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兩次受命深入塔克拉瑪干腹地,采訪中美聯(lián)合沙漠地震勘探隊。兩次都是坐直升飛機進沙漠的,也都是在茫茫的瀚海中生活七八天。那些日子親歷、親見、親聞的事,如同惑心動耳的詩、蕩氣回腸的歌、新奇美妙的神話,至今還常使我心情激蕩,魂牽夢繞。
我對塔克拉瑪干本不陌生,20世紀60年代初有過兩次騎駱駝進沙漠的經(jīng)歷。那時的塔克拉瑪干尚屬難以入內(nèi)的勘探禁區(qū),人們充其量也只能觀其外表而無法探測它的地下奧妙。歲月滄桑,當時光流逝到1983年5月23日,驚天動地的事在這大沙漠發(fā)生了,500多名中國勘探人員和一批美國專家,身著紅色信號服,腳穿高幫靴,開著各種怪異的沙漠車,從新疆庫爾勒綠洲開拔,兵分三路,南渡塔里木河,浩浩蕩蕩地挺進“死亡之?!保_展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沙漠區(qū)域概查、普查,以圖運用外國先進技術(shù)和設(shè)備,探查塔里木盆地地質(zhì)概況,評價盆地最有希望的含油氣地帶。
或許是成敗難卜的原因,勘探當局起初對此事秘而不宣。一年多后,我從別的渠道獲知中國石油工業(yè)史上這一偉大壯舉,便急速奔赴設(shè)在庫爾勒市的沙漠地質(zhì)勘探大本營,幾經(jīng)周旋,成為第一個獲準進入塔克拉瑪干實地采訪沙漠勘探隊的記者。
1984年10月8日一早,我隨大本營的一位姓吳的老總趕到當?shù)貦C場,同坐一架米8直升機,飛向正在沙漠深處作業(yè)的1830地震勘探隊。直升飛機很快扶搖直上到1 200米的高空,這時憑窗鳥瞰,綠洲、戈壁、荒灘、塔里木河、河濱沼地和大片胡楊林,像電影似地在視覺中閃現(xiàn)。20分鐘后,飛臨大漠上空,只見黃燦燦的沙丘,由低漸高由小漸大,層出不窮,波瀾壯闊,就像驚濤駭浪、無邊無際的汪洋大海。昔日我進這片沙漠是在沙海中跋涉,沙丘障目,視野有限。而今天巡游大漠上空,居高臨下,一覽無遺,沙丘的分布、走向、形態(tài)、高低,乃至沙面上的波紋,無不看得真真切切。今昔比照,感慨萬千。
約摸飛行個把小時后,一片和沙漠色調(diào)迥然不同的物象,如滄海一舟撲入眼簾,吳總詼諧地對我說:“那像月球站的景物,就是1830隊的營地,另外兩個沙漠隊的營地,天各一方,都在200公里以外?!闭f話間,營地已現(xiàn)眼下,飛機下降,瞄準一塊空曠沙坪徐徐落地。少時,機艙門開,同行人爭相起身下機。我好生奇怪,心想螺旋槳還在嗚嗚轉(zhuǎn)動,攪得沙霧彌漫,這時跨門而出未免過于匆促。吳總見我心存遲疑,笑對我說:“沙地松軟,飛機不敢熄火,不然就飛不起來了!”我于是緊跟吳總走下飛機,閉上眼,憋住氣,沖出沙霧,約跑三四十米,方才看清接機的人不少,有的忙卸物資,有的爭奪隨機捎來的信件報刊,有的同即將登機而去的隊友握手言別。10分鐘過去,飛機升空,沙霧消散,大家歡聲笑語,一同走向營區(qū)。剛結(jié)識的1830隊隊長張滿剛邊走邊告訴我:“直升機是沙漠隊的保護神,接送輪休人員,供應(yīng)新鮮蔬菜,執(zhí)行救援任務(wù),都是靠它,況且在這里難得見到一個生人,所以,每個航班一到,凡倒班休息的人,甚至病號,都會像迎親友一樣前來接機,如遇哪個航班因故取消,又都會覺得若有所失,惆悵不安!”我明白了,這條空中通道,是沙漠工作者的安全保障,或者說是“生命線”。
