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詩群展

余笑忠　蘇瓷瓷等

余笑忠的詩

悼沙蘭逝去的孩子們

這人間有高處，但你們攀爬不上

你們的父親母親也攀爬不上

這人間有歌聲，照樣有歌聲

但你們的嘴里含著污泥濁水

你們的父親母親嘴里也含著污泥濁水

這人間有幾間脆弱的教室

經(jīng)不起野蠻的洪流從背后一擊

這人間有一條河吞下你們

然后又風平浪靜

這人間有一個悲哀的日子

它吐不掉，永遠吐不掉

它要被永遠詛咒

孩子們，這人間有花

拋向你們的是落花

在流水之上，星光之下

它們圍繞著一枝燭臺

如果我們誓言那燭火永不熄滅

是不是死亡的數(shù)目還將添加

廚房之歌

廚房將我們窘迫的生活暴露無遺

油煙被引導著向上，向外

但依然向下——灶臺上的

一副厚臉皮

同樣不堪入目的煤氣管道

算是被我們遮掩了

但是充滿異味的夏天到來

這意味著，我們又將使用殺蟲劑

洗衣機，勤奮地工作吧

為了戀人們勤奮地換洗

你們，不同于我們

你們是“大海啊自由的元素”

我們是冒煙的廚房，又黑又厚的鍋底

夏日三嘆

殷勤的蚊子和蒼蠅

它們有翅膀

水牛命運不濟

而且尾巴太短

它一躺下去，就不想起身

從前我為自己護短

現(xiàn)在，我承認

我也是庸碌之人，常常

不著邊際

蘇瓷瓷的詩

將愛

當我年輕時，我已經(jīng)忘記自己曾經(jīng)愛過哪些人

還有一些愛過我的人，也背井離鄉(xiāng)

他們都去了該去的地方

我一生都在遺忘從而遠離老年

不會作算術，生活因此平衡

沒有人生養(yǎng)我只有手指和嘴唇在尋親

“十歲的時候，你愛過我嗎?

二十歲的時候，你愛過我嗎?”

當我知道答案之前

我要備好一頭白發(fā)和慈祥的笑容

我將越來越像一個母親

寡母

你是第一個愛我的人，當我盜取了你的緋紅

你讓我獨自留在春天開花

母親我忍了二十三年的風騷，因為你

郁郁而終

你關上了窗戶，讓我成為黑暗中的處女

那些男人將把我賣到何地?

我的血液可以覆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

而在你懷中，我只能積壓骨頭

成為一條蒼老的蟒蛇

還有一個不曾謀面的男人

埋伏在另一個春天

他販賣過很多女人，直至販賣自己

等我們都不知去向后

母親，土地里又長出新寡的蚯蚓

他

——給我的爸爸

他是一個常年住在陰天的人

所以我不能拒絕發(fā)霉

在我出生時，他已經(jīng)關上了所有的門窗

還有那些安排好的童話

童話里有孤獨的男孩和他暴戾的后母

他拖著這個故事走動，不打傘

尾巴濕漉漉的掛在墻上

“你是我愛著的唯一的女性”

他甚至不愛我的母親

而我，是那么歹毒的女人

終于把我喂飽了，他才慢慢練習開門

對那些當年他殺死的人說：我們都要學著寬容

我早已學會了我出生時手里有刀

現(xiàn)在，它被我消化

我已經(jīng)習慣為了任何人而干掉自己

哨兵的詩

把戲

——給H

她是左撇子里的少數(shù)

有一根禿鉛筆和一把刀子

她削木屑，也削右手食指

她愛玩弄骨肉分離的把戲。

瓦當之歌

——給未出世的侄兒

請允許你的爹娘動用瓦片上的圖騰，

當你的乳名。請允許我相信，

你是即將誕生的龍鳳。再過五個月，

在荊門或在武漢，請允許一場瑞雪

掩蓋我們相同的遭遇：未曾出世，

卻已被世界命名。

時間之痛

三月夜雨，讓地衣和苔鮮沿著城外的小路

瘋跑出兩公里，卻加重了我的風濕痛。

我抱怨過這陣鉆進骨縫的風，它送給我

一對啄木鳥的尖喙，卻無法啄祛

關節(jié)里發(fā)霉的春天和隱痛。

在夾縫地帶，我一直抱怨時間

為什么要送給我春天，我的徹骨之痛

是蘆葦拔節(jié)和幼雛出絨的前提嗎?

