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色探戈

范僑云

方盈和路峻相識，是在醫(yī)學(xué)院舉辦的周末舞會上。

那天進(jìn)修生方盈穿了一件紅色的連衣裙，顯得既年輕又充滿活力，其實方盈已是一個三歲孩子的媽媽了。那天的舞會，特邀請了理工大學(xué)的同學(xué)來參加，氣氛非常熱烈。第一支快三曲子奏起的時候路峻和他的同學(xué)走了進(jìn)來。路峻沒著急于走進(jìn)舞池，只站在邊上看著，他看見有一個紅色的身影從眼前飛快的旋來又旋開，舞步輕盈，舞姿優(yōu)美，心想，她就是我今晚的舞伴了。第二曲音樂才一奏起，他就幾步跨到方盈面前，做了一個優(yōu)雅的邀請姿勢：“小姐，請你跳舞?！?/p>

方盈覺得他跳得好極了，方盈從來沒遇到過這么好的舞伴。一曲跳下來，他倆都感到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似乎他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很久。探戈舞曲奏起來了，他們踩著優(yōu)雅的樂曲翩翩起舞，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和諧得好像兩個經(jīng)過長時間訓(xùn)練的專業(yè)演員。同學(xué)們紛紛停下來，退到邊上欣賞他倆的探戈。跳完這一曲，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家都說他倆是天生的搭檔。這一晚上，方盈都是和路峻跳，他們在音樂中不知不覺地陶醉了，忘卻了時間，忘卻了別人。

散的時候，方盈的室友王曉曉對路峻說：“嗨！你真行，到我們宿舍坐一會再走，怎么樣？”路峻就跟她們來到了宿舍，海闊天寬地聊到了十二點，才回理工大去。這樣，方盈對路峻有了大概的了解：路峻也是來進(jìn)修的，在他們那個小縣城的城建局工作，他還有個四歲的兒子。

此后，路峻每天都要光臨方盈她們的宿舍。她們也不煩他，因為他開朗、健談，她們都喜歡和他開玩笑。平時他們在一起聊天，路峻有意無意地問方盈什么地方?jīng)]去過，沒玩過，然后到了星期天，他就會跑來對她們說，走，今天我們到某某公園玩去。都是方盈沒去過的地方。

路峻悄悄問方盈：“知道我為什么和王曉曉她們幾個處得這么好嗎？”方盈說：“說明你挺能招人喜歡?！甭肪f：“你錯了，是因為我想和你接近。如果和她們的關(guān)系不好，我能經(jīng)常上你這兒來嗎？”方盈有些感動了，被他的這份苦心。

熟悉了以后，王曉曉便纏著路峻要他帶她們?nèi)ダ砉ご笸?。路峻計劃著星期天讓她們來，并在自己宿舍里請她們吃火鍋。這天中午，路峻正在修電爐，預(yù)備星期天煮火鍋用，王曉曉找他來了。王曉曉告訴他，方盈的丈夫來看方盈，星期天她們不能來他這里了。并強(qiáng)調(diào)讓路峻這幾天別到醫(yī)學(xué)院去找方盈。

王曉曉說這番話時根本沒有顧及路峻的心理，而且是當(dāng)著路峻所有室友的面說的，這讓路峻在室友們疑問的目光下尷尬極了，有個室友甚至用恥笑的語氣問他：怎么，去破壞別人的家庭了？路峻心情糟透了，他把修了一半的電爐丟去一邊，獨自一人走到校園，細(xì)細(xì)地思考了和方盈的關(guān)系。

