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討債

林潔韻　楊昌作

俗話說：無知者無畏。討債之初，我就是處于這種無知又無畏的狀態(tài)中。

2000年初夏，我從文員升到總經(jīng)理助理。之后沒兩天，老板將一個追討欠款的任務交給了我。我糊里糊涂欣然接受之時，完全沒有留意到身邊同事吃驚的表情。

這筆貨款已經(jīng)拖欠兩年時間了，從貨物發(fā)出到現(xiàn)在，對方只支付了1／10的款項，余款一直都以我們產(chǎn)品質(zhì)量有問題為由拖欠著，總共100多萬元。我必須把這錢要回來。

準備越充分，成功可能性越大

我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了解對方的情況，把搜集來的對方電話打了好幾遍，盡可能從跟他們的交談中獲得信息，把對方的年齡、性別、籍貫、家庭等看似無關(guān)但有可能起作用的信息用心記了下來，以便到時候能對號入座。

做好前期探路的工作后，接下來的第二步就是正面接觸。

對方是一家距上海100多公里的外地公司。早上7點鐘從上海出發(fā)，到達目的地已是中午，安頓好住宿后，就馬不停蹄地趕往采購部找到這筆業(yè)務的經(jīng)辦人。跟我預想的一樣，還沒等我說正題，經(jīng)辦人已是這里有事、那里開會，把我給晾在一邊。

怎么辦呢?“我有思想準備，不著急，等唄?！?/p>

整整一個下午，跟經(jīng)辦人沒有說上幾句話，倒跟他辦公室的同事打成一片了。

第二天繼續(xù)，不過根據(jù)地已經(jīng)擴大到其他的辦公室。

就這樣，待了3天，我把拿回貨款所要走的每一步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哪!2個部門要簽章?哪些部門必須經(jīng)理簽字?這筆欠款主要卡在哪幾個部門?

把這些都搞清楚后，第一次任務宣告完成。

回到公司后，向老板做了匯報，也做了一些分析。我認為，這筆款項遲遲未付，問題主要出在質(zhì)檢部門，一是我們產(chǎn)品的配件有次品，其次是安裝不當造成產(chǎn)品損壞。按照我的思路，只要把損壞的產(chǎn)品補充進去，然后再和質(zhì)檢部門協(xié)商，那么這筆款肯定是可以拿回來的。

老板采納了我的建議。

智取“損壞證明”

3天后，我第二次踏上了征途。這次主攻方向是質(zhì)檢，其中的關(guān)鍵是找到負責安裝的主管，讓他開具一張產(chǎn)品配件的安裝損壞證明。

正在我四處轉(zhuǎn)悠不得其門而入的時候，意外地碰到了負責安裝工程的隊長。巧得很，這位隊長也是上海人，老家離我家只隔一條馬路。

大概是很久沒聽到鄉(xiāng)音了，隊長見到我，就像見到老朋友一樣異常親切。他告訴我，負責安裝我們產(chǎn)品的是他們副隊長。真是太好了!

當天下午，在他幫助下，我見到了副隊長。本想趁著隊長在，讓他給我開具證明。沒想到，他卻打起了官腔，說負責施工的領(lǐng)班回家探親了，一周后才回來。

回到上海后，我接到了副隊長的電話，電話里，他不止一次暗示我，要拿到證明比較麻煩，他很難跟下屬交待。到最后，他干脆挑明了，需要打點一下下面的兄弟。

原來如此。向老板匯報后，他給我一個上限，只要不超過這個數(shù)字就可以答應他。

一個星期后，我第三次趕到他們公司，約好晚飯的時候見面。一切說定了，我才稍稍輕松了些。

但到了下午4點半的時候，他突然打來電話，說晚飯另有安排，9點后再到我的住處詳談。

掛了電話，我開始坐立不安，女人的第六感讓我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從幾次接觸的情況來看，這個副隊長絕非善類。萬一他另有所圖，而我又是孤身一人……

我先是跟上海的好友聯(lián)系好，讓她守在電話旁，只要門鈴一響，我就用手機撥通她的座機，只要這里有狀況，我就用咳嗽聲發(fā)信號，隨后她用手機撥打我房間電話，同時我的手機仍要繼續(xù)聽著。如果對方還不走，就打電話到服務臺，通知服務員說馬桶壞了。

隨后，我去小賣部買了一瓶啤酒，倒空了放在床角，準備當防身武器。

晚上9點鐘左右，敲門聲響了，我連忙用手機撥通好友電話，放在報紙下面，隨后把門打開。寒暄沒幾句，我們就引入正題。他索要的打點費稍稍高出了老板的上限。

正當我們?yōu)槌龆嗌賰r錢僵持不下的時候，副隊長話鋒一轉(zhuǎn)，慢條斯理地說：“其實我對錢是無所謂的，我們也許可以找其他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其實很欣賞你……”

我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怎么辦?給朋友發(fā)信號，請他出去，還是報警……說來也巧，正當我萬分緊張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起身走出房間，用我聽不大懂的方言在走廊上大聲說話。

