狗在里面挑尋著可食的菜葉、半邊腐爛的蘋果,小兒吃剩的米飯、饅頭,抑或小飯店扔出的魚頭、碎骨。頭上和身上的長毛邋遢不堪,毫無一絲亮色??吹贸鰜?,這只狗原來生于高貴之家,如今已經(jīng)落魄成喪家之犬,犬的最大痛苦莫過于沒有家。村子的街邊走過幾個孩子,向狗不友好地大聲轟趕。那狗抬起頭,兩眼鼓鼓著,像要掉下淚來。“汪汪、汪汪”,它大聲地抗議,又像乞求哪個孩子收留。
鄰居家的狗懷孕了,常拖著肚子在大門外向過往的人們投去友好的目光,間或也嘶啞地叫幾聲,如同人們相見叫聲“你好”。一段時間后,再沒見到那只狗。問鄰居,鄰居說:“生下三條小崽才十幾天,誤食了南屋墻邊的老鼠藥,死了?!编従舆€是用牛奶養(yǎng)活了三只小崽子,留下一只,兩只送了人。
鎮(zhèn)子里的狗肉店突然興盛起來,門前常常停滿小車、摩托。周邊村子的狗總是莫名其妙地蒸發(fā)。洼民總在抱怨,但又抓不住誰的證據(jù),只有將家犬拴在院子里。
狗的命運像一根繩,它的一端操縱在人的手里。最有資格成為富貴的狗卻有的成了狗中乞丐,美貌與強健的細狗成了寶貴的新寵。而家犬笨狗卻仍然固守著一家一戶的門院,它們是狗中的貧雇農(nóng)和寒士,任憑風(fēng)雨雷電,天翻地覆,它們還是默守著這一片故土、故院。
夜幕遮上雨后西邊天際的最后一道云霞,洼里的村落在月光下隱隱沒沒。兩三聲狗吠,像在村東或是在村西,時而全村吠聲大作。那些尖厲的、威猛的、懦弱的混雜一片,村莊儼然成了狗吠聲統(tǒng)治的世界。
治蟲逸事
洼里人世世代代從洼里走來,走過了上千年上萬年。上個世紀(jì),聽起來已經(jīng)很遙遠。人們習(xí)慣于生活上的窘迫,習(xí)慣于集體農(nóng)莊式的勞作,而洼里的蟲卻喜得和人們和睦相處,成為人們須臾不得相離的伴侶。
在昆蟲綱中,虱子、跳蚤、臭蟲是最愿意與人共生的了,它們都是退化了的昆蟲,其共同點是體形小而扁,很適應(yīng)隱而蔽之;無翅或半翅,不需要飛翔;口為刺吸式,一律吸人或其他動物廉價的血液;多能傳播回歸熱、斑疹傷寒等,讓人們不要過分地安逸。
“窮生虱子富長疥”,是洼里人流行的一句諺語。人們體表的昆蟲是時代的特征,此類昆蟲的生息又與時代社會榮衰結(jié)合何其緊密,因此具有時代屬性。
虱作為一種生物,其生存處境與人的生存環(huán)境正好成反比。它不能飛,胸節(jié)長在一起,眼退化得成了睜眼瞎。但它對光、對聲音的敏感性卻非凡無比。人一般茂密的頭發(fā)是它藏身的佳所,陰部又是它的樂園,而衣物的皺褶之處更是它們的伊甸園。它們樂得在那里尋歡作樂,生兒育女。
古有阮籍崇尚莊周,奚落世俗之人的拘窘局促,“獨不見群虱之處禈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禈襠,自以為得繩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處于禈中而不得出也。君子之處域內(nèi),何異乎虱之處禈中乎?”阮先生所言雖奚落世人,也可見虱之生存環(huán)境的險惡,人對于虱來說無異于上帝。
