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有哪個國家不為本國人民在爭取自由、民主或獨立的斗爭中浴血奮戰(zhàn)的歷史感到自豪和驕傲,但我知道,某些大國或自以為大國或希望別人以為自己是大國者至今仍然崇拜和迷信武力,并且以人民的名義不惜一切代價地打造對內(nèi)可以鎮(zhèn)壓、對外可以征伐的軍隊。世間紛爭,難道非得用暴力來解決、非要流血流淚不可嗎?印度圣雄甘地,一個單薄孱弱的老人偏不迷信此道,而是采用了非暴力不合作。
然而,歷史總是比個人的愿望和想象來得無情,來得殘酷,印度“非暴力不合作”斗爭的結(jié)局無疑是出乎甘地意料之外并為他所不愿看到的,即印度獨立后,隨即陷入了慘烈無比的沖突之中的痛苦事實,國家的獨立竟成為印度及由印度分離出來的巴基斯坦延續(xù)數(shù)十年災(zāi)難的導(dǎo)因。甘地本人也在印度獨立不久爆發(fā)的教派斗爭中橫遭刺殺。
1947年6月,在經(jīng)過那么多的紛擾和斗爭之后,印度終于迎來了獨立以及它必須被分割的命運。印度教徒、錫克教徒和穆斯林之間互相殘殺,他們既是殺人不眨眼的進攻者,又是束手待斃的挨打者。在有些人眼中祖祖輩輩曾唇齒相依、有福同享、有難同當?shù)年P(guān)系突然之間變成了敵意和仇恨。錫克教徒哈爾吉特說:“可是有一天,我們整個村子突然對臨近的一個穆斯林村莊進行瘋狂的殺戮。我們簡直失去了理智?!薄?〕賤民瑪雅·拉尼的敘述帶有使人悲憤的戲劇性:“在我們第一次聽說迪南納加爾劃給了巴基斯坦后的兩個半小時里,穆斯林開始殺害印度教徒。兩個半小時以后來了一個電話,說不對,迪南納加爾沒有劃給巴基斯坦,它屬于印度斯坦。這下子又翻過來了,印度教徒開始殺害穆斯林……他們喊著口號把人拖出來殺掉,扔到屋外去,他們強奸婦女、年輕的姑娘……”〔2〕是否屬于支配地位要看這塊土地是否劃給了你應(yīng)該屬于的國家,如果沒有,意味著你所皈依的宗教在該地將在劫難逃,對方甚至連讓你撤出和逃走的機會也不給。在這里,“國家”成了殺人的理由和殺人者最理直氣壯也最脆弱的依靠——國家只系于電話的一線之間,而這條電話線的最終決定權(quán)則在一個來自殖民國家、對印度一無所知的律師西利爾·拉德克利夫手上,這個人用一支筆在地圖上標出印度和巴基斯坦的邊界,并因此無奈地影響著具體到村塞的沖突,“人民”則隨著他的筆毫不客氣地置“異教徒”于死地。拉金德爾·辛格(幸存者)說:“我們看見滿滿一火車的印度教徒被殺死,在那納克導(dǎo)師城,滿滿一火車從盧迪亞納那個方向來的穆斯林被殺死……他們彼此斬盡殺絕。我們看見穆斯林的尸體,瓶瓶罐罐被扔在泥土里,還有衣服……”〔3〕當一種宗教勢力在某一地區(qū)占有人和勢的優(yōu)勢并對該地異教徒進行令人發(fā)指的欺負和虐殺時,他們實際上應(yīng)該對本教教民在另外一些地區(qū)處于劣勢并遭受同樣的不幸命運負責(zé)?!爱斘覀儯◤睦霞遥┑竭_那納克導(dǎo)師城時,他們對我們說,你們到家了??墒俏覀兿耄覀兊募以谀沁?,我們離開了它,這里怎么可能是家呢?”〔4〕上千萬的人從兩個不同方向跨越“邊界”,政治上的決策引起如此之多的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那樣的悲劇是怎樣地?zé)o以復(fù)加啊。