趁著這個機會，我趕緊拿起通著話的手機。電話里傳來好友急促的呼吸聲，我悄悄對她說：“等他一進門你就打電話，記住不要管我說什么，你聽著就可以了，如果他要聽電話，你就掛斷?！?/p>

幾分鐘后，副隊長走進房間，電話鈴及時響起，我拿起電話煞有其事地說：“您好，是XX隊長啊，下午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您不在，沒想到您會打電話過來。您說的證明的事情，放心吧，副隊已經(jīng)說了，不管怎么說，就算看在您的面子上，這件事情他也會幫我處理的。”

一邊說，一邊用余光瞄了副隊長一眼，只見他正全神貫注地聽著。我繼續(xù)裝模作樣：“什么?你等會兒要過來?太晚了吧?哦，介紹一個老鄉(xiāng)給我認識啊，那好啊，你大概什么時候到這里?15分鐘以后啊，沒什么不方便的，反正我一個人在這里，好，那我等你們吧?！?/p>

10分鐘之后，我得到了我想要的那張證明，價錢也在老板給的上限內(nèi)。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汗水濕透衣衫，一片冰涼。

第四次登門

一個星期后，掃清一切外圍障礙，我第四次來到對方公司。經(jīng)過了這么長時間的曲折探路，這次才算是踏上了討債的正途。

經(jīng)辦人告訴我，要拿到支票，必須有12個部門的簽字，并且必須在一天之內(nèi)完成這些手續(xù)。換句話說，一天之內(nèi)辦不完，得從頭再來。

整個下午我都在不停地打電話。我先電話確認第二天所有這12個部門能簽字的人是否處于正常上班狀態(tài)。然后，在經(jīng)辦人的幫助下，我對第二天的任務進行了整理排序，其中有5個部門是必須要主管簽字的，其余7個部門，經(jīng)辦人可以幫我處理，這樣就省去了一些麻煩。

但同時，我又得知兩個很不好的消息，第一個是，需要主管簽字的5個部門當中，其中一個部門跟我們公司有過節(jié)。第二個是，質(zhì)檢部經(jīng)理跟我的經(jīng)辦人有私人恩怨。

雖然這些不好的消息多多少少影響了我的情緒，不過我還是有信心的。我相信任何人面對困難時，都是有潛力可挖的。更何況這些困難我已經(jīng)事先了解到，可以事先做一些準備。

吃完飯，我和同事(司機)回到了住處。

一夜無眠。

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我很早趕到他們公司的門口，等著他們上班。我已經(jīng)想過了，無論如何，今天都要把這筆欠款要回來！

7點鐘辦公樓的大門準時打開，經(jīng)辦人老遠看到我在門口站著，覺得特別驚訝。我一見到他就說：“快點，我們要把這債務要回來?！苯?jīng)過幾次接觸，他已經(jīng)不再對我像剛開始那樣冷漠了，相反因為我開朗的性格，加之與他女兒同樣的年齡，無意當中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把自己事先安排好的路線告訴他，早上先把7

個容易簽的部門簽下來，把難辦的5個放在下午。我們的重點是后面5個。

和我預料的一樣，前面的7個部門很順利，沒花太多力氣就拿到了簽章。

在此期間，我遇到幾個來拿貨款的人。他們告訴我，在這里拿到全部貨款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東北一個公司的人，為了拿到20多萬元的貨款，竟然在這里滯留了8個月。還有一位老兄更慘，100多萬元貨款他追討了半年，幾乎天天請那幫“主兒”去消遣。他說如果100萬元討回來的話，也只不過夠一個成本，更別說賺了，不討也不可能，如果不討等于前期的工作都浪費了。

聽著“前輩們”的“經(jīng)驗之談”，我對下午的簽字很是擔憂。

你給我滾出去!

俗話說，啃骨頭要從最難一塊開始。下午一點半，我走進質(zhì)檢部。

盡管我在這之前已經(jīng)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剛一進門我還是遭到當頭一棒。正在伏案工作的他，看到我和經(jīng)辦人進來，他竟然對著經(jīng)辦人說了一句打死我也想不出來的話：“滾，誰叫你到這里來的?”

我們一下子愣在那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沒想到跟著又是一句，“我不想見到你，給我滾出去!”

一連串的呵斥，經(jīng)辦人的臉漲得通紅，正當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時候，對方又發(fā)出一聲怒吼：“快滾!”

經(jīng)辦人再也忍受不了，憤然離去，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傻站在那里。

但這個時候我是走不得的。深吸一口氣后，我站到了他的辦公桌前。幾分鐘過去了，他沒有理睬我。我索性臉皮一厚，坐到他對面的空椅上。這時，他突然抬頭說了一聲：“誰讓你坐在這里的，我這里是工作的地方，快滾出去!”

從小到大，我還沒有被一個陌生人這樣辱罵過。那一刻，我的心里陣陣絞痛，所有的委屈、傷心、不安一下子全都涌上心頭，眼淚霎時間奪眶而出。實在太傷自尊了!

沒有想到的是，我的眼淚卻惹怒了他。他一拍桌子大喊大叫：“哭什么哭，不要在我這里哭，要哭滾出去哭!”