那些年,洼里漢子常被派出治理海河。工地上,除吃喝外,一切生活要由自己安排。一天挖泥推車下來,漢子們骨架全部散開,窩棚里早已是鼾聲大作。虱們樂得在漢子們?nèi)砩舷掠芜褚蝗郝樽淼牟∪巳嗡鼈兿箩樔⊙?/p>
時間久了,絨褲像羊肚子的褶皺,生養(yǎng)下一個又一個寵大的虱族家庭。腰桿、褲襠、腋下也就成了漢子們的重災(zāi)區(qū)。晨朝生子暮生孫,蕃滋逾萬,如粟如麻。一盞煤油燈下,圍滿了幾條漢子,捉到白森森的虱,用兩個大拇指甲蓋一擠,爪甲流丹間,聽幾聲破裂的脆響。有的可惜自己的血白白流走,捉虱在口,聽牙尖準(zhǔn)確地咬破活物,如同咬碎一顆顆白米。虱遭人厭惡似乎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連溫文爾雅的大詩人宋玉都恨得咬牙切齒,要“烹虱腦,切蟣肝”。但蘇東坡則說:生虱是“氣體感召而生也,不可罪”。他認為虱的生成是自然的造化,決不能怪罪小蟲本身,其認識確實不同凡響,從中體現(xiàn)了大自然創(chuàng)造物種多樣性的本源意義。
同學(xué)老蘭從海河工地回來,黝黑的臉窄成了一條刀背,把一身的秋衣秋褲扔給媳婦,光溜溜地鉆進被窩倒頭大睡。媳婦在燈下捉那些蟲,半夜過去,老蘭醒來,坑桌上的小玻璃瓶裝了半瓶。媳婦實在捉累了,把那抱衣裳扔在鍋里,添上一鍋水,炕燒得冒火。早晨打開鍋蓋一鍋黑湯,媳婦渾身癢了幾天。
小小虱蟲不會飛、不會叫,被動地讓人整死,卻有意想不到的神通廣大之力。它反而把人整死了。洼下村子有個高老漢,六十大幾,身材魁梧,壯若牦牛,種莊稼的一把好手。那年,渾身讓小蟲蟲咬得難受,就用打剩的1605液噴在背心、褲衩和長褲上,尤其卡巴蛋處多噴了幾下。暑熱天,全身果然不再咬,老漢卻一頭栽倒在洼里,再也醒不過來。這些小蟲肯定是會念咒語的,它們要和老漢同歸于盡。
我體驗治蟲的艱難時還是個半大小子。在農(nóng)業(yè)中學(xué)的大宿舍里,橫豎是三副大炕,每炕能睡十二人??婚L五米多,每人可分得四十多公分,褥子壓褥子、被擠被。大家一入夢鄉(xiāng),都會夢見自己在大炕上翻著跟斗。與我感覺渾身刺癢時,已經(jīng)晚了,我的毛衣里組成了一個龐大的家族。領(lǐng)口、袖筒,幾乎每一個毛線針眼里都裸露著一個小生物黑糊糊的尾部。用手一撫,如戰(zhàn)場上齊整的兵陣,整個衣片在動,毛衣如同有了生命。我穿起了光板棉襖,將毛衣緊緊地卷成一團塞在橫梁立柱與土墻的縫隙里,那縫只有十厘米寬。春天來了,抻出毛衣查看,小蟲全成白色空殼。整個大家族全軍覆沒,而我沒費吹灰之力。
幾年后,在文化革命的凱歌聲中,我頂著一個“可教子女”的光環(huán)到最偏遠的生產(chǎn)隊勞動。低矮的小土屋里仍然是一副大炕,鋤頭堆在墻角,鐮刀插在墻縫。清晨,天蒙蒙亮,哨聲響起,四五個人一轱轆爬起,將被子靠墻卷起,抄鐮下地;太陽升起一竿子高時,返回吃早飯;飯后,煙鬼們抽完一袋葉子煙,又隨著口哨聲下地。一天三出勤,中午一個小歇,人稱“三飽一個倒”,似乎神仙過的日子。