當夜雨小停，朝陽如一枚紅色的止痛片，

被縣城吞服，我依舊是

夜雨淋漓的那一部分。

情形似乎永遠是這樣，無論我碰到鳥禽

還是遇見人民，我都是痛的繼續(xù)。

我戴手表，卻把牙齒咬進秒針，

曲膝，度過麻木的二十四小時。

李以亮的詩

安慰

一個我正在死去

另一個我還沒有出生

我一心向善，如今卻只能

茍且于世

有什么用啊

所有那些化敵為友的技術

我順梯爬

我來到天空

媽媽，我看見了命運

它是

地心引力

朝我微笑

我形同孤兒

一只流浪狗端坐廢墟

夕陽它

多么燦爛，多么假

長街

大街繁忙而虛假。

人民土里刨食，我仍在練習造句。

清垃圾的／送報紙的／罐煤氣的／修車的／賣西瓜

的／擦鞋的／端盤子的／按摩的

長街空空蕩蕩，排滿，這么多的的字結構。

我看他們很匆忙，我看他們很沉著。

我有渺小的痛苦，

我有蒼白的生活。

我每天的生活

我每天的生活從倒垃圾開始。

我可能驚著她了。

當她伸腰回過頭來

我看到

是一個人。

她埋頭

太像被垃圾桶倒扣著?；蚴且患f衣服

搭在椅子上，容易忽略。

瘦削。

蒼老。

是一個自食其力的母親。

而我每天的生活，從倒垃圾開始。

我從不知道

垃圾筒里埋藏著什么。

岸上

裸泳。上岸后失蹤了從前的衣物。

算了。我暴露在夜晚的大地上，

清潔，舒爽，

頂著星辰，

滿足于一粒塵埃被風吹送的歡樂。

韓少君的詩

老虎

北方諸縣，叫她老虎，

捉一只，投進蚊帳，也捉一只蚊子，

黑暗中，它們砍砍殺殺。

這只花虎，進酒吧，學文化，扮新娘，剪尾巴，

三年不到，絲綢不要，磨破了胡人的獸毛之榻，

三年過去了，這個風騷婆娘，日漸寬大，

剁開她的香瓜，

吃下她的沙蔥，

從此，我和她一個買馬，一個殺馬

過平?jīng)?/p>

過一次森林，

途中，取出自己的俗名：了如。

眾山空幽，

唯我裂開了一個口子。

驚訝的亞麻，大片大片異族姑娘，

有仿阿拉伯聲音，

有鹽，

有木本丁香沿著山體輕輕打開。

那盆蘿卜海棠，為了一顆馬糞，

從宣傳部的木幾，

遷移至胭脂峽的唇口，

吸取了那么多的雷聲和小雨點子。

這樣的下午，

我是可以這樣說話的，

借走你的乳房，

埋下你的寶石。

土畔上彎出低矮的桐花，

你說那是我的家，

那就是我的家。

甘肅·獨化，

前去天竺國的路上，

帶上縣委書記張鐸，

說好了，我們仨，一人抱一個泥菩薩

麻燕考

未見之前，

我在想馬茹子應該是一條旱驢，

他果然就是一條旱驢。

他把我攔下，

在塵土旋飛的北方加油站外。

這一天，我們擁有一個痛快的下午，

又是吃魚，

又是看一個死人，

這是我的話，

馬茹子他不這么說，

他脖子上掛著舊式相機的伙伴不這么說，

夜走西寧的女司機也不會這么說，

她說，那是神，

神叫她不抽煙，

她就不抽煙，

神叫她不飲酒，

她就不飲酒。

神叫他們不砍柴，王八蛋，

那些穿棉質白襯衣的家伙，

幾乎習慣了使用又粗又長的火柴棍。

真主寺內(nèi)，

幾位窮老爺，用埃及大香，

輕輕喚那位亡靈。

寺院靜極了，

馬茹子說這里多么適合讀書呀，

還可以聽小鳥叫。

馬茹子指著

那群繞著幾棵白楊樹飛來飛去的小鳥，

對我說，這鳥，在你們南方叫燕子，

這里叫麻燕，

它們呆在空中，

它們無足，

只有兩個小拳頭一樣的東西，

靠兩個小肉球，