采訪始于觀察,這是我多年的積習(xí),而這次信步營地所目擊到的一切,給予我的震撼卻是前所未有的。萬沒想到,不到20年,征戰(zhàn)“死亡之?!钡年犖橐蜒b備得如此威風(fēng)氣魄。發(fā)電車、導(dǎo)航車、通訊車、儀器車、辦公車、凈化車、運輸車、櫥車、餐車、冷藏車、營房車、修理車,車體高大,五顏六色,停放一片,儼然一座彩色炮陣。據(jù)張滿剛介紹,還有不少特種車輛或在忙于現(xiàn)場作業(yè),或正行駛在營地與基地之間的千里途中。這些沙漠車都有馬力大、自重輕、輪胎寬、配套性能和越野性能強的特點,像巴格車胎寬1.l米,車速雖慢,但因自動調(diào)壓,行進在高大沙丘上如履平地;V2車輪高1.85米,力氣很大,能在沙漠上縱橫奔跑,拉油、拉水和牽引營房車,非它莫屬;小莫爾車車身短,載重輕,小巧玲瓏,其疾馳沙海的形象,就像航行在大海上的一只快艇。凡此先進裝備,加上擁有空中通道的支持,同我當年騎著駱駝參與沙漠科考的情景相比,已是有別天淵。
營房車的條件同樣令人驚喜,20多部形同火車軟臥車廂的車輛,每部定員八人,除了床鋪,給每個人都配有桌椅、書柜,還有空調(diào)裝置。車內(nèi)車外兩重天,外面熱如火爐, 里面涼爽宜人, 自稱沙漠人的勘探隊員們都贊美這種生活環(huán)境。以后幾天,我有幸加入沙漠人的行列,在這里分享了他們苦熬一天后所得到的安逸。
通過幾天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每日清晨是沙漠勘探隊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太陽破沙而出,把大漠燒得通紅,勘探隊員沐浴朝陽,駕著各種插有多色旗幟的專門車輛,依次駛出營地,沿著設(shè)計好的線路進發(fā)。三百馬力的大型推土機擔(dān)當開路先鋒,以其巨大的推鏟推沙丘,平沙壟,填沙谷,辟出一條3米來寬、平緩起伏的沙道,放線車、鉆井車、放炮車、儀器車,接著魚貫而上,循序作業(yè)。一時間,隆隆的機聲、震耳欲聾的炮聲,不絕于耳,把亙古沉睡的塔克拉瑪干沙漠攪了個天翻地覆,顯示了中國石油工業(yè)在改革開放中勃發(fā)出的生機和活力。
聽一線指揮者說,采用地震勘探技術(shù),就是用在沙漠區(qū)鉆井放炮所產(chǎn)生的地震波,探測沙漠底下近兩萬米深的地質(zhì)、地層概貌和構(gòu)造輪廓。這種勘探是嚴格按照設(shè)計線路進行的,設(shè)計線路一般都是順著沙丘走向從北向南布局,每條線路長約幾十公里到500公里不等,測線的間隔開始為40公里,日后不斷加密。每天大致完成7.5公里測線,放炮150響。每條測線勘探完畢,勘探隊都要用一周多的時間,將隊伍轉(zhuǎn)移到新的測線起點。這期間,指揮車開道,修理車斷后,中間排列著各種車輛,蜿蜒行進長約兩公里,極像遨游在“死亡之?!钡囊恢姶蟠牐鋲延^。
沙漠地震勘探隊雖然這般威風(fēng)凜凜,但畢竟是在人類與死亡打交道的洪荒古漠中工作,周圍無村無人,無樹無草,無聲無息,層巒疊嶂的沙丘盡管有著蒼涼的壯美,卻也隱藏著殺機與兇險。用勘探隊員們的話說,他們無時無刻不被沙漠的狂暴和恐怖所包圍。