文革聲浪一個高過一浪,農(nóng)工們除隨聲附和參加一些游行活動外,還誤不了要下地干活。正如工友老孟背地里說“發(fā)昏也誤不了死”。
誰知有一天,人們早晨起來,身上腿上出現(xiàn)了一個個被咬的紅血印。還以為得了什么病,但不發(fā)燒,也不難受。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有。
終于一天晚上,老李被咬醒,打開燈,在褥子上抓住了一個扁扁的小東西。“是嗎?”大家圍過來看,“臭蟲”,老李見多識廣,把那蟲捉在炕邊磚沿上,要用拇指甲擠死它。那蟲絕對是聰明的,在老李尚未下壓的一瞬間,倏地溜走。老李又抓過來,狠命地用指甲按下,“啪!”大家在屏住呼吸看老李的一剎那間,如同聽見一顆豆在鍋里的爆裂聲。
連續(xù)的騷擾,人們再也不能平靜下去了。每天收工回來,人們在墻縫里、被褥下搜尋著這種讓人生畏、讓人惡心的紅蟲。指甲換成了磚頭,磚與磚的碾壓來得痛快和有效。人們白天的業(yè)余時間全部用來從事這一活動??谎厣掀t色,人們樂此不疲。
為了清除墻縫深處的蟲,我發(fā)明用大號縫衣針扎的辦法。墻縫中,一個個紅蟲在里面瑟瑟地打抖,衣針不管這些,對準(zhǔn)尾部一針見血,對它們來說,這針如同張飛的丈八蛇矛。取出鼓脹的蟲,任憑它腿腳拼命晃動,只用磚頭一按,聽噼啪聲此起彼伏。
不知怎的,臭蟲越逮越多,工友們怨聲載道,隊長也不能視而不見了。不僅集體宿舍,連那些夫妻宿舍、伙房、牲口棚,凡是人畜的棲身之處,全部發(fā)現(xiàn)了臭蟲的蹤跡。于是,隊長下了決心,讓保管員老崔背起噴霧器,從前排挨家挨戶地打藥。1605農(nóng)藥一大瓶配一桶水,全部噴過去,組織幾個工友和泥挨屋泥墻,厚厚的足有五公分。老王來農(nóng)場前曾在城里焊過錫壺,帶來的那個一觸即散的工具箱,被工友指控為攜帶紅蟲的罪魁禍?zhǔn)?,被隊長摔在院里幾腳踹爛,一把火燒了個痛快。經(jīng)過半個月的掃蕩,再也沒見臭蟲的蹤跡,工友們終于能睡上安穩(wěn)覺了。
資料上說,世界上虱有500多種,臭蟲有1000種。幾十年過去,洼里再已見不到它們。世界上把瀕于滅絕的動物列為保護動物,這種昆蟲是否也該列入其中,誰也不得而知。
洼里蛇行
蛇,是人見人怕的動物。人怕蛇無非原因有三,一是蛇的體形盤曲柔長,人怕纏上腰腿或脖頸;二是蛇會咬人,且有毒蛇,獠牙一張,毒液金黃飛濺;三則是傳說中的可怕過多,上古,蛇與龍是興洪翻浪的神物。以至孟軻老頭子也追述說“禹掘地而注之海,驅(qū)蛇龍而放之菹”。蛇與龍一般的威猛,只能驅(qū),而不能殺。人的基因里說不定有一對是怕蛇的,但捕蛇殺蛇者除外。
蛇原來是有四肢的,上百萬年、幾千萬年的進化,它的肢都退化掉了,讓人匪夷所思,以致有人把畫蛇添足列為笑談。連古人李商隱也嘲笑說“勸君莫強安蛇足,一盞芳醪不得嘗”。其實,是畫足的人科學(xué)地再現(xiàn)了蛇的原始相貌。蛇還應(yīng)該是有頭角的,據(jù)說有人看見深山中的巨蛇頭有兩角,那是返祖,還是神話中龍的原形,仍不得而知。