我的忍耐已到了極限，嗖的一下站起來一拍桌子：“你什么態(tài)度!只有你在工作，我就沒有工作了嗎?你要搞清楚，我是來拿貨款的，是你們欠我們的錢。你有什么權(quán)力讓我滾?這是你家的地盤嗎?告訴你，今天你不把我們公司的事情解決，就別想做其他的事!”

說完這些，我反而平靜下來了，坐在椅子上，看他怎么辦。隨后，只要他一拿起筆工作，我就開始哭，他一停手，我就開始說，反正就沒有讓他消停過。

同辦公室的其他同事陸陸續(xù)續(xù)“逃離”現(xiàn)場，只留下我們兩個人，而門口卻聚了很多看熱鬧的人。

他有點坐不住了，拿著文件夾轉(zhuǎn)移到其他辦公桌，我也緊跟著又坐到他的對面。反正他走哪兒我跟到哪兒……這樣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他終于忍不住了，站起身來走向門外，我想都沒有想，拿著包就跟在他后面。

他回頭跟我說：“你跟著我干嘛?我要上廁所?！蔽一卮鹚骸拔以陂T口等著你，今天你上哪我跟到哪，我沒有其他的辦法，只有跟著你!”很快，廁所門口就圍了一大群人，一邊安慰我，一邊幫我出謀劃策?？吹贸鰜?，脾氣暴躁的他不是很得人心，其他人巴不得我?guī)退麄兂隹跉狻?/p>

幾分鐘后他從廁所出來，回到辦公桌前。不過此時我已經(jīng)看到他的神情有一些緩和了，于是就用可憐巴巴的語氣和他說：“今天這件事情如果解決不了的話，我只有跟著你。如果你睡覺，我在旁邊幫你扇扇子，你吃飯我在旁邊倒茶倒水，你上廁所我在旁邊幫你當保安。要是我拿不回這筆貨款，我的工作也就沒了……”

說話間，看到他的嘴角有一絲上揚，有戲了。只見他一邊搖著頭一邊說：“不是我存心找你們的茬，是因為你們這批貨物質(zhì)量不過關(guān)，跟我沒關(guān)系，你就是在這里哭干了眼淚也沒用?！?/p>

這下我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很有把握地對他說：“我們質(zhì)量不過關(guān)，你說到底什么地方不過關(guān)?是我們的責任，我們絕對不推卸。按照合同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不是我們的責任，也別想推到我們身上?！?/p>

我拿出那個副隊長給我開的證明交給他，這下他傻眼了，沒想到我的準備功夫做得如此充分。

“那你們也得罰款”，聽到“罰款”這兩個字，我特別高興，只要罰款，就能拿回貨款!

一分鐘后，罰款單開出來了，總共4215元，真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

終于拿到錢了

我?guī)缀跏桥d高采烈地回到經(jīng)辦人的辦公室的。

也許是前面的磨難太多，隨后兩家部門主管也不好意思再難為我，很爽快給簽章了。另外兩家難啃的骨頭我放在了最后。幸運的是，跟我們公司有過節(jié)的那個部門主管到北京開會，代主管碰巧是知青。得知我是知青子女，他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不但爽快簽了字，而且主動給我出謀劃策。

他透露了一個特別有價值的信息，財務經(jīng)理的夫人是上海人，他雖然不會說上海話，但很樂意別人用上海話跟他交流。

經(jīng)他這么一指點，我對最后一個負責人的簽字信心倍增。

當我找到財務部代主管的時候，一上去就用上海話跟他打起了招呼。他很吃驚，不過還是能看出，他很高興我用這樣的方式跟他交流。

但他也提出，“公司有規(guī)定，任何一個外公司的貨款數(shù)目，最高額度只能給50％，除非有特殊情況?！蔽业娜蝿帐菭幦∪~支付，怎么辦?

不過，“特殊情況”這一詞讓我有了希望，特殊情況沒有范圍的，也就是說，特殊與否完全取決于他們。

此刻的關(guān)鍵是再找一個說話有分量的人，也許事情就成了。找誰呢?

其實從進門時，我就已經(jīng)開始觀察了，坐在財務主管對面有一個女性，從她說話和表情上我猜測一定也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如果她能幫我，那么全額支付一定可以成功。

碰巧她身邊放著一個LV的包，正好我對這種包比較熟悉。于是這個包就成為我的一個契機。

從名牌包開始談起，到日常的美容養(yǎng)顏知識，慢慢地，辦公室其他的女孩都被吸引過來了。我應承她們，如果這次拿到支票回去后，幫她們每個人自制一點美容護膚品給她們送過來……她們很是開心。

在大家的幫襯下，氣氛之融洽可想而知，財務主管順水推舟答應給我簽章了，不過還是只有一半的現(xiàn)匯，剩下的給我開一個月后的期票。

管他現(xiàn)匯還是期票，只要全額支付就是勝利!

當時針緩慢地指向下班鐘點的時候，我終于簽到了最后一個字。拿著支票坐上公司派來的車，忽然之間，眼淚止不住地往外冒。幾個月來的種種滋味一齊涌上心頭……唉，討債真難??！

(編輯張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