經(jīng)驗告訴征戰(zhàn)沙漠的每個人,沙漠腹地最可怕的是熱和風(fēng)暴。這里的熱叫人難以忍受。每天太陽一出,黃沙便貪婪地吸收熱量,待到中午又把熱量釋放出來,將地表烘烤得如炭如火,光腳在沙地上難行五步,鉆進駕駛樓坐上1分鐘必是大汗淋淋,修理工常被使用的工具燙傷,一不小心,又會被溜進靴子的細沙把腳燙起大泡,將攝氏50度的溫度計擱在背陰處,一會兒就會爆裂,推土機手或者是徒步跋涉的放線工,一天喝20公斤水,竟不出汗,因為汗水還沒等滲出皮膚就蒸發(fā)了。聽起來真像是“天方夜譚”。
這里的風(fēng)沙更是令人生畏。一旦風(fēng)起沙涌,天昏地暗,伸手不見五指,嗆得人喘不過氣,就是呆在密封的營房車里,也得捂上濕毛巾。而風(fēng)暴之烈,又足以使停放在沙丘下的沙漠車在兩三小時內(nèi)被流沙埋掉。一場大風(fēng)過后,沙丘變成洼地,洼地移來沙丘,也是常有的事。我在1830隊逗留期間,就經(jīng)歷過一次風(fēng)襲營地的事,親眼所見這場并不很大的風(fēng),不僅毀滅了推土機推出的沙漠路,還把大部分車輛底下的沙基掏空了,掀得一部部營房車、特種車東倒西歪。我為此驚訝,可是隊長張滿剛卻說: “這算什么?不過家常便飯。”他告訴我,這年4月25日到5月1日,連續(xù)大風(fēng),晝夜不息,車子出不去,飛機進不來,100多號人被困在營房車里,全靠喝咸水吃咸菜度日,后來兩天幾乎全部有氣無力地倒在了床上,那才叫驚心動魄哩!
沙漠人斗風(fēng)沙的故事,我還聽到很多。1983年秋天,這個隊的王玉坤、胡公民駕駛著V2車到塔里木河拉水,返回時同風(fēng)沙遭遇,整整被困三天三夜,所帶的食物吃光了,幸好找到了一處已被廢棄的營地,把埋在沙子里的餿饅頭和西瓜皮刨出來充饑,這才熬到營地派出推土機趕來救援。1984年7月,司機劉建旭在執(zhí)行行車任務(wù)中碰上沙暴。沙漠路被風(fēng)沙掩埋、切斷,他開始還憑著經(jīng)驗緩緩行駛。后來車被陷進流沙,他再也無能為力,只能守在悶熱難受的駕駛室里,任憑灼熱的氣浪蒸烤。到第三天早上,車已被黃沙吞噬一半,他已兩天沒進食了,只覺得胸悶、氣短、頭暈。朦朧之中,他仿佛望見彭加木在沙漠中踽踽獨行,又一點一點被風(fēng)沙吞沒??嗫鄴暝奶焖囊购螅瑥垵M剛和一位推土機手找到他時,他已昏迷不醒。兩位隊友打開桔汁罐頭,讓他一點一滴地吸吮,他才慢慢蘇醒過來。
這種艱苦卓絕、離群索居的沙漠生活,卻造就了沙漠勘探隊員一種融合著時代精神和大漠雄風(fēng)的特有氣質(zhì)———赤心熱腸、豪放不羈。他們中的許多人都這樣坦誠地告訴我:剛進沙漠時,誰都提心吊膽,擔(dān)心這些設(shè)備未必能行,就連美國人也心里沒底,他們說: “在死亡之海跋涉誰不害怕?”直到干完一條測線,過了一夏一冬,心里方才踏實,覺得“死亡之?!币膊贿^如此,但長年生活在“男人國”里,卻叫人受不了。你想,四周黃沙漫漫,沒有草的翠綠和花的色彩,看不到水的奔流和鳥的飛翔,更不見一個女子的身影,工作和生活的節(jié)奏也公式化了,一盤錄相帶翻來復(fù)去地看,要不就是議論姑娘。時間一長,寂寞和枯燥不免化作不近人情的暴怒,而單調(diào)的生活又塑造出內(nèi)向和極端自尊的性格。所以,不少人頭發(fā)長得很長不理,胡子長得很長不刮,看起來有些“變態(tài)”,但大家的血管中實際上都涌流著溫情的血。你看,有的養(yǎng)狗,有的養(yǎng)貓,有的喂鴿子,母狗下崽了,大家喜氣洋洋,鴿子久出不歸,大家翹首期待,他們把一顆愛心一腔溫情,投到了這些活潑可愛的小動物身上。