在真主寺內(nèi)，倒退著進進出出。

馬茹子一邊說，

一邊比劃著麻燕行走的模樣。

楊曉蕓的詩

安靜了

玻璃窗外，枝葉晃動

沒有斑駁花影，沒有夢

影子困在身體里

你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人就是那個人

我們彼此重復，在重復中

萎縮，疲憊

去南街

從臨園口到東街，再到南街

路線七彎八拐，露出暗藏的景觀

一路人影閃動，玩著變臉

我坐在三輪車上看風景

風吹過廣告牌，又吹我

輾轉，仰望

大樓像烏云從天橋上空滾過

后退的街道不斷給我破風的力量

坐在三輪車上，我氣定神閑，我傲視

這些為我傾斜而來的事物

堅持

這棵樹一直在那里。并不等于它

就無動于衷。

舊枝在粗大。新芽縮在絨毛里等待

破繭而出

樹下的老人們敲打著松散的身體

唱戲給自己聽

堆積海綿的人站在海綿上等待

海風呼嘯。她搖搖晃晃

身體塞滿了浮云

不能半夜醒來，靈魂已出逃

樹上的蜘蛛忙于吐絲張網(wǎng)

我只能用我的身體，低調(diào)地愛你

我醒來，你還睡著

像一株沉睡的植物

只使用一層薄薄的透明

那么滿足

身體里走來夢游的孩子

我悠悠醒來

花睜開惺忪之眼看你

陽光像聚光燈

照耀我

飽滿的小腳趾

雨過天晴

樹里站著剔透的人

我熱愛你的每一種姿態(tài)

我領受你的水光

張執(zhí)浩的詩

本島紀事

八十三只獼猴，它們的王只有兩條腿

兩個假和尚

在香火漸稀的日子，他們升起炊煙

三個男人，年長的那位很久沒近女色了

其余兩個還是童男子

江水浩蕩，澄清了這些

活物：殘廢的君王，拖兒帶女的禮佛者

木樓背后，溶洞漆黑

吝嗇的財主用水泥連夜糊弄出一條美人魚

我們寫作，修文與我

長久的敘事之后，難免片刻的抒情

小寧靜迎接著大虛無

老黃

十八歲入伍，二十二歲復員。這個前武警戰(zhàn)士

現(xiàn)在風景區(qū)掃地。月薪三百

供奉著讀中專的兒子

他的老婆在八十里之外的山村

在村里，他還有另外一個女人

每次回家，他必須出入于兩扇敵對的大門

不久前，與鄰里發(fā)生糾紛，一怒之下

他打落了那個婆娘的齲齒

這些黃昏，我在清江裸泳

老黃坐在岸邊，捧讀《神秘的長陽》

夕光照亮了他的絡腮胡、胸毛

這個長有伊斯蘭臉相的男人，看上去

像一個暴動未遂者

昨天他告訴我，他有性苦悶

今天他苦著臉，使勁拍打江水：

“老子吃了一輩子的土豆，還要吃官司!”

這首詩寫給李慕九

我們在給一個未知的世界命名

李慕九。我與乃父

這些天，感到天堂不在別處

我們修路，從田埂跳進書堆中

又從書里回到床上

我們洗石頭

天亮了，石頭越來越小

直至虛無也現(xiàn)出了一線曙光

李慕九，你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與乃父

還能喝上后半夜的冰啤酒

還能談談女人

眼前這塊土地熱氣騰涌

多少草木奔走相告：和風雖好，但我們還需要

一個嶄新的地主

晚課

入睡之前我含著你的名字

我睡了，嘴唇蠕動

唾液甜蜜，苦果被消化，變成了

事物的核：圓滿，孤單，連遠在夢中的你

也感覺到了

被愛，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