從見到方盈的那一刻起，他就被方盈深深地吸引住了。和方盈相處了這么一段時間，他發(fā)現(xiàn)方盈不但外表氣質(zhì)高雅，內(nèi)涵也很深。方盈讓他開闊了視野，使他改變了對某些事物的看法和理解。在這以前，他都一直認(rèn)為他對方盈的感情是高尚的。他希望方盈快樂，并想盡一切辦法使方盈快樂。他根本沒想要拆散方盈的家庭，讓方盈承受痛苦。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是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方盈。然而這種愛分明是痛苦的。他們各自有家庭、有孩子，又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他的愛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不過，他還是覺得自己很幸運(yùn)，能認(rèn)識方盈，對方盈產(chǎn)生如此高潔的感情。他想，他這一生也算沒什么遺憾了。他決定，周末，也就是明天，他要到醫(yī)學(xué)院去，把方盈宿舍里的人約出去玩，把宿舍讓給方盈和她的丈夫，讓方盈和丈夫好好團(tuán)聚一下。

第二天，路峻來到醫(yī)學(xué)院。一路上，他被一種神圣的感覺籠罩著。其實這種感覺從昨天就有了，從他把和方盈的關(guān)系想清楚的那一刻起就產(chǎn)生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方盈，他要讓方盈快樂、幸福?？吹椒接鞓?，他的內(nèi)心就會非常的滿足。

走進(jìn)方盈的宿舍，路峻第一眼就看見了方盈的丈夫，那是一個外表粗獷的男人。路峻沒有和方盈打招呼，直接走到王曉曉的床邊坐下，很自然地和王曉曉聊了起來，那神態(tài)表達(dá)的分明是他和王曉曉是好朋友。路峻說：“今天我們?nèi)ヅ郎?，你們同不同意？”王曉曉她們異口同聲地回答：“同意！”路峻又說：“好，爬完山，晚上我請你們?nèi)タ赐ㄏ娪??！薄疤昧耍　蓖鯐詴运齻兏吲d得跳起來，“我們還沒去看過通宵電影呢?！?/p>

王曉曉對方盈兩口子說：“我們今天玩去了啊，就不管你倆了，我們明天才回來?！?/p>

方盈理解路峻的用意，此刻她的心里翻涌著感激，難得他想得這么周到。

這一天，路峻雖然和王曉曉她們在一起，心卻在方盈這邊。他要時常抑制住不時涌上心頭的惆悵，強(qiáng)裝笑臉陪著她們。通宵電影散場的時候，才早上六點半，沒地方去了，他決定領(lǐng)著她們坐公共車。出了電影院門，過來一輛，他看都沒看是幾路車，領(lǐng)著她們就上。一直坐到終點站，又從終點站坐到另一頭的終點站。這樣坐了幾個來回，已九點多了，才放王曉曉她們回醫(yī)學(xué)院。

路峻還是一如既往地每天一次來醫(yī)學(xué)院報到。通常，星期六下午，路峻都會陪著方盈，晚飯后再一起去跳舞?？墒沁@天，方盈等了一下午都沒見他來，晚上舞會都開始了，還是不見他的蹤影。方盈開始胡思亂想了：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生病了。想去理工大看看，又沒勇氣。路峻不來，她不想去跳舞。自從有了路峻這個舞伴，方盈再也不愿和別人跳了。一是沒人比得上路峻的舞技；再就是沒有這個心情。今天他到底怎么了？為什么會不來呢？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定，無可奈何地睡下了。睡著后方盈被一陣敲門聲驚醒，“誰呀？”“是我?！币宦犑锹肪?，方盈有些生氣，再一看表，都已經(jīng)１２點了，就對門外應(yīng)道：“我已經(jīng)睡了。”路峻急了，今晚如果不見到方盈，他是別想睡著覺的，于是又說：“我有急事找你?！狈接瘶O不情愿地起來開了門。看著睡眼朦朧的方盈，路峻心頭升起一股愛憐，他暗暗責(zé)備自己的自私?！皩Σ黄?，沒什么事，我只想看你一眼。”方盈看到了路峻眼里的溫情和愛意，心里一陣感動，剛才的不快已無影無蹤，只覺自己被一股幸福感包裹著，心里暖暖的。路峻用溫柔的、充滿愛意的聲音說道：“快去睡吧，我走了?！笨粗纳碛霸谝鼓焕餄u漸模糊，方盈的心怎么也平靜不下來。方盈一再告誡過自己，不能對路峻產(chǎn)生感情，這種感情是不道德的，也將是痛苦的。然而，向來理智的方盈，現(xiàn)在卻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她既興奮、又擔(dān)憂，傳統(tǒng)的觀念使她在這方面一直很保守，然而路峻卻是如此的難以抗拒。一次，他們?nèi)サ揭粋€高檔的舞廳，那里環(huán)境優(yōu)雅，燈光迷人，在這樣的夜晚和情人相擁，這種感覺讓方盈無法控制自己的沖動。她把左手從路峻的肩上移開，摟住他的脖子，把整個身子貼在路峻身上，兩眼深情地望著他。路峻的右手在方盈的腰上用了用勁，把方盈摟緊了些。方盈感覺到了路峻身體的沖動。多少年以后方盈回想起來，都會感慨不已，她不明白路峻為什么要這樣克制自己。