草洼里蛇是很多的,在草洼里打草最好用鐮把草弄得響些,體現(xiàn)“打草驚蛇”那句成語的本義。那年我剛11歲,和同學(xué)劉三到洼里打草,打草只是曬作燒柴。稻田的排溝上蘆葦高過我的頭,彎下腰,只感覺密不透風(fēng),如在綠的圍墻之中。蘆草向一邊一把把地倒地,風(fēng)吝嗇地由水溝邊刮過一絲來。“蛇!”我的一聲驚叫,劉三從不遠的草叢里抬起頭,“哪里?”“這……!”劉三分開葦叢走來。那條蛇其實小得只有鉛筆擔(dān)細,長不足一把量衣尺,全身綠色,有幾道耀眼的紅斑,蛇驚在那里,身子好看地打了兩道彎。劉三用鐮把按住了它,蛇身左右擺動,盤上了鐮把。聽見嚷聲,稻田看水的職工走過來,把肩上的锨向地上一插,“咳,小蛇,我來。”锨頭輕巧地彈起,順勢挖成一個小坑。他一手捏上蛇尾把蛇從鐮把上拽開,把蛇頭伸在小坑里。那蛇似乎感覺了性命受到的威脅,將頭打了一個鉤極力向上抬起,紅信子刷刷抖動,不愿屈服在人的手里。職工用堅硬的千層底布鞋把蛇頭踩進去,蛇尾也彎進去,把土趟平狠狠踏了幾腳。漸漸地,露在外面的蛇身粗大起來,“撲”的一聲蛇身破潰。劉三拿鐮猛地剁下,蛇立即身首兩處,頃刻間,一地血肉模糊。蛇雖威猛,生命又如此之輕。
萬頃稻田鑲嵌在渤海灣一望無際的大洼里,站在齊腰深的稻秧里,翠色已將你融化。那稻葉足有一指寬,挺拔地向上伸展,如溝邊的葦葉蓬蓬勃勃。暑假到了,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下田薅秧可費功夫。走過田邊,手撫摸著溝邊的葦葉向前,光腳踩在泥路上,腳心硌得有些癢,可很愜意。忽然,我的腳步一頓,一段黑蛇在蘆草上纏擰著,我的手離它不過幾寸。我驚得跳到稻田里,溫暖的泥水飛起濺在我的草帽上?!吧?!”“哪兒?”閻隊長從稻田里抬起頭,順我手指的方向走去?!靶⌒?!”有人招呼,“看它敢咬我?!崩祥愐话炎ド仙叩奈布猓蛏嫌昧ο氚阉虏輥?。蛇死死地纏在草上,與閻隊長的手較勁,閻隊長黑亮的臉膛上沁出了汗珠。終于蛇敵不過人的胳膊,卷著拉斷的草懸在隊長手下。那蛇有二尺多長,灰黑色,兩眼鼓起,一種攝人心魄的兇光在目。此時如果回首一擊,隊長必定難逃利齒,但這條蛇過于仁慈,它沒這樣做,心想人會隨手扔它在遠遠的水溝。閻隊長提著蛇,走上水閘眼,掄臂如風(fēng),將蛇向水泥沿上猛摔,像揮起一條黑繩一般輕松。蛇那些無聲的詛咒都難已奏效,它徹底癱軟了。隊長用手轟散圍觀的我們,從地上抓起一塊三角形石灰石,向蛇頭砸下去,蛇身痙攣地縮動。石頭連續(xù)三次從空中飛下,幾個血點猛然貼上隊長的左臉。蛇雖然有銳不可當(dāng)之勢,此時生命又如此之賤。
秋深時節(jié),稻田里金穗搖曳,望不到邊。蘆花飄蕩,傳送豐收的信息。學(xué)校里放了假,學(xué)生們一起參加收稻。我和一隊小學(xué)生跟著裝稻的馬車后拾稻穗,拾滿一把就捆成小捆扔在車上。裝車的農(nóng)工用鐵叉插了一個大稻捆,正要挑起時,我們看見了那條臥在稻捆下做夢的蛇。那倒霉的蛇綠中透黑,盤成一圈,頭在圈中仰起。也許是人們的喧鬧,攪了它的悠閑,不情愿地把頭探出圈外,慢慢伸長身子,準(zhǔn)備爬向溝堰邊那些蘆葦。此時,人們才看清,這蛇粗細長短和那棵叉把差不多。學(xué)生中有女孩子尖叫著跑到車后,農(nóng)工扔掉稻捆,掄起叉來,狠狠地擊打那蛇。在鋼與肉的劇烈碰撞下,蛇長長地靜臥在有些干裂的泥地上。三股鐵叉的每一下?lián)舸?,中間的那支都能準(zhǔn)確地落在蛇致命的七寸上。