我被這些陳述所感動。他們作為新一代的中國石油人,犧牲的東西實在太多,犧牲了青春,犧牲了愛情,犧牲了許多拿錢買不到的東西。我敬佩他們,為他們的安全掛慮,為他們的愛情掛慮,更為他們的一腔赤誠落淚。值得慶幸和驕傲的是,他們歷經(jīng)磨難,卻未損一兵一卒,也沒有一個人從“死亡之?!彼阶蕴右?。
當我結(jié)束訪問的前夜,張滿剛隊長在話別時說: “別看我們常被寂寞困擾,但誰都在頑強地尋找歡樂,每當休息日,只要天公作美,營地便會出現(xiàn)一片歡騰景象。年輕人在推土機推出的一大塊沙坪上,拉上排球網(wǎng),這時候,美國、日本、比利時、澳大利亞等國的工程技術(shù)人員都摻和在中國小伙子中,展開激烈的網(wǎng)上爭奪,翻滾、魚躍、起跳、扣殺,個個龍騰虎躍,疲勞、煩悶、孤獨、寂寞,全都被沖得無影無蹤,大伙兒笑稱這是球場最大、觀眾最少、規(guī)則最寬的國際比賽?!?/p>
張滿剛還興高采烈地描述了為歡度1984年春節(jié)之夜而舉辦的篝火晚會的盛況。那晚,大家也是圍聚在一塊沙坪上,周圍點燃著幾只廢舊的輪胎,吉它、竹笛、 口琴、二胡、罐頭盒合奏,各種地方小調(diào)爭相出臺,表達沙漠“男人國”公民的美好情感。開心的春聯(lián)比賽將晚會推向高潮,炊事班寫的是:“巧媳婦難當瀚海廚,男子漢敢做百家飯”;推土機組的是: “迎風(fēng)沙鏟平千重山,戰(zhàn)寒暑修出萬里路”。有這么一幅寫道: “晨光里形色匆匆去,晚霞中風(fēng)塵仆仆歸”,橫批是“樂在其中”,因為真切地反映了沙漠勘探隊的生活,博得大家好一陣掌聲。一位外國專家戲稱他們是“中國的吉普賽人”。
這天晚上我和張滿剛聊得很久,送走他后,我站在營房車外小憩,仰望夜空,見一輪如同羊脂玉般的皓月,掛在營地上空,將清輝灑遍瀚海;環(huán)顧四野,風(fēng)平浪靜,萬籟俱寂,只有發(fā)電車在有節(jié)奏地轟鳴。我想“沙漠人”大概都已進入甜蜜的夢鄉(xiāng),我默默地為他們祈求平安、健康。
整整兩年后,我又以同樣的方式深入“死亡之?!?,但訪問的是1832地震勘探隊。在這里得知,三支沙漠隊已經(jīng)縱穿橫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幾十次了,累計行程10多萬公里,完成了8萬公里地震測線。勘探獲得的地震剖面資料顯示,塔克拉瑪干古時候曾四度為海,大規(guī)模的海相地層表明,此地有著大片大片的生油儲油構(gòu)造,還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豐富的沙漠地下水。至此,揭開了塔克拉瑪干流沙覆蓋下的地質(zhì)概貌和構(gòu)造輪廓,使人們對這座大沙漠乃至于整個塔里木盆地的區(qū)域地質(zhì)結(jié)構(gòu)和沉積特征有了明晰的整體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