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建平
錢鐘書先生說過一句話:文物是越古越好。過去藏書家、版本家、目錄學家對于清刻本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正好印證了這句話。因為明清以降的藏書家,只佞宋元,無視當朝,其一般的原因,還在于明清刻本就擺在眼前,觸手如新,而且極力以摹仿宋元為尚,易得易求。在他們眼里,宋元本乃是經(jīng)典之作,是天下范本,是真正的善本;至于明清現(xiàn)刻,充其量只不過是宋元本的“仿本”。既是“仿本”,則非正品,甚至有贗本之嫌。
鄙夷清刻本的代表人物莫過于大藏書家繆荃孫(1844~1919年)。他給善本書下的定義為:一、明末以前刻印的為善本,清朝及民國年間刻本,都不算善本;二、凡是鈔本,不論新舊,都是善本;三、批校本或有題跋者,都是善本;四、日本及高麗刻印的中國古籍,不論新舊,都算善本。相對于過去而言,這一觀點是正確的,而且十分精辟。這也正是它影響大而深遠,成為代表觀點的原因。不過,相對于清及其后而言,這一觀點又顯出了它的嚴重的“局限”——是古非今,只見古本,不見來者。換言之,沒有現(xiàn)實的眼光,沒有發(fā)展的眼光。他的這一觀點無疑就給后人留下了把柄,留下了“傷疤”??娷鯇O關于善本書的這一定義,產(chǎn)生了“佞宋”而“非清”的極大的負面影響。以至于形成了只有宋元刻本及明刻本才夠得上善本的資格,而清刻本則一概不入眼的主流看法。這種對清刻本不分青紅皂白,不加具體賞晶品評,一概封殺的觀點,可謂“繆種流傳”。
對宋元本的癡迷與欣賞,由此發(fā)展到了近乎“偶像崇拜”的瘋狂地步。例如,周越然先生在其《版本》一文中,認為精善本書不外下列諸種:一、宋金元刊本;二、元明覆宋本;三、明初刻本或活字本;四、清初精校初印本;五、名家手稿本或精鈔本;六、名家手?;蚴职媳?;七、海內(nèi)或海外孤本;八、高麗活字或日本古本。顯而易見,周先生的這一定義基本上還是繆荃孫定義的翻版,至于對宋元本的崇拜,則實有過之而無不及。以是之故,周先生還有一段妙文:“對于這種讀書不考察版本的人,我可設一比喻,以見他們的錯誤。宋元本和各精刊本,可比閨女,翻刻本或影印本,好比寡婦。至于隨便石印或排印的本子,簡直是下賤的‘野雞。青年人娶妻,總希望一個好人家的女兒,不愿與寡婦結(jié)識,或與‘野雞談戀愛的。所以真能讀書者,必求精善的本子。”如此比喻,實在不堪。
不過,繆荃孫先生所指的善本書,周越然先生所指的善本書,即使在今日,也都是公認的善本書。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娷鯇O關于善本書的代表思想對于保存中國宋元古籍及其他善本古籍,對于培育國人珍視祖國書籍文化遺產(chǎn)的“國粹”意識,對于中國的藏書理論建設,對于構(gòu)建中國古籍價值判斷與認知的邏輯體系,乃至對于樹立中國宋元古籍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均作出了歷史性的不可磨滅的卓越貢獻。
問題就在于,繆氏關于善本書的定義,好似一柄雙刃劍。此劍的另一面:一劍下去,將明末及其后的“清朝及民國年間刻本”攔腰斬斷,認為“都不算善本”。誠如黃裳先生所言:“這一刀切下去會發(fā)生怎樣的流弊,而在事實上正是否定了清代以后直至遙遠的未來中國人民的創(chuàng)造力,否定了今后產(chǎn)生文獻上藝術上珍品的可能。這是一種對現(xiàn)狀與未來的可怕歪曲,是極不科學的?!?/p>