那蛇讓生產(chǎn)隊的老徐揀去了。在中午,在人們?nèi)ナ程么蝻垥r,他將蛇釘在了食堂空場上那棵掛著鐵瓦圈當(dāng)鐘敲的干柳樹上。用一把磨得飛快的鐮將蛇從脖頸處環(huán)切一圈,用手將皮翻卷著下褪,直至全部褪下??囍钡纳呱恚┌足y亮,像一匹白練,發(fā)著誘人的光澤。老徐將蛇皮翻轉(zhuǎn)過來,填上了一些稻草,掛在單身漢宿舍的房檐下。他像洼里人討厭蛇一樣,蛇肉沒敢吃扔在溝里,兩條灰狗拉扯著跑了。那張蛇皮老許后來蒙了一把二胡,又想蒙一把三弦但皮窄了些。二胡聲咿咿呀呀,總有一種顫抖的聲音。蛇是能吞大象的,《山海經(jīng)》上說:“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讓人不寒而栗。蛇雖兇猛無畏,傲睨萬物,生命卻又如此之微。
洼里的蛇有幾十種,虎斑蛇、灰蛇、黑蛇、水蛇,一個大家族儼然是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古詩人李紳寫有“鱗蹙翠光抽璀璨,腹連金彩動彎環(huán)”句,將蛇的體態(tài)描寫得美艷動人,真可讓人心生幾多愛意。
蛇是具有靈性的爬行動物,它們試圖和人親近,而人又極力要遠離蛇。白蛇是蛇仙中的代表,渴望過人一樣的感情生活,與許仙結(jié)為連理,最終被法海壓于雷峰塔下,法海是人不能與蛇相容心態(tài)的化身?!端焉裼洝酚涊d:隋侯出行,見一大蛇被傷中斷,以藥封之,一年后,大蛇銜一明珠回報。蛇知恩圖報,確不是忘恩負義之物。
人在怕蛇與打蛇的雙重矛盾心理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活。打蛇的方法常又別出心裁,锨鏟、棍打、剝皮、鐮剁,甚或石砸、手抖、指捋、活埋,還有煙油抹、沸水煮。無所不用其極,只為殺之食之而后快。
洼下樹子有一老漢,六十有余。有一年秋,在已有五十年的院子老墻根柴草下見一蛇,蛇灰白色,三尺有余,見人不愿挪窩。老漢抓起一把鐵叉,用中齒對準(zhǔn)七寸的地方扎下,蛇痛苦地翻卷盤曲在三股叉尖。老漢舉著蛇,在百米外的坑塘邊上叉在地上,又下地干活去了。傍晚回來,叉倒在地上的蛇已不見。半月后,老漢趕車進院,鬼使神差間絆倒在車下,大腿骨被壓斷。洼里人說,他肯定是讓蛇磨著了。蛇真能報復(fù)嗎,多數(shù)人還是狐疑地一笑。
洼里的水一年比一年少,稻田改成了旱地,蛇也變得更加聰明,隱在浩浩蕩蕩的草洼深處,輕易不與人相抵牾。春日,有人從草洼回來,說看見十幾條草蛇纏繞在一起,蘆草被壓得七歪八倒,我身上不免打起了寒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