不久，他們各自進(jìn)入了期末緊張的復(fù)習(xí)階段，路峻照例每天來一趟醫(yī)學(xué)院。離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方盈的心也越來越亂。她從來沒有像愛路峻那樣愛過她的丈夫。然而命運(yùn)的威力卻如此強(qiáng)大，讓他倆在這里相識、相知、相愛，卻又要把他們分開，這是何等的不公平。

最后分別的日子終于到了，路峻辦好了畢業(yè)的一切手續(xù)，買好了車票，來和方盈告別。

一見到方盈，路峻心里的愛更加濃烈，他不知道該怎樣說，才會使這分別的痛苦減輕些。方盈明白他的來意，方盈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住這痛苦的時刻。方盈的心里涌起了一陣陣隱疼，她多想在路峻的懷里痛哭一場，這段感情，足以讓她回味一生，也注定了要折磨她一生。他們小心翼翼地說著些與分別無關(guān)的話語，多少次他們相互默默地深情凝視著。告別的話幾次來到路峻的嘴邊，但他始終沒有勇氣說出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路峻狠了狠心站起來：“我走了，我明天的車。再見了，真的再見了！”方盈的淚水一下涌上眼眶，腦海里出現(xiàn)的只有一個念頭：帶我走！我要你帶我一起走！方盈失神的痛苦模樣，讓路峻心痛至極，他好想把她攬入懷中，但他克制住了?？绰肪叩搅碎T口，方盈清醒過來，她輕聲說：“我送送你。”

她把他默默地送到學(xué)院門口，路上他們沒說一句話。路峻站下，輕柔地對方盈說：“回去吧，我看著你進(jìn)去我又走?！狈接鴾I說：“不，你先走?！彼f：“你先走?！彼穆曇纛澏镀饋恚骸拔乙阆茸撸　甭肪p嘆一聲：“好，那我就走了，再見了！”他深情地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走了。他一轉(zhuǎn)身，方盈的眼淚就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她趕緊掏出手絹捂住嘴，怕哭出聲來。路峻走了一截，忍不住回頭，看見方盈把臉埋在手掌里，雙肩劇烈地抽動著。他心頭一揪，轉(zhuǎn)身幾步?jīng)_回到方盈身邊，一把抱住她，心疼地說：“讓我怎么說你呢？你這樣，我怎么忍心走?！彼p手捧起方盈的臉，替她擦掉淚水，溫柔地說：“聽話，不準(zhǔn)再哭了，你不要用淚水和我告別，你要在這最后給我留下美麗的微笑?！边@沉重的聲音，發(fā)自路峻的肺腑，方盈的心感到了一種肉體的痛楚。

有時候，人的感情不是用時間長短來計算，而是用心的距離來計算的。方盈想，愛上路峻，是自己犯下的一個錯誤，然而卻錯得如此美麗。分別時的那一個擁抱，讓方盈刻骨銘心。如果當(dāng)時路峻領(lǐng)著她去開一間房，她是不會拒絕的。然而路峻沒有。