概其時整個學界風氣如此,繆氏集其大成,總為一言,以是推波而助瀾也。對宋元版本的崇拜,更直接導致了坊肆及書賈們造假偽冒宋元版本的欺詐行為。此種行為從明代即已有之。明高濂在其《遵生八箋·燕間清賞》中披露:“近日作假宋版者,神秘莫測。將所刻模宋版書,特抄微黃厚實竹紙,或用川中繭紙,或用糊褙方簾綿紙,或用孩兒白粗紙,用卷筒槌,細細敲過,名之曰刮,以墨浸去嗅味即成;或?qū)⑿驴贪逯校瑲埲币欢?,或濕霉三五張,破碎重補;或改刻開卷一二序文年號;或貼過今人注刻名氏,留空,另刻小印,將宋人姓名扣填,兩頭角處或妝茅損,用砂石磨去一角,或作一二缺痕,以燈火燎去紙毛,或用草煙熏黃,儼狀古人傷殘舊跡;或置蛀米柜中,令蟲蝕作漏透蛀孔;或以鐵線燒紅,錐書本子,委屈成眼,一二轉(zhuǎn)折,種種與新不同。用紙裝襯,綾錦套殼,人手重實,光膩可觀,初非今書,仿佛以惑售者。”對宋元版本的造假,搞得宋元本魚目混珠,真假難辨,給版本界和收藏界平添了許多麻煩和亂子,為業(yè)界人士出了不少“考題”,客觀上造成了中國版本文化的復雜性。
黃裳先生認為:“清代刻本在版本史上遭到的不公正對待,也正是屬于同類的情形。”看來,繆荃孫老先生這一劍的確斬得忒狠了些,未免失之于專橫武斷。正是出于對版本學的同好,糾偏止弊,黃裳先生才推出了他的《清代版刻一隅》一書。
這部書收錄了201幅黃裳先生珍藏的清刻本書影,可謂幅幅精美,幀幀亮麗。幾乎每幅上均鈐有黃裳先生的藏書印記:黃裳、黃裳鑒藏、黃裳珍藏善本、黃裳藏本……,如珠如玉。有意思的是,一些刻本上,竟還鈐有繆荃孫的收藏印記,如刻于康熙初期的《荊溪詞初集》、“寫刻精雅”的道光戊子刻本《玉壺山房詞選》,均鈐有“荃孫”之印。黃先生的印記與繆先生的印記,相映生輝。可見其愛書之心不僅相同,具體收藏上也有一脈相承之同。這正是中國藏書文化不絕如縷代有其人的一個“標志”。另外,也可看出繆荃孫先生收藏的書中,也不獨全是他所謂的明末以前的“善本書”。對于清刻本中的精刻本,他也愛好有加,并予以鈐印收藏。這則又使我們看到繆老先生說歸說,做歸做,藏書文化的更深層次有自己的邏輯。他的藏品經(jīng)黃先生再藏后公示于我們,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富有雅趣的事情。
不過,實事求是地講,由于受繆氏關于“善本書”定義思想的影響,不少學人一直誤以為清代刻本乏善可陳。只要談到善本,言必稱“宋元”?!柏巍钡倪z風,至今仍被不少人奉為圭臬。當然,這與我們沒有親自鉆入清刻本的寶庫去探個究竟,去印證一下“繆說”之對與錯,而只是人云亦云一味聽信書本也不無關系。毛澤東說:“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親口去嘗一嘗。”對古籍善本的認識與理解,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其實,宋元版書,也未必皆可稱善。清刻本中,又焉知不存在與宋元善本相媲美者呢!一代有一代之風騷,宋元如此,清代自然也不例外。作為再現(xiàn)一代風騷的刻本書籍,宋元與清一樣,各領其時代風騷而已。即以清刻而言,不是也有過“清初武英殿版書籍,精妙邁前代”及“康版更在宋版之上”的評說嗎?
古籍年代越古,其作為文物的價值也就越大。此乃不易之論。問題的奧妙與關鍵在于,年代越古,文物越稀少;文物越稀少,價值自然越昂貴。古籍善本也是一樣,逃離不了這一文物規(guī)律。筆者認為,這才是古籍收藏中產(chǎn)生“佞宋”現(xiàn)象或“貴古賤今”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文物(包括古籍善本)一旦作為商品進入流通與交換的視域,這一定律的作用就更加顯露無遺。相對而言,盡管也有共他諸種因素在起作用,但也不過是次要因素。
話說回來,打開《清代版刻一隅》一看,我不禁驚呆了,半天竟說不出話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美的刻本。原來清代還有這么多精美絕倫的刻本。如果不是書名的提示,我壓根兒就不會想到這些書是清刻本。相反,我會習慣性地認為這都是宋元或明刻呢!黃裳先生編輯出版這本書的目的,于我一下子就達到了,這就好像菩薩現(xiàn)身說法一樣。
更令讀者擊節(jié)嘆賞的,是黃裳先生以他超絕的文筆,為每幅書影都作了幾句精警的題識,風流蘊藉,與書影相配,珠聯(lián)璧合,給我們帶來了審視與領略清刻本藝術之美的無限欣悅。茲不妨列舉數(shù)例,以饗同好。