不顧一切地逃亡已屬大不幸,何況在逃亡中又拼命地向“另一邊”發(fā)動進攻,殺其男子,擄其婦女,最大限度地增加彼此的痛苦呢﹖當兩支卡菲拉(指龐大的徒步遷徙隊伍)從相反方向互相穿越時,人們看上去完全一樣,從他們的模樣乍一看去,根本分不出他們是印度教徒還是穆斯林。他們都被貧窮和悲傷壓得抬不起頭來,然而卻會突然向彼此發(fā)起血腥的仇殺。
婦女是所有歷史沖突的受害者,她們將忍受著多重的災(zāi)難和屈辱,印巴分治中的婦女命運尤其令人瞠目結(jié)舌:她們被大量地、公開地劫持,她們被迫與異教徒性交,性器官上還被刻上其他宗教的象征符號,她們在本教族內(nèi)也遭受到合法的屠殺——這些故事發(fā)生在印巴分治,發(fā)生在兩個從同一文明古國中分離出來的國家,它們曾經(jīng)共同的所屬印度是甘地引以為榮的善良國家。即使在分治時期很激進的印度《組織者》雜志撰稿人也承認印度有著偉大的傳統(tǒng)和寬容的文化:“古往今來,甚至在它軍事力量最強大、可以輕松掃蕩整個大陸的鼎盛時期,它也從不稱王稱霸。當其他民族為其祖先對其他人類兄弟的奴役、掠壓和強迫改變信仰等野蠻行徑感到自豪時,印度擁有它的著名先知們的智慧,忠實于它古老的文化,銘記著當它燦爛的文明波及遐邇時的那些輝煌的時代?!薄?〕這些印度人引以為榮的精神在分治期間被顛覆得淋漓盡致。他們不僅被“另一邊”屠殺,而且還自我屠殺,而屠殺的首要對象則是在暴力面前缺少反抗能力的婦女。曼加爾·辛格和他的兩個哥哥在印巴分治時殺死了家里的婦女和兒童共十七口人。“我們一家有許多人,有幾個婦女和孩子不可能游得過去,不可能活命逃生。所以我們殺死了我們的十七位親人,十七條生命——他們成了殉難者……”〔6〕曼加爾·辛格是三兄弟中的最后幸存者,他因此在其所屬的社團里倍受敬畏和尊重。古爾密特·辛格是同一地區(qū)的另一位幸存者,他在逃亡之前也參與了殺害婦女兒童的決策:“……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然后他們(指“我們幾個男人”——筆者注)在禮拜堂里作出決定,要把所有的年輕姑娘和女人干掉——由兩三個人完成這次任務(wù)。又讓禮拜堂的那些人放火燒死里面的人……我們首先親手殺死所有的年輕姑娘,煤油倒在禮拜堂她們的身上,整個那片地方都著火了……女人和孩子,她們能往哪里逃呢﹖”〔7〕本教族的婦女被“另一位”的人殺害或劫持是一種不能容忍的恥辱,被自己人殺害卻能使殺者與被殺者都崇高起來,傳統(tǒng)的觀念使他們在殺自己人時更從容不迫、更義無反顧。他們與其說是不相信此時此地占優(yōu)勢的“另一邊”還會存留一點人性,不如說是他們不相信自己是否也還有人性。試想,假如形勢對他們有利,他們是否會放過對方﹖顯然不會,因為劫持、逼婚、強奸和屠殺在兩邊都有發(fā)生,為此兩國政府還達成遣返被劫持婦女的協(xié)議并成立專門的機構(gòu)執(zhí)行協(xié)議?;ハ鄶硨Φ慕堂窦纫咽ダ碇呛托湃?,就只能冤冤相報。曼加爾·辛格說:“我們的心情十分沉重,為他們感到痛苦和悲傷……”〔8〕在義無反顧的施行殺戮后,這樣的悲傷和痛苦還有什么意義?