如果不是多少年后的那次相聚，路峻這個融入了方盈生命的男人，將會被方盈惦記一生。

自從和路峻分別后，方盈就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思念中。聽著路峻送她的那盒探戈舞曲，常常淚流滿面。多少次，她呼喚著路峻的名字從夢中醒來。這時候，方盈才真正懂得什么叫愛：那種徹骨的思念，那種徹夜的輾轉(zhuǎn)。她像一個靈魂出竅的軀殼，惶惶不可終日。終于，她無法忍受相思之苦，去和他相聚了。

那天，方盈突然接到路峻的電話：“方盈嗎？”方盈愣住了，里面?zhèn)鞒龅姆置魇锹肪穆曇?，她的眼淚一下差點掉下來，嗓子也發(fā)不出聲音來了。路峻在那頭急了，一個勁地問，是你嗎？方盈，是你嗎？好一陣，方盈才哽咽著說：“是我，你一切都好嗎？”路峻連忙說：“你聽我說，我有一個機(jī)會到省城，你能來嗎？”機(jī)會？省城？方盈一下子興奮起來，八年了，她沒有一天不在想他，多少次，她都差點就不管不顧地跑去路峻所在的小城看他了，但看著自己那個一天天長大的女兒，又強(qiáng)忍住了。今天，她再也不想為難自己了，她要真正按自己的心愿做一回。于是，她連忙說：“哪一天？我一定去……”

在省城，潦草地吃了晚飯，他們就去了那家讓方盈產(chǎn)生過沖動的舞廳，迫不及待地去找從前那醉人的感覺。久違了，我們的探戈。方盈激動萬分地和路峻走進(jìn)舞池。

也許，是丟得太久生疏了；也許，以前的和諧只是暫時的；也許……總之，方盈怎么調(diào)整自己也找不到期待的那種感覺。路峻過早發(fā)福的身體，導(dǎo)致他動作有些遲緩和笨拙。他倆的步子一時無法協(xié)調(diào)，這讓方盈不想再在舞廳待下去，他們便回到了酒店。

當(dāng)他們相擁著躺下的時候，方盈哭了。八年的相思，八年的苦戀，那是怎樣的滋味??！無數(shù)次的夢中相見，折磨使她險些失去理智。現(xiàn)在，方盈將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他。她渴望那種靈肉合一的美好瞬間。她早已準(zhǔn)備好，準(zhǔn)備了八年。她的身體前所未有的濕潤，仿佛一輩子的激情，都匯集在了這一刻。路峻抱著身體發(fā)抖、淚流滿面的方盈，激動得無法自制，這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女人喲，是怎樣地牽動著他的神經(jīng)，讓他在痛苦的思念中度過了這許多年。他恨不能把方盈揉碎，溶入他的身體，然后他們一起死去……

聽著路峻香甜的鼾聲，方盈沒有一絲睡意。從前的一幕幕又在腦海里重現(xiàn)：為了見她，他半夜穿越半個省城來敲她的門；為了她，領(lǐng)著王曉曉她們?nèi)プ财嚒@些原本都完美地留在她心中，夠回味、懷想一生的。為什么硬是要把最后這層薄紙捅破，讓他倆的關(guān)系改變了實質(zhì)，變成了人類原始的需求？為什么不能為彼此在心中留一份完美？方盈后悔了這次相聚。為什么要見這一面呢？讓這個美麗的夢永遠(yuǎn)伴著不是多好。她開始真正傷心起來。她原想他會占據(jù)著她的心靈一輩子的，現(xiàn)在，她知道自己以后是不會再見他了，他們的關(guān)系完結(jié)了。

第二天早晨，方盈拒絕了路峻的挽留，毫無留念地走出了酒店。她奇怪，多少年的愛與戀，相思與牽掛，竟一筆勾銷了，就在昨天到今天的省城之夜。

曾經(jīng)有人說過：重溫舊夢，也就是失去舊夢。方盈想，我怎么就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