例一:《記素齋集》??滴踔劣赫瘫?。集十卷,詩四卷,文六卷。后附行述。雍正二年子致遠“書后云,集詩前三刻皆娩曾自刻,第四刻則雍正中續(xù)刊,文亦如之。知此集于康熙雍正間陸續(xù)刻行。版心下有刻工姓名,寫手如一,刻工亦前后無異。精楷精雕,筆法鋒棱畢現(xiàn)。開花紙初印,紙墨晶瑩。法時帆舊藏。
例二:《野鴻詩的》。乾隆二年長吟閣刻本。前有乾隆二年自序。此本與《長吟閣詩集》皆作者自書上板,與通常書手不同,而別饒風致。后重刊入《昭代叢書》中,刪易任心,此為原刊,尚存真面。
例三:《春花閣詞》。乾隆刻本。二卷。前有黃之雋、陳撰、符曾、張四科、凌應曾序。辛卯王鳴盛序。江恂序。沈大成、錢大昕題辭。開板精雅,為清刻妙晶,視精寫刻本,別有一番情致,各擅勝場。殊不必獨目寫刻為“精刻本”也。
例四:《紅樓夢酒籌》。咸豐刻本。朱墨兩色套印。前有庚申仲秋竹葉山齋主人敘,當作于咸豐十年。次蘭陵鹿菇氏序,次例言。次酒籌式,次榮寧二府宗派,次人物表。后附《西游記》令。鏤刻甚精,細審原書,系先朱后墨兩次套印者。
例五:《從政錄》。道光刻本。四卷。前有道光二十一年汪喜荀自序,次姚祖同題詞,阮元、唐鑒、林則徐、顧莼等書。后有宋其沅、郭尚先等跋。此本寫刻俊爽,寫樣非出一手,于清刻中為別格。葉數(shù)俱墨釘。
黃裳先生的每款題識,其實都是該本之小史,且又集史與鑒賞為一,這就不獨給我們展示了清代刻本風采綽約的美,而且也教給了我們關于清刻本的諸多版本學知識。黃先生的賞鑒之語,也是因書而異,獨出心裁,絕不同一。諸如:版刻娟雅、刊刻極精、圖版尤佳妙、寫刻工致、字體瘦勁工妙、寫刻奇古、版式精雅、刻甚疏朗、開板疏朗明凈、寫刻精好、小楷娟秀、然刻不草草、寫手跳擲飛動、版式寬衍、秀逸古媚、氣息靜雅、書法宛妙而刻工又足以副之展觀不異佳帖、開板亦更多華美、端凝疏雅、紙墨晶瑩、尚存峭厲之勢與通常圓熟者不同、楷法精熟姿媚橫生、作字精圓……。把黃裳先生這些鑒賞語一一匯總在一起,不啻就是關于清刻本的一篇美學辭書。
書中除195幅文字書影外,還有六幅繪畫書影。其中二幅尤為引人矚目。一幅是《唾絨余草》中的“海山仙人小影”。頁面上的“海山
康熙刻《通志堂集》
仙人”是一位名叫吳小姑的妙齡女子,端謹姣美,手捧書本,正在凝神閱讀。敘稱她“極有才名,本自無雙”。筆者始終有這么一種想法,認為著者肖像頁乃至藏書票原理的發(fā)明應在我國,而不應是從西方后來輸入的,如今仔細看了這幅“海山仙人小影”后,更加堅定了這一想法。黃裳先生對此刻本的評價為:鐫刻疏雋,行款秀雅,亦奧東雕板佳品。另一幅是《靜好樓雙蘭記》中的“蘭花”圖,頁面上一朵美麗的蘭花,蓓蕾初綻,肥蕊赤露。畫風刻風淋漓盡致,天韻天成。筆者研磨蘭文化幾近二十年,睹此物不能不為之怦然心動。
重要者,《清代版刻一隅》給予我們一個客觀公允的啟示。綜觀諸家關于古籍善本的定義,筆者認為,判斷善本書大概不外乎四條基本標準:一是從時間上考察,當然越古越舊越好;二是從質(zhì)量上考察,當然是名人手校(手寫、手抄、手錄、手批、手跋),印制精良,差錯越少越好;三是從數(shù)量的多少上考察,當然是越少越好,俗話說“物以稀為貴”,無論是什么東西,一多了就不值錢了;四是從流傳過程中的附加值方面考察,當然是“鍍金”越多越好。這里講的“鍍金”主要指書本流傳過程中附加或累積的新生文化價值。例如,著名的宋刻《前、后漢書》,流傳到清代時,已被趙孟煩、錢謙益等著名文人收藏過,乾隆皇帝還曾親自為其題跋,則其身價之昂,自然是不同凡響的了。
上面所談,主要是針對清代以前的古書而言。從現(xiàn)今來看,清代的書、民國時期的書乃至1980年以前出的書,都可按以上標準去衡量、收藏和研究。
總之,黃裳先生編選的這部《清代版刻一隅》,是值得我們時時研磨,細心品味的,它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減色”。另外,書中由黃先生親筆撰寫的《序》及《清刻之美》(代跋),如他的其他散文一樣,也是兩篇不可多得的美文,殊堪一讀。