在印巴分治中集體自殺的事件可謂屢見不鮮,一樁更比一樁慘。拉瓦爾品第地區(qū)有一個小村莊叫托阿·卡爾薩,那里的九十名婦女在村民們寡不敵眾,無法抵御來犯者的屠殺時,她們匆匆開了一個小會,最后認定一切都完了,剩下的只有她們的貞操,于是她們在拉賈萬提大媽的率領(lǐng)下集體跳井自殺,其中“一位女人叫巴桑特·考爾,她的六個孩子都在井里淹死了,她卻活了下來。她跳進去四次,可是井里太滿了……她跳進去,又出來,再跳進去……”〔9〕生的希望如此渺茫,以至死的愿望如此強烈,不達自殺目的決不甘心——然而,這次跳井自殺事件畢竟有四個婦女幸存了下來,不是她們不想死,實在是人多水少,她們沒有被淹死罷了。
分歧導(dǎo)致分治,分治導(dǎo)致動亂,動亂導(dǎo)致殺戮,而宗教在分治之亂中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宗教是分治的理由,是殺人和自殺的依據(jù),它使男人失去了對婦女的柔情,也使很多本該善良的婦女失去了對親生骨肉的應(yīng)有溫情。印巴分治中,既有男子屠殺本族婦女的情況,也有婦女殺死自己孩子的情況,后者態(tài)度之堅決同樣令人心驚肉跳。庫爾望特·辛格在幾十年之后回憶這段往事時說:“我母親抬起我的頭,我姑姑抓住我的腳……那六個月大的女兒,起先她們許了心愿,然后把她扔進火里,這時她們說,姐妹們,我們的尊嚴遇到了危險,我們要挽救我們的榮譽和我們的孩子,然后她們一個接一個地把自己的孩子扔進火里……”〔10〕
內(nèi)部屠殺和自殺,緣于對宗教的信仰和虔誠,這種死法,在布塔利亞的筆下叫做“殉教”。宗教教義一旦被群眾接受并在國家內(nèi)部形成一種強大的、不可抗拒的信念和力量,就很少有人能夠輕言放棄。放棄就是背叛,背叛就必然被孤立,而孤立是無論如何難以融入社會的。認為宗教沒有生存重要的拉納在分治時改信了伊斯蘭教,后來,他在寫給他姐姐的信中說:“你知道嗎?自從我改變信仰之后,我沒有一個晚上睡得踏實。這幢房子的每一塊磚頭似乎都在咒罵我。我摒棄了我所擁有的,我所選擇的信仰卻一直沒有接受我?!薄?1〕他說:“對他們來說,我仍然是一個印度教徒。如果不是一個女兒要結(jié)婚,需要我在場,我很可能就進監(jiān)獄了?!薄驗樗囊粋€兒子向他提出起訴,說他是一個印度間諜〔12〕。默默支撐起一個家庭,撫養(yǎng)了自己的兒女,到頭來卻被自己的兒子“告發(fā)”,信仰是劃分敵我的界線,雖父子又能如何?“異教”而已。動亂導(dǎo)致社會信任心的缺乏之極,由此可見一斑。
信仰是個神奇的東西,而普遍擁有信仰,并不能消除太多困惑。分治數(shù)年之后,印度教徒哈立基山·達貝迪寫給穆斯林教徒昌德里·拉提夫的信中說到:“我一想起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對他們的鄉(xiāng)親們所做的一切,就感到不寒而栗……最糟糕的是,這一切罪過都假借著宗教的名義。沒有一種宗教允許這樣殺人流血的?!薄?3〕沒有一種宗教允許殺人流血,而宗教確實已經(jīng)導(dǎo)致了殺人流血,并且人們不能反對這樣的流血。極力主張“非暴力”的甘地在談到婦女面臨異教徒威脅時,這樣忠告印度教婦女:“在某些情況下,從道義上來講,甚至自殺也比屈服更為可取?!睘榱俗诮绦叛龊蜆s譽,流血才是人們最理想的選擇,殊不知,在根深蒂固的宗教觀念下爭先恐后的自殺,心甘情愿的被殺,這才是最大的暴力。
伯克說:“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追究全體人民的法律責(zé)任?!薄?4〕
印巴邊境上至今沒有標出幾百萬人橫跨邊界的地點,難民營所在地也沒有任何牌匾或紀念碑,沒有劃定任何地點作為收集印巴分治紀念物的地方,紀念它是需要勇氣的,即使不紀念,歷史也不會因此撕掉那一頁,忘記那一頁。印巴分治導(dǎo)致的災(zāi)難,難道已經(jīng)被忘記了嗎?
每念到此,不免使人想起蘇聯(lián)詩人曼德爾施塔姆獻給安德烈·別雷的詩,詩中寫道:
在你和國家之間,
只有冰冷的聯(lián)系?!?5〕
面對殘忍的歷史,還有什么好說的?
注釋:
〔1〕〔2〕〔3〕〔4〕〔5〕〔6〕〔7〕〔8〕〔9〕〔10〕〔11〕〔12〕〔13〕(印度)布塔利亞·烏瓦什著:《沉默的一面》,馬愛農(nóng)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53、263、78、19、542、149、159、149、161、198、42、48、281頁。
〔14〕(英)阿克頓著:《自由的歷史》,王天成等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3頁。
〔15〕(蘇聯(lián))愛倫堡著:《人·歲月·生活》,馮南江、秦順新譯,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1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